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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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现代-奇幻-正剧
瀚海落日,长河不返。琉璃绝顶,七世而还。
——————琉璃变(上)有两个版本——————
版本A
大漠孤烟直。
玉门关外的戈壁,一望无垠。除了骄阳下几根迎风摇曳的枯草,看不见一点有生命的东西。似乎自鸿蒙之初,一切都是静止不变的。青衣老人拄着大刀,凝立不动,似在调理气息,方才一场恶战,大约是有点伤筋动骨。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刀刃缓缓滑下,簌的一下子渗入黄沙,不见了。
一地的尸体,个个穿红着绿,喜气洋洋。
她仍然伏在倾倒的花车下面懒得挪窝,默默的瞧着那个白须飘飘的剪影,只是苦笑。
奶娘的壮实的身子就在车轮下横着,肚子上竖着一把大刀。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偎依在那个温暖宽阔的胸怀里。听着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劝慰,仿佛春暖花开的故里还在身边。是被一刀捅进去的,死时一定很疼啊。
金刀寨是什么?不知道。十三学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生长在烟雨江南,莺花丛中,知道什么是江湖险恶!连娘也未必清楚吧,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妆奁无数,护驾的家丁却没有一个硬手。那片乌云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她叫奶娘去问问赤峰。虽说那老头儿佝着背,看起来又猥琐又衰弱,毕竟是长年在大漠里的人,或者会有办法。赤峰一头的汗,哼哼唧唧不说话,奶娘就有些急了,你是琉璃堡来迎亲的人,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向你家主子交待。
还没等他们两个讨论好,马贼就到了跟前。赤峰好歹凑上去呜噜了几声,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没听完,就把他踢了一个趔趄。额头磕在她的车辕上,出了血。她正待安慰几句,就听见嗖嗖几声响。还以为是风,风有没那么快,也不会带着电光。原来是两个车夫的头已经被削了下来。她不敢看死人的脸,哗的一声拉上帘子。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得这样厉害。惊惶的奶娘冲回车上,两人躲在一起。她只是紧紧的搂住了怀里的宝贝东西。
一张帘子隔得住么?听得见外面恶毒的叫喊,绝望的呻吟,刀剑的风声,血溅的雨声,她的家人像草一样被踩死。哗啦--,一片红色似从人的颈脉中喷薄而出,溅到了薄薄的帘子上,艳如桃花。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她忽然扯下了那一面帘子。
"你们别打了。"
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掺渣滓。
那一身嫣红的嫁衣一亮相,马贼们居然也就停了刀。十几二十张脸齐刷刷的照了过来。早探听得是送嫁,不想新娘子自己露了脸,那样的清丽可人,久居关外轻易看不到的。她也瞧着,那些脸有的犁满皱纹,有的伤疤纵横,奇形怪状,个个不同。不过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一样的邪气和贪念,令人作呕。她不觉低下了头,看见赤峰老头儿躲在车轮旁边,一蓬白胡子瑟瑟发抖,其情可哀。
"要钱要东西随你们,别再杀人。"她努力的说着。
马贼们爆出一阵怪笑。生死俱在人手的人,说出这种论调,的确让他们觉得好笑,连她自己也感到了。仿佛要故意嘲弄她一般,又有几刀飞了起来,落在周遭。那几刀炫技似的漂亮非凡,于是她这一边的仆从,就死得干干净净,旷野里只剩下马贼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她的心像被那笑声狠狠抽了几下,头脑就忽然异常明快起来,想起原来关于江湖的怪谈,那些惨绝人寰的故事,她也是隐隐知道一点的。有几个马贼已经慢慢的靠了过来,就算她以前没见过,也知道那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没关系,她悄悄的把手伸入发髻里,拔出了一枚簪子。衣襟里掖着那件宝贝,硬硬的硌着胸口。她猛地一心酸--到不了那里了,仿佛连死都不如这个更叫人难受。
马贼斜睨着女孩子发话了:"还剩两个老不死的,不杀也可以。不过你说的,要什么得随我们。"
她一惊。
"小姐--"奶娘忍不住哀唤。
一声苦笑,手里的簪子就滑掉了。马贼伸过手来,这是命么?
