第十二章、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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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
自那夜以后,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拓拔寒玉变了,罗素衣也变了。当他不再对她使用威吓逼迫的手段,她也不再顽抗时,他们的相处模式变了,比起以前和谐了许多。
每天早上,拓拔寒玉喜欢坐在椅上看着婢女为她梳妆打扮,兴致来时,他还会亲自为她梳理那头长长的秀发。早饭过后他会出去,去哪里他没有说,罗素衣也不问。他总会在晚饭前回来。这么一来,她便拥有一段自由的时间,或看书,或下棋,时间过得倒也不无聊。拓拔寒玉若回得早了,或陪她下几盘棋,或看她写字。拓拔寒玉的汉字写得极好,这对于一个草域人而言是相当难得的。
他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挺拔、飘逸而有韧性,像竹。他也常说她身上带有梅花的味道。
是吗?她闻言总是淡淡地笑,自问比不上傲雪欺霜的梅,却也不反驳,不想打破这难得平和的时刻。
不生气的拓拔寒玉可说得上是温文尔雅的,他的气质来自于他的博识,越是与他相处得久,罗素衣就越觉得他像海般深不可测,而她则是在海中漫游的人,领受着一个接一个的惊奇。
罗素衣渐渐喜欢上晚饭后入睡着的那段时光,俩人在微黄的烛光下谈古论今,淡淡的烛光像一双温柔的手将他们包围其中,那种感觉,特别和谐、特别温馨。让她觉得很愉快、很满足,就像回到过去与九王在烛下交谈的时光。那时只要一有闲暇九王就会和她谈天说地,向她阐述自己对未来的抱负,完全没有把她当作一个下人,而是把她当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是那时她得知九王有颗悲天怜人的心。眼前的人虽不是九王,却让她有了同样的感觉,在他认真的眼神中,她看到了尊重,可这分明是没有可能的呀!他怎么可能会尊重一个玩物?但没有可能的事情真正地存在着。
不得不承认,拓拔寒玉的温柔手段比起他的强迫有效多了,他用他的学识和才情来收服她的心,她不是没有挣扎推拒过,但结果却像陷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她的心,也一步步地朝他靠近,正如摇曳的烛光下,墙上那个靠得那么近的影子。
真的回不去了吧!不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
罗素衣看着镜中颊生娇妍的女子,相对了近二十载的面孔,为何那么陌生?那个——真的是自己吗?
对拓拔寒玉温柔的手段,她可曾真正地抗拒过?罗素衣不禁问自己,脸上的妩媚分明显示她沉浸在他的柔情当中,可……怎么会这样?那并不是她的初衷啊!
她忍不住盖上桌上的铜镜,不想,也不敢再看镜中的倒影。
“小姐……”正在为她梳妆的丫头小菊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是觉得小菊为你梳的发髻不好看吗?”那是时下临城最受仕女欢迎的呀!
“小菊,你还是为我打条辫子吧!”把头发全堆在头上,令她觉得沉重无比。“麻烦你了!”
“怎么会麻烦呢”小菊最喜欢帮罗小姐梳头了。利落地折下发髻,她很快为罗素衣打了条麻花辫,走到前面看了看。“小姐,你长得真是好看哩!”一条简简单单的麻花辫也能让她展示出绝世的风情,简直比她们的二夫人还要好看。
“是吗?”罗素衣不禁抚上自己的脸。世人对美丑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只是这副皮肉外相吗?又有谁能看到皮相下的内心?她淡笑着摇头。
“真的真的!”小菊以为她不信。“小姐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好看的人了。”男子中最好看的自然是拓拔公子,小姐和公子真是天生一对呢!
罗素衣却仍是摇头。
“以花为魄,香为魂!”一个柔媚得让人酥到了骨头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罗小姐难道竟不知道自己的绝世姿容?”
语音落时人已到了房中。
“二夫人!”小菊慌忙向来人行礼。
“你出去吧!”
小菊鞠了个躬退了出去。
二夫人?罗素衣看向眼前的女子。她年约双十,一袭淡黄的衣裙包裹着那玲珑修长的身体,容貌很是娇美,虽及不上罗素衣近乎奇迹似的清艳,却另有一股媚在骨里楚楚可怜的迷人风姿,让人不禁怦然心动。再加上她的声音温婉清柔,与她的风姿配合得天衣无缝,此时语带幽怨,欲语还休的模样,谁能不为之心生怜意?
就在罗素衣看她的时候,她也正打量着罗素衣,愈看眼中的幽怨便更深。她摇摇头叹口气。
“何苦来?何苦来?早知他要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何苦来让自己更加难过酸苦?”
只一刹那,罗素衣便明白了二夫人的来意,也猜到了她与拓拔寒玉的关系,进而明白拓拔寒玉控制临城的手段。
——美人计!果然是从古至今最行之有效的计谋。得益的是男人,苦的只是身为棋子的女人。
“我果然是比不过你的!怪不得他!怪不得他!”二夫的的样子是痛苦、是挫败、也是不甘。
“为何要比?”罗素衣开口。“身体相貌岂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世人多爱美,却看那春花秋月,可有长久永存的?不过是刹那间风华,娱人眼目罢了。美美丑丑,皮肉外相,更是经受不住岁风的侵蚀,三十载后,还有谁记得你的美丑呢?只怕连自己也不记得了,如何让别人长相记取?不过‘花开易见落难寻,魂断香消无人知?’”
