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马嵬香灭一哭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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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江沅其实一直都知道,在濯缨温柔而宽和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锋利又敏感的心。他既自尊又自卑,鲜少把自己不好的情绪展露在她眼前,仿佛他虽曾身陷泥沼,也始终干干净净,一如他的名字。
他总是比她想得要更强势,无论是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还是耳鬓厮磨间的肌肤相亲。
“……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长安么?”萧江沅不懂,濯缨为什么会拒绝一件渴望已久的事。
“将军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濯缨坦然一笑,“因为我在长安,从未堂堂正正地活过。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离开,而不是像今夜这样,仓促而落魄。”
“你讨厌长安?”
“不,”濯缨肯定地摇头,“纵然这盛世从来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办法不爱长安。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我会和世间所有不屈的蝼蚁一样,与长安共存亡。”
见萧江沅独自一人归来,杨玉环本想问什么,却被李隆基无言地拦下了。她疑惑地用眼神询问,便见李隆基垂眸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隆基此番出行不比昔日前往骊山,尽可能轻车简从,亲眷里只带了杨玉环及其两位姐姐、太子一家和尚还住在宫中的公主皇孙,朝廷上只带了右相杨国忠、左相韦见素等高官及其家眷,扈从守军则只带了萧江沅的内飞龙兵和陈玄礼的龙武军,再加上随侍的宦官宫人,竟也有上万人之多。
冯神威自请留下做最后的守卫,还不由分说地拉了边令诚一起。萧江沅便把宫城各门的钥匙交给了他们,趁着李隆基不注意,对他们做了最后的叮嘱:“尽你们所能,活下去。”
冯神威向来崇慕能征善战的将领,自从知道了高封二将的死与边令诚脱不开干系,便存了拉他一起殉国的念头。他想在长安城破的时候,尽己所能地拼杀一番,能杀几个叛贼最好,至少也要让边令诚为高封二将偿命。听清了萧江沅的话之后,他一脸的惊讶与茫然。
边令诚也没想到萧江沅的嘱托竟然是这个,他本以为萧江沅必然是和冯神威一样的。
萧江沅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李隆基身边。
这时,杨国忠正在进言:“臣请圣人下令,烧毁左藏库,那里头财富倾国,既无法带走,便断不能落入逆胡的手中!”
官员们难得赞同一次杨国忠,李隆基却反对道:“左藏库之富,天下闻名,叛贼入京若不能得之,必要迁怒于百姓,倒不如就这么留下,希望能保住百姓的家产。”
左藏库这满仓的富贵,都是出自杨国忠之手,对于李隆基的命令,他颇为不甘,却又不能违拗,便只好和其他人一样,默然少时后向李隆基郑重一礼。
萧江沅定定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和众人,依然什么都没说。
叛军有多凶残,通过战报可见一斑,这左藏库就算留下了,也喂不饱叛军的胃口,自然也难保所有百姓之平安。在场之人,谁能想不到这一点?却大都愿意随着李隆基一同盲目乐观,以逃避内心最真实的判断。
长安,必乱。
得知了天子、贵妃和宰相等人已逃离长安,众臣民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商贾,都在经历了惊异、茫然与慌乱之后,开始有了行动。
一时间天翻地覆,世态乱象层出不穷。有人见许多大王公主都没能随天子一同离开,就连权势滔天如杨家,都遗留了杨与杨,嘲笑过后又流泪不止;有人干脆趁机闯入皇宫,抢夺财物也好,夺占宫人也罢,皆是有一日便活一日,再不去想其他;有人万分颓然,一家老小妇孺,跑也跑不了多远,倒不如一死了之,免得受叛军摧残;有人则在愤恨天子之余,收拾起了行装,想要顺着天子逃亡的路线追赶上去,寻求庇护与保障。
一时长安悲歌四起,似再无抗敌之心。
帮着冯神威把一个闯到太极殿前骑毛驴的老翁赶到宫外之后,边令诚忍无可忍,转手便遣心腹将宫城钥匙送去了安禄山那里,讽然道:“萧将军不是说了,让我们活下去。”
冯神威微颤着手,指着那些在出动了宫城守卫之后,依然无法安定下来的秩序,怒极反笑道:“这也叫‘活’?”
此时李隆基一行人才刚渡过便桥,杨国忠本要命人将便桥烧毁,这一下不仅百官和众将士不同意,李隆基也反对道:“你把便桥烧了,固然断了追兵的路,也断绝了其他逃亡之人的生路。若真是怕被叛军追上,我们快些走便是了,何至于如此?”