被一把拎过去的时候,头晕目眩,像是飞了起来。只觉得衣衫滑开,那件宝贝就那么落了下去,然后她的心也跟着跌碎了。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跟着一只马贼的血淋淋的断臂。一睁眼她才惊呆了。
那个是谁?宝刀纵横,风雷彻空--,一时间好像天气都变化了。
只是从半空落地的这一瞬间,就有三个马贼被撂倒,死成一滩烂泥。
刚才还是烈日炎炎,干渴枯寂,这时却成了风雷激荡,暴雨倾盆,又如流沙过风,惊涛骇浪。马贼们变了脸色,知道是高手出击了。他们哗的退开了几步,理了理阵容,呼哨一声,缓缓移了过来。
那两把炫目的宝刀,傲立空中,彼此轻轻的擦了一下。嗡一声轻鸣,久久不绝。
"是太阳--"一个年老的马贼悟出了什么,忽然面色死白,掉头就跑。
"吓!"
双刀再起,风卷残云。啪的一声,金刀大旗连杆折断,倒插在殷红的沙地上。狂风过处,荡起层层红浪,马贼们鬼魅般的嘶喊被劈得四分五裂。
她看呆了。
一袭青衣,依稀还是赤峰的。但是那种不可抵挡的气势,也是他么?
"爬到车下面躲好了!"这么响亮的,倒真是赤峰的声音。
她就躲了下去。外面的声音劈劈啪啪,杀人如切菜。马贼打不过赤峰,一个一个送了命。抬眼望去,看见的全是自己的家人的尸首,心沉了又沉,眼泪就出来了。人不可貌相,赤峰的武功很好啊。一个武林高手,这许多马贼也能料理,真是人不可貌相。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赤峰的一招一式。不懂武功,可也猜得出那是震古烁今的功夫,还带着隐隐的诡异气息,这就是炼琉璃的人的武功?
沙漠里静的厉害。
只有赤峰微微的喘息,到底还是老了。
她终于从车子底下出来,用力拔去了奶娘腹中的刀,看了看,却不递过去,自己紧紧握着。
"你为什么连她也杀了。"
赤峰转过头来,朝着她嘿嘿冷笑:"这样胆小怕事,留着何用?"
她气往上冲,终于忍不住叫道:"你明明武艺高强,却眼看着我们的人死完了才出手,什么意思!"
老头儿冷冷道:"我为琉璃堡迎新娘子,迎到你就行。其余人都是多余!"
她心里在发苦,那都是她的家人,是和故乡的牵连,却都听任他们死去。她好恨,瞪着老头儿。"这么说,如果没有马贼,你自己也会找个机会杀了他们?还是说这些马贼根本就是你找来的?"
赤峰不理她,俯下身子去翻查马贼们的尸身。
不假思索的,她扬起了手里的宝刀,向老头儿背上抡去。赤峰身子都没动一下,反手揪住了刀背。她只觉得手腕一阵**,就松开了。
"看不出来你还很勇敢。"赤峰冷笑,从马贼的腰间解下一只水囊,晃晃有水声,大为欣喜,却抛给了她:"喝一点,关外找水难了。"
她才不跟他客气,使劲的喝起来,像是赌气。
赤峰续道:"所以人马多了也不好,连水都不够--不要瞪我,马贼当然不是我找来的!别忘了,若没有我,你也完了。"
"好好的跟我走,到琉璃堡还有七天的路,全是沙漠。"
听见这两个字,她心里沉了一沉,往那边望去。即使在血泊黄沙的天愁地惨之中,依然流淌着琉璃的绝世无伦光彩。
她跑过去把它捧了起来,竟然还是完整无缺的。
都说琉璃易碎,这可不是奇迹?
