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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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色古香-传奇-正剧
一个流传了千古的美丽神话,以另一种方式,倾诉着动人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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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我冻结的视觉里,这条亘古的蜿蜒的河流,已经歌唱了一千年。一千年的漂泊。织梭光景去如飞。每隔十二个时辰,我的手指就会在夜风中变得冰凉如铁,于是把手指浸入河水中取暖,并且欣赏那些浮花浪蕊在指尖迸碎。
“天河之水,是很冷的。”他喃喃的说着。
很冷。从极渊的深处,有着永不化解的冰川。那就是天河的源头。
然而我的手,不是比天河的水还要冷吗?
天界是极度寒冷的。据说要保持心窍里的那一点点热息,需得把肢体的温度将得更低。所以我的手指被冻得没有知觉。
“博望侯”,写着古雅隶书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静静的坐在桅杆下,膝盖缓缓的晃动着,风袖飘浮,像一张剪纸。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的长发随着天河的涛声漫天飞舞,炫目的银白色充斥了那一个瞬间。
长夜漫漫愁无寐。
从记事起,我被巫罗和其他人唤作“天孙”。昆仑墟的甘华树在三百年的霜冻之后,再度吐出藕荷色的花蕾。云华夫人取来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浇灌在花蕾尖儿上。“啪”的一声,花朵如琉璃一般的破碎了。
“禀母后,花中是一个仙女。”
隔着一注神光离合的瑶池水,一个头戴华胜的妇人缓缓的说:“漂亮吗?”
云华夫人摇头晃脑的笑了,头上的蓝玉叮叮的响:“不漂亮,手指倒是又长又软。”
妇人的声音再次回荡:“养大了,就令她去做织女吧。”
轩砌之下种植着珍异的树木,树上生出千千万万的青玉白环,琳琅眩目。我看见她的额上有道道深刻的皱纹,一对虎齿从珊瑚色的朱唇间露出。
后来巫罗跟我说起那个虎牙的妇人,那是我的祖母。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甘华树上的露水,西海草木的芳香,无根无本。如果说我是竟然那个虎牙妇人的孙女,那么我的父母又是谁。巫罗说,没有什么的,天孙。西王母是西海的主宰,因为有了她,才有了昆仑天界。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中登仙者得道者,最终都是她的仆人。作她的孙女,又有什么不好呢?
巫罗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着幽幽的绿光。
昆仑墟的深处,隔着九重弱水,是凡人或者是地仙们,生生世世都企及不到的地方。王母地盘里,有千里的的城阙,城阙尽处,是十二座精巧的玉楼,最后一座玉楼下面,有一间宏大的光碧堂,光碧堂的的地下,有九层玄室,最底下一层玄室,是我和巫罗的居所。巫罗一面用不死树上剥下的树皮炼药,一面教导我做一个真正的天孙。
我笑着说,巫罗,我在你的药香中长大。即使不是天孙,也会长生不老的。
巫罗愣了愣,脸一沉,没有回答。
一年一度,我会被巫罗带回我出生的地方。瑶池边上站满了仙女和侍童。我的祖母坐在那里,头戴玉胜,多半是在调弄着三只青色的鸟儿。她侧过脸来,捧起我的双手细细检查,然后说:“我的孙女真真是天生的织女。”她露出虎牙,笑着告诉我,织作是一个女子最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
青鸟伏在我的肩头,用玉色的喙梳理我的长发。
回来的时候,巫罗会在十二楼的丹房里停一停。这时候我撒开她的手,飞上楼顶。这里是昆仑墟城阙的最高处。我远远的望着无极的天野,一重一重的云罗。西海的尽头是什么。
天空如此的清朗。清朗得有些寡淡。
我的手指垂在碧玉的栏杆上,隐隐透明。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追问我为什么会是西王母的孙女,为什么会无日无夜的守在昆仑墟的地下,完成我的本分。在巫罗的教引下,我的进步很快,第一天就织出了一条五彩腰带,我把它献给了祖母。一年以后祖母的生日,我彻夜未眠,织出了九万九千丈的锦缎,锦缎上的花纹奇异瑰丽,穷极绚烂。这在天界是从来没有过的。祖母把锦缎挂在昆仑墟的上空,锦缎在夕阳的掩映下瞬息万变,赢得了上下十方仙人们的啧啧赞赏。
“不愧是我的孙女。”虎牙妇人满意的微笑着,“竟能织出漫天晚霞来。”
我一身素色的长袍,站在霞光之下,自己也几乎要陶醉了。
祖母说,从此,每天都要有晚霞出现在西海的天空。
每一日的彩霞都是不同的。祖母会派人来取,早一次,晚一次。如若时逢西海的节庆,用量则更多。我开始每天都不出玄室,端坐在织机边上,如一尊雕像,只有两只手在不停的穿梭。巫罗会照料我。好在这样的生活是从小就过惯了的。我并不觉得特别寂寞。只是没有时间去观看我自己织出的晚霞。好在祖母的来人除了催促我多织一点,并未说过织锦的纹样质地有何不妥。有时也会想想,有没有机会再上一回十二楼,看看云天烟霞呢?
