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万年山水万年春】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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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啪”地一声,簪尖骤然停在屏风前一寸,萧江沅感受着手腕的温热,没有丝毫意外,只重重地叹下气来。
“你想过我会去而复返,还要过来一试,显然是非要把它弄坏不可,方才却犹豫了那么久,刚才刺向屏风的力度也不够凌厉,难不成……你在等着我拦下你?”李隆基自萧江沅手中抽出莲花银簪,打量了下,一边悠然地说着,一边竟随手把银簪往萧江沅头上一插。
萧江沅身子一僵,却也同时脸色恢复如常。他轻描淡写地将银簪摘下,重新拢入袖中,朝李隆基颔首一礼,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奴婢见过临淄王。临淄王此时此刻还未前往宫城点卯,可提前找吏部郎中开了条子?”
李隆基毫不在意地道:“我一个卫尉少卿,四品闲职,又是皇亲,大不了交些绢,若有责罚,找个人顶替就是。这点小事,圣人都不会怪我,谁还能管得了我?”
萧江沅心下暗道,这倒也是,李显要是知道李旦的儿子这样不学无术,只怕还能放心些。见屏风之事已无转圜,他有些心灰,垂下眼帘便要退下,却被李隆基伸臂一拦:“阿沅好玲珑的心思。”
萧江沅道:“那也不如临淄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李隆基笑了笑,对这夸赞全然接受,口中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见萧江沅抬眼怔住,随即脸色一黑,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接着道,“既让我等兄弟心甘情愿临摹,又不败坏祖母名声,还设计让圣人知晓此事,并对我等予以赞赏。此等好意,三郎先代自己与兄弟谢过阿沅了。”
见李隆基不但不责怪,反倒还感谢自己,萧江沅有些意外,表面却不露声色。
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挑眉一笑:“你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忽略了我等兄弟,反倒事事周全,固然用所谓的‘孝心’逼得我等说不出什么来,却也未伤及相王府,我自然要感谢你,你没什么可意外的。”
萧江沅这下藏也藏不住了,干脆舒一口气,敛去笑意,十分无礼地抬眸直视着李隆基,等着他说下去。
这回轮到李隆基意外了。他第一次看清萧江沅的双眸,明明清透璀璨如两颗明珠,眼神却犹如骊山上的汤泉,泛着薄薄氤氲的雾气,那是他的淡漠与疏离。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李隆基莫名有些失落,竟有些不愿跟他就这样疏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口:“你放心,不论此事还是屏风一事,都只有大哥与我知晓。”
萧江沅不觉歪过头,一边看着李隆基,一边想着李隆基的话他当然清楚,这两件事李隆基知道,李成器也必然知道,至于其他三人,若是已然知晓,便不会是昨日的表现。而眼下李隆基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便是没打算让其他三人知晓。既然如此,他日后与他们相交,一如既往便可,李隆基让他放心什么?
李隆基顿觉尴尬:“我的意思是……大哥与我还要感谢你,便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
萧江沅有些明白了,心中竟不觉微暖,脸色却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奴婢行事之前便有思虑,面面俱到,各有得益,所以自认并未对不住几位大王,日后见到几位大王,也不会觉得不自在。临淄王多虑了。”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一向乖巧守礼、温顺可人的萧江沅,竟也有如此不客气的时候。一愣之后,他轻咳着笑道:“你倒是真诚率直。那我最后问你一次,这屏风一事,真的是祖母的意思?”见萧江沅缓缓摇头,接着道,“之前一问到这个,你要么不予置否,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而这一月多来,祖母也未曾问过进度,哪怕一次,我便知道一定有问题。”
“临淄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奴婢?”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问一问你。”李隆基松了一口气,叹道,“想来祖母也做不出这种事,如今却为了你,不仅默认,还险些担了小气的名声,看来真是很疼爱你。阿沅真是个有福之人。”
萧江沅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虔诚:“能在陛下身边侍奉,的确是奴婢最大的福分。”
“所以你不仅不限时让我等完成这屏风,还要竭尽全力地拖延,是想让祖母为了这屏风,能坚持得活得更久些。看来虽年岁相差甚远,阿沅对祖母竟是一往情深。”