杨国忠立即看向了杨玉环,想让一向看重李隆基安危的杨玉环开口劝劝,却被似笑非笑的虢国夫人挡住了视线。他只好收回目光,却忽觉通体一寒,然后他便看见,有一个人正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幽深如古井。

那是龙武卫大将军陈玄礼。
杨国忠与陈玄礼不熟,事实上这朝中百官,许多都与陈玄礼不熟。此人与萧江沅一般,跟随了李隆基四十余年之久,自然对李隆基的逆鳞颇为了解,从不与朝臣宗室交往过密。他向来尽忠职守,可谓老实本分,又沉默寡言,故而很得李隆基信任与器重。杨国忠不敢小瞧他,但也从未想过要对付他可以,但没必要。
来不及探索陈玄礼的目光是何意思,杨国忠迫于其多年武将的凛然之气,很快便移开了视线,还下意识地往李隆基身边凑了凑。
当日傍晚,李隆基君臣抵达了金城县。他们走得过于匆忙,吃食上所备不多,如今更所剩无几。
杨国忠亲自去附近的集市上买了几个胡饼,自己留下一张,其余的呈给李隆基便再不管其他,李隆基却做不到如此。他把胡饼先分给萧江沅和杨玉环一人一张,又派人把剩余的两张送到韩虢二位国夫人那里,然后便起身走出了行宫。
既然附近有集市,便说明附近居住着不少的百姓,既然在此居住,家中应尚有余粮。
李隆基刚一出去,便见行宫外已经围满了百姓,根本不需要他一家一家亲自登门去寻。他本还有些难为情,走向百姓的脚步有些迟疑和蹒跚,但见随行的孩童们已因为饥饿而哭声震天,他心中一苦,有些话便能说出口了:“各位父老乡亲,我乃大唐天子李隆基,因躲避叛军之利逃往蜀地,途经此处,实在饥饿难耐。诸位家中可有余粮?大人们尚能忍忍,还请诸位怜悯这些孩子,卖我些粮食,可好?”
杨玉环已经哽咽得躲进了屋子里,萧江沅却一直跟着,将李隆基的狼狈与窘迫,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过?
他又什么时候必须逃亡才能保住性命,似那些外贬的官员一般,去地方讨生活?
李隆基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官员们因此而纷纷拭泪,将士们则冷峻着神情,默然无语。百姓们本是听闻四十年圣明天子突然驾临,前来拜见,却不想这破天荒的第一面,竟然便是看着堂堂大唐皇帝仅仅为了粮食,向平民百姓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百姓们连忙归家,取来了做好的吃食,主动分发给在场众人。吃惯了美味佳肴的达官贵人们,面对眼前的粗糙食物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大人们尚还算注意仪态,小孩子们则都狼吞虎咽起来,却仍没有吃饱。
有一个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扯着一个少妇手中的篮子道:“阿娘,我也饿,为什么要把我的吃食给这个什么劳什子皇孙?”
在这对母女身边,有一个锦衣小男孩盯着篮子里的蒸饼,哭得泪眼盈盈。在他身边站着一位娟秀而随和的女子,正一脸的不好意思:“此乃我嫂嫂遗孤,我可以不吃,便再给他一点吧。”
说着,女子将发间的一个金簪摘了下来,塞到少妇手里:“我实在身无长物,这个就当是为小女娃添置嫁妆了,姐姐千万要收下。多谢了。”
少妇推脱不成,只好收下金簪,然后把一整个篮子都交给了女子。女孩瞬间大声哭了起来,甚是引人侧目。
忽然,女孩的眼前出现了一只香喷喷的胡饼。女孩愣愣地看了一眼,一时竟忘了哭。
萧江沅把胡饼放到女孩的手里,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头发:“我那里多出了一张,便送你了。”
少妇也不忍自家孩子挨饿,谢过萧江沅后,拉着女孩走了。
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和政多谢萧将军解围。”
“郡主不必客气。”萧江沅看了看锦衣男孩,“这便是秦国夫人的遗孤?”
想起和政郡主自己还有三个儿子,萧江沅瞧了瞧身边的王承恩,轻声唤他的名字。
师父对他并无威严,但哪怕只是这种温柔轻软的语调,王承恩也不敢拒绝。当着和政郡主的面,他不敢表露出自己的不愿,从衣襟里拿出了个小包裹,眼睁睁地看着萧江沅拿给了和政郡主:
“郡主别光顾着他,反倒把自家的三个小郎君给饿着了。”
萧江沅说完,便带王承恩走到另一处去检查食物发放的情况,没有看到和政郡主双手拖着小包裹,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师父……”王承恩忍不住开口道,“圣人所赐的,还有徒儿特意给师父藏的,怎么都给出去了?”
“我不饿。”萧江沅浅浅一笑,歉然道,“不过,我确实做得不妥,该给你留一点的。”
“师父千万别……”王承恩还没说完下半句,目光便是一定,“那不是师……李内侍?”
萧江沅回头一看,便见李辅国绕到了一座屋舍后,跟着他的竟然是陈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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