巫罗漫不经心的说:“每天都是天晴,霞光万里的。不死树的叶子都晒黄了。下场雨倒好。”
我心里一动,决定去找雨师。
赤松子摇摇头。西王母不喜欢看见自己的头顶上天色惨惨淡淡的。倘若怪罪下来,他也担当不起。我说没关系,我给你一点新奇的东西,你下完雨之后挂起来,祖母看了只有更高兴的。
虹,轻而且软,极尽工巧,要比晚霞难织得多。但是毕竟那只是窄窄的一条。一个上午我就完工了。趁着巫罗睡午觉,我终于又溜上了十二楼,看赤松子折腾了一下午。雨水泼洒在脸上,冰凉而惬意。傍晚时分雨停了,赤松子抛出了我的新作。远远的我听见西海深处传来一阵阵小小的激动和骚乱。头一次别出心裁的举动,我颇为自鸣得意,冲着那悠远的七色环微笑。
赤橙黄绿蓝靛紫,虹的中央,隐隐映出一个素色长袍的人影,似也在笑,笑容如此单薄。
我愣住了,发现心里空荡荡的。
祖母看见了虹,果然很高兴。从此以后赤松子忙于下雨,挂彩虹。我想我是把他连累了。赤松子宽宏大量的笑着,说天孙,你不必每天都织一条新的虹给我。那一条就很好用。我说祖母看见了每天相同的虹会不高兴的。赤松子说没关系,我挂的时候换换花样就行。其实,她也不会仔细看的。赤松子的关怀,使得我原本紧绷的生活一下子松懈如一摊烂泥。我停下了织机,在玄室里晃来晃去不知所措,每天上十二楼,发一个时辰的呆。巫罗建议我不要太逍遥,可以趁这段闲暇多织一点,将来或者会轻松些。我也这样想过。然而头重如山,我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昏昏沉沉的连梦都做不出来。翻身时,喃喃道,管她呢,反正我再怎么织,也是赶不上的。
某一天赤松子派他的徒弟琰姬过来,说虹弄坏了,万分的抱歉,能不能织补一下。
我伸手捞过那条虹,发现纬线被齐齐的劈断了,是箭射的。我顿时睡意全消。
“这是冰夷。”琰姬低声说。
“冰夷是谁?”我问。
“那是北方的河神,”巫罗一边给我搬织机,一边懒懒道,“住在从极渊深处,天寒地冻,草都不长的鬼地方。”
琰姬手心那支箭,是用一小块石头打成的,平平无奇。就是它穿透了万里云罗,撕裂了西海奢华的装饰。
然而我和琰姬所惊异的,并不只是冰夷的箭法。西方有轩辕台,所有的射箭人,都不敢把弓矢对准西海的方向。冰夷不过是一介河神,竟敢触怒西王母的威严。我和琰姬对视一眼,决定隐瞒此事。
“补不了的。”
我摆起织机,重新织一条。多日不动,手有些发僵了。
“你在想什么呢!”琰姬笑道。
一看,果然,织反了。变成了紫靛蓝绿黄橙赤。
我呆了。想了一回,说:“这个叫霓。”
霓完工之后,我重新织了一条虹拿给赤松子师徒,让他们换洗。玄室的最下面一层,织机吱吱呀呀不停的响。巫罗从门缝中露出一对昏花老眼,怀疑的看着我。我恢复了那种勤勤恳恳日夜劳作的生活,不停的为祖母织成晚霞。因为最近没有人来取,渐渐的锦缎堆满了九层玄室,偶尔有人推门进来,必然会惊叹不已。天孙自己的人影,都被晚霞遮挡了。