"长相守",紧紧的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初见之下,只是痴痴的望着面前那一件杰作,瀚海里炼出的琉璃镜台,被弄成盘根错节的千秋树与万年藤,紧紧的交织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梦幻。
菁儿,无论你飘零何方,那一点点的坚持忍耐是不能变的。一如琉璃,华美而冷硬,脆弱而凌厉,纵是埋藏于瀚海荒沙,掩不去灵异的光彩。
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而琉璃堡还在酒泉以西,玉门关外人际不至的大漠里。在中原人的心目中,那是一个出产罕遇的琉璃精品的传奇所在。中原的琉璃炼制工艺平庸,那些被王公大臣们抢着收藏、进献到宫里去的惊世杰作,全部来自关外那个神秘的琉璃堡,件件价值连城。所以虽然鲜有人真正到过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个金玉铺就的富贵乡,神话里的天神的别墅。赤峰在杭州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她和母亲说,说在琉璃堡,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盘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那是何等迷人的天地!

眼下是再没有别人,大漠上一老一少,淡淡的两条人影。风沙烈日,无边无际,花一般娇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皮囊里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统统留给了菁儿。然而除此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自玉门关一战,老头儿就摇身变了一个人,从前能说会道,如今成了锯嘴的葫芦,完全不可理喻。菁儿也就沉默着。她才知道赤峰会武功,不但会武功,而且心机如此。那么所谓琉璃堡,可能与“江湖”有涉。菁儿很想问一问,但显然赤峰是不打算说的。他把她照顾的很好,有效的堵了她的嘴。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盖兮毡为墙,以肉为衣兮酪为浆。长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哪里传来这悲愁的古曲呢?一丝丝牵着人的心。
——老头儿在杭州,跟母亲讲什么来着?
“这个嘛,王夫人,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论亲。老朽这一趟出来,就是想寻一位江南闺秀带回去,琉璃镜台就是聘礼。我看令爱如此酷爱琉璃,当是有缘人……”
真是酷爱,一见那个名为长相守的镜台,菁儿就疯魔了。镜台的深处,散发出遥远的光彩来,琉璃独有的神韵,还带着淡紫色的馨香。能造出这样镜台,又是怎样一个人?
作母亲的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那边家世如何,人品怎样……菁儿十七岁了,在美女如云的杭州,也算出类拔萃。这一年提亲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难道说到头来,却远远的嫁到寸草不生的关外?老头儿嘿嘿冷笑着走了。然后她一病不起,直到老头儿携着镜台再来。那一天她仿佛心魂都已经飞出,深深的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难分难解。
——那是你么?
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很多人不相信疯魔的说法,可是她相信。
“孽缘啊!”母亲允亲的时候叹息着,把“长相守”又装回了她的箱笼,为的是她那流连的眼神。送嫁时母亲伤感极了:“带去吧。都是这东西……”
娘若是知道眼下的情形,多半又要埋怨心疼,只是娘不会再有她的消息。
对于将来,她可以有几分期待?那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赤峰是高手,那么他家公子也会武功啦?他倒不是乌孙王,赤峰隐隐说过,他是汉人,也来自遥远的江南。那会是怎样的人呢?猜不出啊……一丝惆怅不绝如缕,背井离乡,抛家别母,究竟为的是什么?是因为琉璃……还是琉璃后面的幻影?
别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只有往前走罢。她又将怀里的东西紧了紧。
还是那“长相守”。
委婉的枝叶纠缠,焦灼的光彩灵动,仿佛贴着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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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B
“这叫什么?”
“长相守。”
“能造出这样好的镜台,你家公子一定是心灵手巧,非同常人。菁儿,菁儿,仔细别弄坏了。”那个垂髫少女恍若未闻,只是痴痴的望着面前的杰作,瀚海里炼出的琉璃,被弄成盘根错节的千秋树与万年藤,紧紧的交织在一起。流光溢彩,宛如梦幻。
“小姐很喜欢么?”老人眯着眼睛问。
少女只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长相守,好美……”
“这丫头敢是着魔了!”夫人诧道。
老人笑得越发殷勤:“在我们琉璃堡,这样的东西还有好多好多。大到房上的瓦,小到桌上的盘子,椅子茶几,水缸花瓶,全都是琉璃的。小姐有兴趣,何不到关外去做客?”
“真的么?”少女一扭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什么时候能去?”
夫人忙笑道:“哪里话!山高路远的,老人家逗你玩儿呢!”
