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我辈岂是蓬蒿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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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江沅看向了李林甫,发现李林甫也在看着她。
她终于明白李林甫为什么并不阻拦,因为那根本就没必要。她始终认为,她家阿郎此番求贤,并不只是为了装点盛世,可被举荐和选拔出来的众人才,偏偏大多不适合为官。
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够优秀,而是因为术业有专攻。
她这才意识到,求贤并非科举。在天下学子的眼中,科举才是入仕的正途,能响应求贤令的,要么是李白这种身有大才且自视甚高,不愿意浪费时间按部就班的,要么就是知道自己的才学品类走不通科举这一关的。他们不甘心自己一生籍籍无名或碌碌无为,盛世滋养了他们的自信,让他们纷纷毛遂自荐干谒入朝,走到李隆基面前,也走入青史里。
萧江沅欣赏在不同领域里出类拔萃的他们,也替其中一心想要为国效力的人无奈叹息。
她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正因李隆基还没真的开始犯糊涂,所以他与众才子相见欢的同时,才没有动了请他们入朝的心思。
这一点李林甫一早就知道,却没有提醒她,而是让她自己去发现。
就算李隆基真的任用了他们又如何?李林甫有的是办法,对付那些可能威胁到他权位的人。他哪一次不是知己知彼,对症下药,口蜜腹剑,防不胜防?
难道这竟是个死局?
萧江沅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却犹不甘心。在饮宴结束几日后,见李隆基彻底冷静了下来,她询问起了众才子的去处。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南边设有翰林院,此番求贤之后,又添了画待诏、棋待诏等官位,以供众才子任职,虽不入朝堂,却可领俸禄,受国家供养。
“那……太白先生呢,大家是想让他做翰林学士,还是翰林待诏?”
李隆基起初设翰林待诏,是用来掌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章,后又设翰林供奉,是因为中书省事务繁多,文书多滞,才以文学之士为之,与集贤殿学士分掌制诏书敕。后来将翰林院一分为二,其一为“翰林学士院”,其中官员为翰林学士,职责为起草诏命和参预机务;其二依旧为“翰林院”,却是为供养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和阴阳等各类人士所设,“翰林待诏”便成了这些人的官名。
听萧江沅问起,李隆基忖道:“先让他做待诏吧。才学虽不差,但此人究竟能否胜任翰林学士,我还得再看看广运潭一事如何了?”
求贤一事刚刚落幕,李隆基便命陕郡太守韦坚着手广运潭一事。
天下间最宏伟富贵的都城虽是长安,最兴盛发达之地却在江南,尤其是扬州。
李隆基觉得只凭陆路运输,远远满足不了大唐日益之鼎盛,便动了水路漕运的心思。
韦坚也是一位能臣,又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江南到长安的运河全部疏通,还在长安禁苑的望春亭旁引了一个大型的湖泊,以之为港口,取名为“广运潭”。如此一来,江南便可直通长安,而江南的那些流光溢彩,也可随着货船,源源不断地运送到长安来。
长安与江南的联系紧密了,商贸便随之愈见繁荣,税收也会水涨船高,李隆基的私库亦逐渐充盈起来。
天宝二年三月,广运潭正式开港,迎接第一批江南来的货船。
天地气和,霁色渐融,池台日暖,春光烧灼。
万井楼台疑绣画,百舸争流似烟霞。
望春亭里铺展着帝王依仗,李隆基一身赭黄色圆领袍,迎风而立。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撞了自己一下,他转回身一看,立时睁大了眼睛:“……玉环?”
杨玉环一身宦官的衣冠,闻言往萧江沅的背后一躲。
李隆基:“……”
萧江沅无奈道:“娘子实在想来,臣便只好想了这个办法。”
此番盛会是在宫外,虽极为热闹,杨玉环目前的身份却不适宜跟来。为此,杨玉环跟李隆基闹了好几日的脾气,架也吵了好几次,后来发现没用,她就去找了萧江沅。
萧江沅起初也不答应,却被杨玉环坚持不懈地缠到没了脾气。头痛之余,她只好让杨玉环装扮成小宦官,藏身在李隆基出宫的随行人员之中。为了保证杨玉环的安全,她让杨玉环务必紧随在李隆基身后,绝不能乱跑。
杨玉环原本还担心,自己跟得这么近,会不会很快就被李隆基发现,却没想到正因为她离得太近了,又是在李隆基背后,李隆基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李隆基又怎会想到,固执起来比他还厉害的萧江沅,竟能被杨玉环说动,还帮着杨玉环假扮成宦官偷跑出来?若非他个子比杨玉环高,杨玉环踮脚眺望之时没有站稳,撞到了他,他还因为眼前胜景没让杨玉环看到而感到愧疚呢。

这下倒好,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见李隆基没有生气,反而深深地看着自己,杨玉环嫣然一笑,一个轻盈的舞步,便回到了李隆基身后。她伸手攀附上李隆基一边的肩膀,刚要歪头倚靠,就觉有一个强而有力的臂弯在腰间一揽。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来到了李隆基身边。
她“咦”了一声,便见李隆基抬手将她头上的幞头扯下,露出了她乌黑稠密的头发。
浅绯色的衣裳映衬着杨玉环面如桃花,去了幞头之后,虽仍是男子的发髻,却无人再看不出她是女子。
望春亭里的动静很快被挤在广云潭两岸围观的百姓捕捉到了。
他们知道穿着赭黄袍的是天子,也知道天子身边服紫的无须郎君便是大宦官萧江沅,却并不知他们中间那一身浅绯的女子是谁。
不知是谁大胆,朗声问了一句:“敢问圣人,那伴于君王侧的美人,可是太真娘子?”