只有上楼的习惯留了下来。数一层层的云罗,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天中午,我抽空去了一趟祖母那里。她在睡午觉。青鸟飞到我的胳膊上,我轻轻的抚着那翡翠色的羽毛。然后拔了一根最长的尾羽。鸟儿叫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她的虎牙白了白。
“我不小心把灯打翻了。”袖子扫向灯台,炙上点点黑斑。我惶惶的跪下。
祖母宽容的笑笑,叫人服侍我更衣。我捋了捋头发,把青羽藏了起来。那鸟儿瞪着我,眼光湿润。我怕看它,它什么都明白。
晚上,巫罗睡了。我点上灯,织补被灯烧坏的衣袖。
十二楼上,罡风正烈。我迎着风,张起双臂,飘飘然的闭上眼。
“天孙,你给我下来。”
气喘吁吁的声音后面,是巫罗笨重如牛的身影。
我抱着肩膀,很冷的样子,眨眨眼睛问:“怎么啦?”
巫罗瞪着我:“你当我不知道啊。前几天狠狠的做工,今天又偷了王母的青羽,你想跑啊。”
“没有啊!”我抵死不认。
巫罗揪住了我的袖子。素衣的袖子里面,被我织入了青鸟的羽毛,就变成了仙人飞行的羽衣。我咬住了嘴唇。其实天界每一个仙人都有好几件羽衣,但是祖母从来没有给过我。大概是觉得我不需要出门。而我当然也不敢问她要。
“这点手腕,简直跟星婀一模一样。”巫罗絮絮道。
“星婀是谁啊?”
“上一个天孙。”
我不知道所谓“上一个天孙”是什么意思。只是瞪着巫罗枯瘦的手,怕她把我的羽衣扯坏了。“婆婆,反正我都织了这么多了,出去玩两天,不要紧的。”
“不行,你一出门就会惹事的。”
“不会的婆婆,我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知道我一向很听话的啊。”
“要是让你祖母知道,你还想不想活啊?”
“祖母从来不到玄室来看我,她就是要那些缎子罢了。如果她要,你顶着,让她拿一些走不就是了。满满九间屋子,够用半个月呢。”
“万一她来了呢。”
“就算她知道,我又没有误工……婆婆,我长这么大,整天就是织布织布的,都没有出过门。”
……
巫罗终于肯放我走了。
(二)
长期在十二楼头观望,我的计算没有错误。风是从南方吹来的,我张开羽衣,直向北海飘去。织一丈锦缎的功夫,我已经飞过匈奴,荒山上有两个人被铁链子反绑着。地面上跑着半人半狗的怪物。我缩起头,躲过吃人的穷奇。远远看见河水边的大泽中,宵明烛光两个神女的光芒照亮了方圆千里。
“你们知不知道从极渊?”我问。
烛光扬起脸:“到从极渊,还有五天的路程。”
我低了头继续飞行。四天之后,我看见天空里有孟鸟。这已经是奇寒的北地。举目四顾,都是光秃秃的冰山,冰棱间露出一块块狰狞的岩石。天是铅色,地是铅色,没有一点点生息。唯一的活物是时而掠过一只孟鸟,鸟身有着诡异的三色印记。风中的寒气聚成一把把冰刀,割着人的皮肤。我开始后悔穿的少了,一件单薄的素色羽衣,只适合西海奢华舒适的椒房。
好不容易出来了,难道半路回去?