“我要去,娘。”少女很认真的样子。
“胡说!”夫人不高兴了。
“小姐要去琉璃堡,也不是什么难事,老朽会好生护送她的。”老人眨眨眼,道,“这个嘛,王夫人,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今年二十了,尚未论亲。老朽这一趟出来,就是想寻一位江南闺秀带回去,琉璃镜台就是聘礼。我看令爱如此酷爱琉璃,当是有缘人……”
“唉哟哟,这可不敢当,”夫人慌忙打断,“穷家小户的,哪里高攀的上琉璃堡。再说,菁儿还小,我也舍不得。”
“娘,”少女忽道,“就让我嫁过去罢!”
“这孩子,发疯了么。这种话也敢讲。——还不回屋去!”
老人一笑,裹好琉璃镜台,摇摇摆摆出去了。
“菁儿,三天没吃饭了。你好歹喝一口汤罢!”望着女儿赤红的面颊,王夫人束手无策。
奶妈瞧不下去了:“夫人,索性就依了小姐。那琉璃堡远是远了些,可听说比皇帝家里还有钱。小姐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说的也是,中原的琉璃精品,那些被王公大臣们抢着收购、进献到宫里去的惊世杰作,全部来自关外那个神秘的地方,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虽然鲜有人真正到过琉璃堡,但是大家都相信,那是一个金玉铺就的富贵乡,神话里的天神的别墅。
“可是,又不知道那边家世如何,人品怎样……”夫人心里,其实是没有底的。菁儿十七岁了,在美女如云的杭州,也算出类拔萃。这一年提亲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难道说到头来,却远远的嫁到寸草不生的关外?
“长相守,长相守……”病入膏肓的少女,还在梦中呻吟,泪水浸透了枕头的荷叶边。
“这可怎么好啊……”
“夫人夫人,”奶妈匆匆进来,“那老头儿又来了!”
还没来得及拭去泪水,老人就出现在面前,真不知道这个怪人怎么进来的!“听说小姐病了,我就把‘长相守’带了过来。”
镜台的深处,散发出遥远的光彩来,琉璃独有的神韵,还带着淡紫色的馨香。那光彩落到垂死少女的脸上,死灰的容颜,顿时变做神采奕奕。
“啊,‘长相守’。”纤细的手指,沿着藤叶的纹理缓缓的滑动。她的眼睛空空的,仿佛心魂都已经飞出,深深的化入那一片奇光之中,难分难解。
老人意味深长的笑了。
“……娘,我看见他了。”
“孽缘啊!”夫人知道,这件事是无法挽回的了。
沙漠茫茫。已经跋涉了十多天,传说中的琉璃堡,居然还是遥遥无影。风沙烈日,无边无际,花一般娇嫩的江南少女,只得悄然忍受着。皮囊里的水剩的不多,赤峰一滴也不沾,统统留给了她。然而除此之外,这个老家人一改在杭州时的能言善辩,简直冷淡到了极点,对未来的女主人,竟然一句话也没有。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盖兮毡为墙,以肉为衣兮酪为浆。长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哪里传来这悲愁的古曲呢?一丝丝牵着人的心。
没有别人,大漠上只一老一少,淡淡的两条人影。那天刚出玉门关,就遇到了金刀寨的一帮山贼。离开杭州时浩浩荡荡的陪嫁队伍,一忽儿就土崩瓦解了。幸亏赤峰一把弹弓杀出一条血路,把她这个新娘子抢了回来。她这才发现,这个矮小瘦弱的老家人,竟然是武林高手。
那么他家公子也会武功啦?他倒不是乌孙王,赤峰说过,他是汉人,也来自遥远的江南。那会是怎样一个人呢?猜不出啊……竟然有一丝惆怅,背井离乡,抛家别母,究竟为的是什么呢?是因为琉璃……
行路虽苦,到了夫家,见到郎君,一切就会好起来吧?
那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别再想了。她又将怀里的东西紧了紧。
还是那“长相守”。虽然是聘礼,母亲又装回了她的箱笼,为的是她那流连的眼神。送嫁时母亲伤感极了:“带去吧。都是这东西……”
委婉的枝叶纠缠,焦灼的光彩灵动,仿佛贴着人的心。
能做出这样东西,那人一定不会令人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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