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李隆基为什么会用到这个词,一抹尴尬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李隆基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了萧江沅神情的变化,只道他是羞涩,忍俊不禁。

李隆基本对面首甚为鄙夷,尤其是在见过莲花六郎张昌宗之后,却没想到萧江沅是那般截然不同,从不撒娇撒痴,也不会使小性子,还不会进谗言去构陷谁,有什么事问到他,从来都能得到最为公正的答案。他分明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骨子里却如他的腰板一般挺直,也正因为如此,李隆基才对他改观,更有相交之意。
见萧江沅对祖母如此痴情,李隆基叹道:“我理解你的心思,却不愿你这么做。这屏风祖母本已不甚在意,但若真有一模一样的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她也定然会高兴。你让祖母有了期待,却还一直拖延着,这也许会让祖母多坚持一阵子,但你是否想过,若到了那个时候,屏风还未成,祖母岂不是要失望和遗憾?只怕到时候你也会自责吧。”
萧江沅自然明白,李隆基说的“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那是他最不愿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他垂首想了好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日暮鼓敲响之后,五兄弟便把山水屏风呈给了武。
见到屏风之后,武果然很高兴。她在萧江沅和李成器的搀扶之下,鲜少地走下塌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摸着这画帛,目光在题字之上流连最久,连连问:“这字是谁写的?”见李隆基上前一步,她有些讶然,“你祖父最是喜好书法,你这字最得神韵。”
李隆基笑道:“这是孙儿之幸。”
武看向李隆基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解:“你可知这‘万年山水万年春’,是你祖父何时题的?”
李隆基摇头:“孙儿不知。”
武叹息着讲述起来:“永徽五年五月,万年宫大水,死伤无数。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事情才算平息,那时我正好诞下了大娘。大娘是早产,身子弱,我那段日子也不大好,再加上王皇后和萧淑妃刁难,我便鲜少出门。不久之后,大娘夭折,宫内风波骤起,我便干脆闭门谢客,自己软禁自己。你们祖父怜我丧女之痛,又自责于无法处置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便亲手画下这幅画,亲笔题字,再亲手做成这屏风赠予我,承诺我万年山水生死相依之情,哪怕过了一万度春秋,也会如这丝帛上的画一般,长久不变。此心此情,历经生死,最是深重,你才多大,何曾经历过,竟也写得出来?”
李隆基故作认真地道:“孙儿好歹去年加冠,已不是小儿了。”
李隆业紧接着笑道:“且最是风流多情,不论是西京长安还是神都洛阳,就没几个美人结识了三哥之后,还看得上别人的。”
李成器温和的目光一递:“五郎。”
李隆业立即老实地正襟危坐低下头:“五郎错了。”
武摇头失笑,拍了拍李成器的手:“长兄如父,自是要严格些,可也别太拘着了。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既是在我这里,随意些又如何?不过三郎,你当真如五郎所说那般……”
李隆基不自觉地看了萧江沅一眼,义正言辞道:“祖母且听五郎胡说,三郎平日里最是老实了,只是女子不论良家贱籍,皆是精致娇美,三郎身为男子,自然要怜香惜玉些,怎能轻慢?”
武凝视着李隆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缓缓摇了摇头:“你能写出那般神韵,自当是个多情也深情之人。只是莫要滥情了,伤人伤己,既是薄情,也是绝情,不如无情。”
李隆基此刻还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乖乖长揖:“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此时的他还未想到,这样的一句话,竟是他一生情之一字的判词。
屏风风波到此为止,五兄弟当晚喝酒奏乐唱歌跳舞好不痛快。李隆业酒量差些,喝了没一会儿就跑去殿外去吐。李隆范平日里虽与李隆业打闹最多,但也其实最亲近这个幺弟,故而虽一脸无奈,还是放下酒杯,追了出去。足足过了半晌,两兄弟才走了回来,脸色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李隆范刻意表现自己身为兄长的稳重,只深深地皱着眉头,李隆业则一脸气势汹汹。李成器见状温和地问:“这是怎么了?”
李隆范欲言又止,李隆业则不管不顾大声道:“我看错了萧江沅!”
李隆基拿着鼓槌的手不觉稍稍一顿。
“三哥七岁怒斥武懿宗一事,是萧江沅跟祖母提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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