天黑的时候,风渐渐小了。我鼓起勇气,迎风抬起头。神女的光芒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中什么都没有。羽衣扑啦啦啦打着身体,我清晰的听见风的哭号,越来越恐惧。
莽莽无尽的北海,只有我自己。
天空中有一星一点的细碎光芒,不知是零落的星星,还是冰山倒映的幻像。如果是星星,那么我还可以辨认方向。记得巫罗说过,最亮的北极星,正指示北方。前方的确有一颗星星是最亮的。
我只能向它飞去。
那颗星星越来越大。却是摇摇晃晃,忽明忽灭,位置也很低。我有些疑惑,却又别无选择。
再飞了一段,看见一圈巨大的山峦,团团围在面前。仿佛是一整块大冰砖凿成的,山峦很高,冷酷的逼视着北海的荒野。而那一点星光,正在最高的山顶上飘摇。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纷纷扬扬中,星光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光圈。
很冷,我也很累。盯了一会儿,我憋了口气,终于飞了上去。
只是一盏灯,树皮做成的。灯光把雪地照出一小块白。
那人背对我坐着,黑色的大氅遮住了身体。只有两条腿挂在外面,无意识的晃动着。
很静。山峦那一边,传来暗涌的声音,似遥不可及。
于是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他了。
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过头来。大概是被黑衣衬的,他的脸很白,由此显得有些孱弱。我觉得,应该是他先对我说一点什么。他一个人住在这荒凉的地方,几百年也不会来一个客人的。他的眼睛很亮,但也很冷,仿若冰水里浸着的玄武石。目光恍然飘过我的面前,然后就转开了。他就不好奇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只得说:“我从西海来,一个人。”
似乎听见他嗯了一声。
然后,我应该跟他说什么呢?
我说:“你是冰夷。”
他点了点头,说:“你是天孙。”
细雪落到他的背上,簌然融化。
我盯着雪花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发现很荒谬,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捡到了一支来自北荒的箭,于是就想到北荒来旅行,看看冰山。这种话说给谁听也要笑死的。我眼前的这个人与我毫无关系,他是北荒的河神,除了守护从极渊,看来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我觉得索然无味,心想还是走了算了。
虽然这样想着,还是有点不甘。第一次自己做主出远门,难道就这样收梢了?
我略略挪了挪,忍不住唉呦了一声。站得太久,脚僵了。
冰夷回头,莫名其妙的瞧着我。我想这河神大概辈份比我还大,连忙收起脸上的怨愤,又退了几步。
冰夷半天才想起来:“一路上很冷吧?”虽然算是问候,依然冷冷淡淡的。
我怯怯的点点头。
冰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说:“天亮就好了。”
“什么时候天亮啊?”
冰夷站起来。东边的山峦上隐隐泛出一层淡青色的光辉,有如月光下的蒲公英。
“快了。”他说。
天亮以后,那盏灯自然而然的熄灭了。而我已经冻成了雕像,只剩下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打量着冰夷。冰夷站起身来,朝山的那一边走去。我跺了跺脚,跟在他的后面。
“前面就是从极渊。”他头也不回的说。
“还有多远?”