谁也没指望天子会理会这个问题,却不想亭上的天子闻言朗然一笑:“正是!”
百姓们顿时连连惊呼。
又有人问道:“那是盛世的牡丹美,还是太真娘子美?”
李隆基傲然道:“盛世牡丹纵是国色天香,安能比我解语花?”
百姓们立时雀跃起哄。
李隆基展望着广运潭上绵延数里的货船,杨玉环含笑凝望着他。
萧江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刚要垂眸,便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她转头一看,竟是李林甫似笑非笑的脸。
李隆基此番受韦坚之邀驾临,带了左右两位宰相随行。
李林甫一直默然跟在李隆基身后,给足了新上任的左相显摆自己文采的机会和面子牛仙客已于去年病逝,如今的左相乃是兵部尚书李适之。
李适之乃是太宗皇帝的曾孙,恒山愍王李承乾之孙,与李林甫一样是宗室之后,他与李隆基之间的血脉关联比李林甫的还要近上一些。
据萧江沅所知,李林甫想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左相,有没有能力倒在其次,别挡他的路也别拖他的后腿才是最重要的,可李适之显然不是。李适之与严挺之等人又不太一样,文采风流,清流文臣,可不是李林甫动动嘴皮子就能排挤得了的。
此时李林甫拉她,却不是为了李适之。他把目光往潭边的人群里点了一点,笑意愈发耐人寻味。
萧江沅顺着李林甫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矮的那个其实长高了些,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忽然迎上了她的注视,便一边指着望春亭,一边摇晃着身边高个男子的手臂。
濯缨只抬眸望了一瞬,便垂下了眼帘。身边拥挤非常,他却仍是向萧江沅谨然行了一礼。
在一众瞧着热闹的人群中,他便显得十分突出。
李隆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衣男子,见身边只有萧江沅看着那男子的方向,眸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沉。
潭上货船鳞次节比,飘红挂绿,两三百艘都不止。两岸围观的百姓纷纷数着船的数量,念着船帆上书写着的江南地名,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领头船只的甲板上站着一男子,身披绿衫和织锦半臂,露着一根胳膊,头上则缠了一条红色的头巾。在他身后林立着数十个美丽的盛装少女,轻纱做的披帛与裙摆随风飘摇,竟似天上的仙女。
“快看!”杨玉环笑着轻推了李隆基一下。
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便听那男子唱道:“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舟船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男子唱上一句,少女们便跟一句。男子连续唱了数遍,四周的百姓也跟着应和起来。
萧江沅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这位唱歌的郎君……不是陕县的县尉?”
李隆基颇为意外,大笑道:“好!甚好!”
龙颜大悦的结果便是,相应的官员都得到了不少的赏赐,其中李林甫和韦坚最多。
“看看,喜欢哪个?”李隆基随手往货船上一指,转头看向杨玉环。
杨玉环仔细地瞧了瞧:“那个银盘我喜欢,那匹锦绣我也喜欢,那些我都喜欢!”
李隆基的眸中有无限温柔涌动:“那一会儿你亲自选上一些,我们带回宫去。”
杨玉环轻哼道:“为什么要选,我都要不行吗?”
李隆基挑眉一笑:“行!有什么不行的?”
见韦坚忙完入亭后,李隆基便拉着他不停地说话,而李林甫正淡淡地看着韦坚,目光虽深沉,其中却也有几分倦怠和无奈,萧江沅便忍俊不禁。
韦坚此人的身份甚是巧。他的姐姐嫁给了惠宣太子为妃,妹妹则嫁给了太子李亨为太子妃,他的妻子则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也就是李林甫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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