“花开易见落难寻,魂断香消无人知?”二夫人把此句默念了两遍,娇美的容貌黯淡了不少。莲步移至琴台前伸指拔动几下琴弦。“叮叮咚咚”珠落玉盘的琴音响起,伴着她若有若无的叹息。“可惜貌正如花艳,偏偏芳华无人怜!”语气中的凄婉幽怨让罗素衣听之不禁动容。语音未逝,琴音已起。
罗素衣娇躯轻颤,竟是拓拔寒玉那日在树林中吹奏的曲子!
琴音说不尽的缠绵悱恻,令人魂消意软。
同一首曲子,在不同人的弹奏下有着不同的味道。
二夫人的琴音比之拓拔寒玉的笛音又是另一番感觉。后都总有一种似近料远遗世独立的味道,
但二夫人却予人缠绵不舍,无以排遣的伤感,愈听愈让人难以舍割,心头像被千斤重石压着,令人要仰天长叹,才能渲泄一二。
琴音止了,但弹奏的人和听者都没有动,仍沉浸在琴音伤感的境界中。良久良久,二夫人才转过身来。“罗小组可知此曲的曲名?”
罗素衣摇头。
二夫人舒了口气,神情轻松了不少。“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月夜,我都曾听过他吹奏此曲。他的神情那么落寞,笛声那么伤感,又带着强烈的渴求,仿佛一只独自翱翔在空中寻找伴侣的雕。每当听到他的笛声,我的心就好痛好酸,因为抚慰不了他的寂寞。”
早在拓拔寒玉步入临城范围的那一刻,她就从城主印天的口得得知他在身边带了个女人。说完全不在意是假的,但由于清楚拓拔寒玉的性情,以为他不会长期面对同一张面孔,所以并未太放在心上。她以为,过段日子他终会想起自己的。
直到那夜听到他的笛声来到树林,她才知道他对那个女人是如何的不同。在他身边的一年多,她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那么愉悦、那么满足、就连他的笛声,也似乎透着隐隐的欣喜。他似乎变了,变得温暖了,是因为那个女子吧!他可从不曾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过她呵!他独独对那个女子如此,对她却仍是那么冷漠,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那夜以后,她没有一个晚上是好眠的,眼前反反复复出现那个女子朦朦胧胧的样子。只可惜那夜没有看到她的容貌,犹豫了那么长的时间后,她仍是来了,为了让自己安心。
如今终于看到了,看着罗素衣绝俗的容貌,二夫人却觉得自己的心,更加难安了。

罗素衣能体会二夫人听到拓拔寒玉吹笛时的心情,因为她们的感觉是相同的。那夜拓拔寒玉独坐吹奏的背影已深刻在她的心版之中。
二夫人凝视着她。“你不问我与他的关系吗?”
二夫人口中的他,指的必是拓拔寒玉吧!那么亲匿的称呼,她还需要问什么呢?罗素衣浅浅淡淡地笑了笑。“我不问!”因为知道二夫人一定会说,就算她不想听。
他们——拓拔寒玉和她,他们的笑容竟那么相似,像裹在雾里的月,薄薄的、浅浅的……冷冷的,细看之下,他们相似的又何止是笑容,就连神情,以至于那缥缈得难以捉摸的气质,也是那么惊人的相似。这两个人,就像一阵风、一团雾,让人难以把握到其中的真实。
望着罗素衣,二夫人浅喘了口气,她不该来的,真的不该来!此刻,她终于明白拓拔寒玉为何独独对她不同,他选择了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貌,更因为她身上与他相同的特质,因为他们同属于一类人。
这种认知并未能让她死心,反而因为不甘而更加痛苦,她嫉妨眼前的女人。
“你爱他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罗素衣吓了一跳,她看着二夫人,也看着二夫人眼中的自己——苍白、惊悚、畏惧。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为什么她要对二夫人的问题感到畏惧?那——太没道理!她应该大胆干脆地回答“不”。拓拔寒玉与她,是猫与老鼠的关系,她怎么可能爱上那个禁固自己的男人,就算……就算她现在对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憎恶,即使……她的确因为他出众的才华而有了些许的动心,但……那也不是二夫人所说的“爱”!
爱——一个那么强烈、那么震憾的字眼,并不适合用在她与拓拔寒玉之间,他们没有牢固的基础来发展这种感情,就在十多日前,他们仍是敌对的。她怎么可能爱他呢?不可能的,至少……至少现在不会——
“不!”