“不远。”
冰夷走得很快,又是轻车熟路的。我跟在后面,追赶的很吃力,眼前只看见他的黑色大氅,在肩上摇摇晃晃。水声越来越响,像地下的龙吟,夹杂着冰块撞击碎裂的声音。
下面是一注银蓝色的冰水。从极渊,原来并不是很大,却极深邃。清亮的蓝色,一圈一圈的透下去,仿佛人的眼眸,一望无际。而水面上零散的浮冰和激浪,则是盈盈的泪光。我尽力的伏下身去,想看清水底。什么也没有,水面上映出两个孤零零的人影。一个纯白的,是我;一个深黑的,是冰夷。
寒气从渊底冲上来,扑打着我们的脸。这里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如果不是在冰山上已经度过了一晚,我想我会立刻冻死在这里的。
“你是来看从极渊的吧?已经看到,不必久留。”冰夷说,“这里也太冷了。”
“嗯。”我站着不动,继续盯着水面。
过了一会儿冰夷自己走开了。我看见他的方向是从极渊的那一边,于是又追了上去。
鞋子里面全是砂砾一样坚硬的碎冰块。绕过一道黑色的山崖。眼前明光一闪。那是比从极渊更为壮丽的奇迹,掩藏在萧索黯淡的北荒深处。一道巨大的冰壁挡在我们面前。那是浑然一整块的冰山被天工切开,光洁不染一丝纤尘,比王母的妆镜还要明亮。四周变幻的光线在镜中折射,交相辉映,瑰丽无伦。我屏住了呼吸。
冰夷呆呆的注视着。冰壁中什么都没有的,他却看得异常认真。我悄悄窥探他的眼睛,清亮而冰冷的,里面有一些明晃晃的东西。这时节,在我们的身后,太阳终于把一缕微光拂过北荒大地。隐隐的,冰壁上出现了一个珠灰色的影子。
开始的时候只是淡淡一抹,仿佛流云投下的阴影。渐渐的,影子有了点明晰的样子。似是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的抖。
“那是谁啊?”我小声问。
冰夷吃了一惊,好像才发现,我居然仍跟在他后面。他想了想,终于吐出两个字:“宓妃。”
宓妃,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待要再问,他却凌厉的扫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一个。
“冷?”他的眼神顿时柔和下来。
我点点头。
似有点嘲讽的,他说:“西海来的贵人,总是怕冷的。”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忍气道,“你不是还敢往轩辕台射箭么?”
他眼光一闪,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又黯然了,只是冷冷淡淡道:“那只是我不小心,射偏了。”
我好失望。为什么却是偏到了西海。赌气似的,我从袖子里抽出了那一道撕裂的虹,抛在他面前。绚烂轻盈的色彩骤然在我们之间洋洋洒洒起来。冰夷小心的捧起来,眼光里满是惊奇。我猜他没有抚摸过这样轻软细腻的东西。
“人家辛辛苦苦织成——就是被你的箭弄坏的!”我说。
冰夷呵呵的笑了。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笑脸,禁不住好奇的注视着。冰夷发现了我的眼神,笑容忽的不自然起来,然后收敛住。
我暗暗好笑,又从袖子里摸出另一件宝贝。
“我到北荒来,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
黑黝黝的箭头,躺在我冻成银白色的手心里。我捧着它,倒像是捧着南海鲛人千年孕成的明珠一般。
冰夷却只是“哦”了一声,把它拈了过去,漫不经心的,又不说什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得拾起地上的虹,慢慢卷起来,那些绚丽轻美一点一点的褪去。失望之余,我鼓起勇气没话找话,就好像蜘蛛尽力结一张大网一样。冰夷你是河神?
是的,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父母是河洛的精灵,所以他生而是河神。那你跑到北荒来干什么?
“我要等一个人。”
我心里一沉:“等谁?”
冰夷没有回答,重又抬起脚步,向来的路上走去。我跟了过去,茫然的看着他黑沉沉的背影。时间是这样漫长无边。
整整一天过去了,我们的交谈依然是零零落落,如同冰山上偶尔坠下的残雪。
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压着铅黑色的断云。这里看不见我织出的云锦,只有风在衣袖里吟唱。
当那盏灯再度亮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间心里一片空灵,快速的说:“你等的那个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来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离开了我,我只好等着她回来。”冰夷淡淡的说,“我问过神巫。他告诉我,我应该到北方来等待。他说在北方的荒山里,有一道冰壁,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会映出你命中那个人的影子。神巫还说,当冰壁上的人影变得清晰的时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
“她会来吗?”
冰夷远远的看着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又过了很久,他补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劝我不要等。可是,我会在这里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来,那时宓妃就来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么?”声音太小了,他可能没有听见。可是,我也不能再说第二遍,本来就不该要求他回答这样荒谬的问题。“我走了。”我说,很郑重地。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说:“路上辛苦,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猛然转过身去。
“把这个带走吧。”他终于又说。
是那个石制的箭头,他扔还给我:“我也不要了。”
我张开单薄如纸的袍袖,在黑夜里急速飞翔。北方那一点点孤光,在视界中越来越远,直到幻灭。我看见宵明和烛光在下面,朝我仰起明亮而惊恐的脸。原来我的面上结满了冰珠子,一点,又一点。
我拿帕子擦拭冻结的泪水。那帕子却轻软细腻,原来是虹。我伸出织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开,撕裂,粉碎,抛洒在夜空里。我第一件瑰丽的破碎的杰作,它们离开我的手心,只那么一瞬间,就飞得不见踪影。
寒冷的夜晚,我听不见风的悲号,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永远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这个寸草不生的荒凉地方来。
(三)
推开玄室的门,我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真是的,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囤积的这些锦缎竟然全都用光了。
“婆婆,婆婆!”我想应该赶快跟巫罗交谈一下。跑了这半个月,西海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没有。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忽然我害怕起来。一向是,以为不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最可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婆婆……”我低声呜咽着。
织机只是在那里沉默。我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它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很久没有人上油了。几根残留的红线挂着,在幽暗中飘飘荡荡。
环珮叮铛。刺鼻的熏风,刹那间充斥了九重玄室,如无所不在。我的愤怒一下子炸裂了。
云华夫人推门进来,笑意里混杂着端庄、伪善、还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我残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不想得罪她,于是合上熊熊燃烧的眼睛。
“天孙,你总算回来了。”
其实我的计划并没有出差错。祖母的确没有想过召见我,只是那一天,无聊的穆天子跑来了,为了布置盛宴,云华夫人她们用完了所有的织锦。巫罗为了掩饰织女出逃的事实,不惜跑到巫山去找瑶姬——也就是琰姬的二妹妹,借用一些云霞以应付祖母的使者。因为瑶姬过着隐居清冷的生活,有藏玩**的癖好。但祖母的嗅觉比谁都灵敏,她立刻发觉瑶池里升腾的云霞,凄迷落魄像一个怨妇,完全不符合西海主人雍容华丽的风格。
在被带往轩辕台的途中,我忍不住向底下看看。巫罗是永远从天界消失了。我只瞧见云海沉沉,透不出一星半点的光。可怜的巫罗,她的冤魂不知飘落何方。
那个虎牙的妇人斜倚在锦绣丛林里面,万分悲悯的瞧着我。仿佛我也是她的一只青鸟,折却了羽翼,其鸣也哀。
“你本来是最最出色的织女,又是听话的好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
我开始想象,他们是打算让我下一世变猪还是变狗。
云华夫人笑道:“还是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是什么?我想起来,巫罗说过什么“上一个天孙之类”的话。不知道上一个天孙是谁,犯了什么事情,受了怎样惩罚。
西王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说:“且慢,消停一阵子再说。”
云华夫人反应很快:“是啊。还是等下一次甘华树开花吧。目下这几年,且还让这小妮子一边织锦,一边思思过。——天孙,你要好好悔改,或者娘娘会原谅。”
我霍然的站起来。我不是天孙,不过是她们织锦的奴隶。我都是为了什么,平生甚至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一件事情。然而她们理都不理我,一群宫女涌了过来,我心中一痛,被浑浑噩噩的押回玄室。
我开始愤世嫉俗,把织机砸碎了,每天对着墙壁发呆,对祖母派来取织锦的所有使者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有本事你让甘华树早一点开花好了,让它再给你们孕育一个听话的织女。我——不干了。
然而奇怪的是,麻烦迟迟没有来。我爬上十二楼,原来西海仍是天天在下雨。赤松子和琰姬两个忙个不停。有时挂出虹,有时是霓。我看着那些斑驳艳丽的颜色,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也是我的作品,可是我瞧着它们毫无感觉。织女的虹,已经遗落在北荒了。
因为太闲,我就忍不住的回味我的旅行,回味冰夷和他的从极渊,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以为我会很快忘了他,没想到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如此明晰,一边又一边,真是没出息。
琰姬来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转过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茫茫的西海。
“再过一个月,王母又要举行一个庆典,是婚典。”琰姬说。
“我没有织锦给她。”
琰姬有些惴惴不安的说:“如果是你自己的婚典呢?”