“不?”罗素衣的答案让二夫人感到意外,不相信有女子在他身边待了那么长的日子而不心动的。“这就是你们中原女子所谓的矜持吗?对自己的感情畏畏缩缩的。”
你们中原女子?罗素衣注意到二夫人的措词,难道……
“我是草域人,名叫芙娜,草域伊利尔部落单主的女儿。”说这番话的时候,芙娜脸上的娇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因身份而来的骄傲。
她原是有条件骄傲的,过去是天之娇女,现在是城主爱妾,只是不必向一个过去只是婢女,现在更是玩物的的人眩耀。罗素衣自问没有可以与她相比的。但听说芙娜是草人时多多少少有点讶异,因为她并不像传闻中如男子般强悍健壮的草域女子,反而像江南水乡中的人物,娇柔秀气。伊利尔汗虽然只是草域的一个部落,但到底也是有身份的,芙娜怎么竟愿意背井离乡远嫁到中原屈为侧室?
似是解答罗素衣的疑问般,芙娜高昂着头,语气坚定地说:“我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罗素衣点点头。
原来是个痴情的女子!这刻,她终于在芙娜坚定的眼神中看到草域女子对感情的敢讲敢求,这便是塞外女子与中原女子的不同了吧!只是她把自己痴情给错人了!拓拔寒玉是不需要顺服的女人的。
看到罗素衣脸上现出那种淡淡的笑,让二夫人如同回到她与拓拔寒玉分别前的那晚,她也对拓拔寒玉说了同样的话,当时他的脸上也是这种笑。
“其实你不必为他做任何事情!”如果她了解拓拔寒玉,就应该知道驯服的猎物只会让他感到无趣,进而丢弃。
芙娜踉跄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表情痴痴呆呆地,好久才回过神来,看着罗素衣,秀目因为泪意而更加美丽。“为什么?你们竟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其实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情!”寒玉那时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那说明什么?寒玉根本不肯接受她的感情吗?
“你们不会知道的,我爱了他五年呀!”五年,对于生命的长河也许只是片刻零花,但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她的青春有多少个五年可以挥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十五岁,跟随父汗带着大批牲口和财物参加一年一度的朝贡会。虽然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岁,但已知自己的容貌的出众,更因此而自负,没有男人能进得了我的眼睛。可偏偏上苍让我见到了他——拓拔寒玉。”
说到这里,芙娜温婉的眸子中呈现出梦幻般的光泽,双颊浮上少女般的红晕,显然已跌入往昔的回忆中。“他是草原上唯一配得起我的男人,是我梦中的夫婿。但当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他的真正身份后,我的心从高山跌入深谷里。你可知道寒玉的真正身份?”
拓拔寒玉是草域狼王的军师,这并非什么秘密。罗素衣不明白芙娜何有此问。
罗素衣眼中的困惑让芙娜有些许的得意。
“人们只知道拓拔寒玉是狼王最信任的军师,却不知为何狼王那么信任他,你知道吗?”芙娜注视着罗素衣的眼睛缓缓地告诉她答案:“因为,寒玉其实是狼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中土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芙娜所说的话让罗素衣明显地怔住了。
芙娜笑了笑,继续说:“寒玉的母亲是波斯人,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不俗的容貌,还有一只与众不同的蓝色眸子。因而有人把他称为魔鬼的儿子。也许对于敌人而言,拓拔寒玉的另外一个名字的确是魔鬼。他的兄长继承王位时他才十九岁,却凭着无双的智计和武功率领铁骑劲旅收服了草原上所有叛乱的部落,将兄长推上草原至高无上的狼王宝座。从那时候起,拓拔寒玉的名字像风般传遍了大草原,他是男人们眼中的英雄,是女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夫婿。”
芙娜闭着眼睛,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我和寒玉一起生活了两年,这两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直到遇上来草域采备马匹的临城城主印天,他开口向寒玉要我,他问我是否愿意时,我的心都要碎了。那夜,我根本没有办法入眠,外面又响起了那首熟悉的笛曲。曲终时我听到他的叹息,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这首曲子的名字。”芙娜用指尖拭去眼角泌出的泪水,凄幽地说了三个字——“梦中人!”
像是要努心克制心中起伏的情绪,芙娜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再开口。“‘梦中人’——是这首曲子的名字。原来在他的心中一直有着一个他追寻不到的女子,他把她称为梦中人,是因为她只出现在他的梦中。我不是她,甚至连替代都不是。我问他,如果我随了印天,对他可有什么帮助。他说——你能帮我争取到一座城池。”
芙娜幽幽地笑了。
“那便够了!我对他而言起码是有价值的。”芙娜看着罗素衣,是羡慕,也是妒忌。“我以为这样做他至少会对我心存感激,可直到那夜看到你们,我才知道自己离得有多离谱。他从来没有那样看过我,那么温柔、那么宠溺。你到底是怎样做到的?你是如何让他这样对你的?你告诉我!”
相对于芙娜的急切,罗素衣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你可知我与你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芙娜摇摇头。
“我一直想从他身边逃离,而你却是千方百计欲回到他的身边。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之处。”
“你的意思是说——”芙娜有些困惑。“寒玉之所以不要我,是因为我太爱他了?”
这怎么可能?
罗素衣平静地注视芙娜写满不信的眼睛。“他不需要驯服的宠物。”
芙娜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终是摇摇头黯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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