我转过身来,看定了琰姬的脸。然后轻轻嘲笑着:“那还可以考虑。”
琰姬见状,也就跟着我笑了笑。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把我嫁出去了?”
“是我师父去跟王母说的。”琰姬笑道。
原来赤松子他们看不下去,跟祖母去讲,天孙年纪大了,长年不见天日的关在玄室里劳作,也怪可怜。不如给她找个夫君做伴。女孩子嫁了人,性情会变得好一些。王母想想总算答应了,只是说嫁归嫁,织作可不许荒废——原来她还不知道我早就罢工了。
“切~~我才不嫁。她也别以为,嫁了人,我就会给她好好干活儿。”我说这种话的时候,尽量的装作漫不经心,眼望着瞬息万变的云海。手指轻敲着栏杆。
琰姬继续自顾自的讲下去,却是转了话题:“你知道伏羲氏的小女儿,上次瑶池宴,应该见过的,很美丽的女子。王母一直很喜爱,视若己出,封她为宓妃,还把洛水也封给了她。”
宓妃,宓妃……我只当没听见。
“宓妃年长后,要出嫁了。她既为水仙,王母就为她选了一个河神做夫君。那人就是冰夷。可是,也许因为冰夷有点孤僻,宓妃不喜欢他。冰夷伤心之下,就独自去了北荒。”
也许应该告诉琰姬,我早就知道这一切,知道冰夷不屈不挠的守候。这样可怜的琰姬就不用从头劝说起,好让我死了这条心。其实死了的心,也未必就是随遇而安的。
“昨天羿到西海来了。你知道那个羿吗?”琰姬忽然转了话头。
“知道,人间的神射手。”
“原来竟是宓妃,独自留在洛水,却和羿好上了。”琰姬的声音有点兴奋,“本来王母也是知道的。只是拗不过宓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没想到羿这人神通广大,居然找到西海来了,要王母把宓妃正式的嫁给他。”
“再神通广大,也不过是个凡人罢。”我懒懒道,“王母拿他怎样了?”
琰姬作了个鬼脸:“你猜不到的。”顿了顿说,“知不知道,你的巫罗临走之前,为了表示忏悔。把她毕生炼就的不死药,统统都献给了王母。”
我皱了皱眉。
“而王母竟然顺水推舟,把不死药赐给了羿!”
我呆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吃了不死药,羿就可以飞升仙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宓妃了。”
那冰夷怎么办?他还在从极渊等着宓妃。
“至于冰夷么,王母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师父看见机会来了,就说不如这样好了,先赐婚,把天孙嫁给他。”琰姬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王母也没怎么想,一口答应了。我就立刻赶来告诉你。”
眼前荡过一片淡淡的雾水,风尘里恍若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飞舞。再过一会儿,黑影被片片扯碎,融化在缥缈无际之中。
完了完了,一切都已经完了。
琰姬看我毫无反应,似乎有些惶惑,又说:“看来你的巫罗,还真的有先见之明呢!”
我仍然不说什么。
琰姬小心翼翼道:“其实,你不正是喜欢那个冰夷的么?”
我漠然的点点头:“是喜欢的。”
琰姬悄悄的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以后也不会了。”
我张开袖子,飘出了十二楼的栏杆。明媚的流岚在我的耳边滑过,冰凉而细腻。下坠之中,风灌满了我的素色羽衣,仿佛千万只飞鸟在衣服里面拍打翅膀。我扬起头,看见琰姬呆呆的伏在楼头看我,像观赏一只折翼的白鹤。
西海的云,平静如一片明亮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没有表情。我想,天孙留给西海的遗容,应该是恬淡而无望的。
(四)
假如白鹤在云端飞翔的时候,不慎抖落了一片最轻盈的羽毛,那么这片羽毛在空中飘浮,盘旋,下坠,直到落入凡尘,究竟需要多少年的时间?
我不知道。当清凉的水浮上我的面庞,我缓缓张开眼睛,发现无边无垠的绿充斥了视野。这里是人间。
居然没有死,还是我已然重生?
从水中站起来,素衣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忽然想起来了。我是在巫罗的不死药中熏大的,怎么会死呢?何况,我的衣服上还有青鸟的羽毛,不过又是一场逃逸罢了。抚着淡淡绿痕的衣袖,不觉苦笑。天空划过一道淡淡的云烟,如此遥远。
我想起冰夷,他是不是还在从极渊呢?只是我决不会再去北荒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总比他们的所谓安排,要完美得多。在天界的历史中,为王母织锦的天孙,在出嫁之前死于十二楼头的一场意外。所以我是重生罢?关于冰夷,就从此永远成为一出透明易碎的记忆。
如今我穿着羽衣,无处可去。
很好,也没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凉的水中。不知人间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缘。
水是温暖的,不像北国冰川。
天黑之后我终于从水里钻了出来,考虑如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开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见了,不知是不是风吹走了。
我四处望望,于是看见连翘花下面一个红扑扑木讷的面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捡到了呀——”
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恨恨的想,这个泥土一样的凡人竟然看见了我的身体。
他慌不迭的把衣裳抛给我,拔腿就跑。
“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我要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然后考虑要不要放过他。
他跑得很快,看来是走惯了这里的山路。我追了一阵,反而被他带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面。那人没有进屋,反而扑进了牛棚里。
正在好笑,那人竟紧紧的依在老牛身边,寻求庇护似的。
我看见了那头老牛,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想了想,我慢慢的走了过去,低声说:“这位——公子,我无家可归,能不能,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牵牛为我做了晚饭,铺好床铺,然后自己乖乖的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门,自己睡到牛棚里。
我直直的躺着,盯着小窗外漠漠长天。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牵牛已经睡着了,于是悄悄出门去。
夜凉如水。
“巫罗,巫罗。”
我看见那只老牛蹒跚而出,步履轻的不起一点尘埃。它的眼角满是皱褶,仿佛那里是两只袋子,里面饱含着泪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为你找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就是你的家了。天孙,不要走了,嫁给牵牛吧。”
我潸然泪下。
我和牵牛成为恩爱夫妻。牵牛是个老实能干的农人,我也就尽力做我的好妻子。他去种田的时候,我就在茅屋里织布。因为工作量不是那么的大,而且又是为了养家糊口,所以并不令人厌恶。当传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妇的日子寻求宁静,我有些麻木。但是牵牛很喜欢,巫罗也说她不用再为我担忧了。三年后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当我的女儿出生以后,巫罗死去了,她是老死的。临死前我望着她,却不说什么。她知道我要什么,长叹了一声。
“你的羽衣,在屋后的老槐树下面的树洞里藏着呢。可是天孙,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动用它。”
牵牛眨着眼睛,不明白我们的意思。巫罗就对他说:“我死以后,你把我的皮剥下来,风干了,留着。也许……”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许将来有用。”
巫罗咽气以后,牵牛哭得很厉害。哭完了就去处理那张牛皮。
巫罗说过,下一世她会去南方越国,做一条野狗,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我的错误,她被罚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时候还会留有一些神力,将来就慢慢的忘却,彻底的沦为最低贱悲凉的生命。
我找到槐树里的羽衣,素色的袍袖依旧,染满尘污。里面裹着那块箭头,冰夷的石箭头。我把石头捏在手里,紧紧的,直到手心发紫。
牵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只有一种药能够救他。巫罗给我讲过,月亮上有桂树,那树皮可是好东西。牵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犹豫了。那张沉重朴实有如泥土的脸,发热发的通红,因为急切而挂满汗滴。
快要收麦子了,牵牛却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虑:“你放心,我不会西海。只是到月亮上去。一个晚上就回来。——你看好孩子们。”
这种凉风拂过身边的感觉,久违了。
广寒宫不远,却也是个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树,莫名其妙的长得枝繁叶茂。我一边剥着树皮,一边想,这个世上,为什么孤独的所在远远多过欢乐的地方?
“是啊,为什么啊……”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
我浑身一碜,这广寒宫历来是没有人居住的。别说没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没有。
可是,那里真的有一个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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