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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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警察局去接受侦训。高里的家因为长时间封闭着,腐臭的味道非常强烈,根本没办法长时间待在里面。
回来时由警方开巡逻车护送。警察局四周挤满了采访媒体,一个看起来人挺好的便衣警察将他们送到停在后面的巡逻车边。他将上衣罩在低着头不发一语的高里头上,用后他对聚集在稍远处的门口前面的记者们说,“为未成年的孩子想想吧。”听起来像是充满善意,但高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警方护送的犯人一样。
公寓前面只有两三个记者。其他的人大概都跑到警察局或高里家了吧。广濑故意被他们逮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高里则趁这个时候溜进屋里。
※※※
高里失神似地紧闭着嘴巴。广濑除了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之外,什么事也帮不上忙。
后藤是在天色黑了之后前来拜访的。看到前来的人是后藤,高里深深地行了一个礼。除了行礼,他仍然不发一语。
“高里,可真辛苦你了。”
后藤说道,高里还是没有声音。后藤以仿佛看着让人心痛的东西似的眼神看着高里。然后回头对广濑说。
“警方说什么时候死的?”
“警察说大概是三天前的夜晚到凌晨那段时间。”
“意外吗?”
广濑摇摇头。
“目前界定为谋杀,尸体的样子非常凄惨。”
广濑不再说什么了。他所目击到的尸体看起来就像有人出于恶意,故意把人折腾得不**形的样子。看到尸体所造成成的冲击确实不小,与其说是尸体,其实看起来更像是用人肉拼凑而成的粗糙的黏土作品的残骸。
“有调查员说那些尸体很像是被野狗或什么动物掠食过,详细的结果有待解剖。”
“是吗?”后藤嘟哝了一声,然后搜寻着自己的腰间一带。难得穿着西装的后藤的腰际并没有毛巾。后藤憎恶似地用裤子擦了擦手。
“家人只有父母和弟弟吗?亲戚呢?”
“父母双方的亲戚好像都住得很远,高里也不是很清楚,因为似乎都没有往来。”
后藤点点头。
“葬礼呢?”
“交由警方去处理了,听说有些葬仪社和警方之间是有往来管道的。透过警方的介绍,全部都交给葬仪社去处理了。总之,解剖工作至少也要花上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守灵和葬礼的事宜最快也要到后天才能进行。”
“是吗?”后藤点点头说。
“外面相当安静呢。”
“嗯,我费了一番功夫。”
他们并不知道高里就在这里。
后藤回头看着高里。
“高里明天起请丧假吧?”
高里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我衷心地为你感到难过。你要振作一点。”
高里仍然用丝毫不带表情的点头动作回答后藤。
※※※
后藤回去之后,高里终于开口了。这个时候广濑才恍然大悟,让高里茫茫然失智的不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里问广濑,“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广濑瞬间答不出话来。
要说加害者,高里的家人是最伤害高里的加害者。如果要受到报复,那么高里的母亲理应是第一个牺牲者。它们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它们之所以等到今天,只不过是因为某种因素使然。家人虽然是高里的敌人,但是高里需要他们。他们可以保护他,保障他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而现在,他们已经失去必要性了——那里因为有广濑的关系。
广濑想起来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晚上正是发生跳楼时间的日子。当天晚上,广濑听到了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他记得自己回答了某些话,但是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现在他想起来了。广濑回答——不是。
——我不是敌人。
当天晚上,高里的家人就死了。这种因缘巧合具有任何意义吗?可不可以解释成,它们接受了广濑不是敌人的事实,而高里的家人因此已经没有必要存在,所以前去加以肃清?
那么——广濑定定地看着凝视着他的高里。
——那么,国王是?
看到高里那对无助的眼神,广濑摇了摇头。
“至少不是你的责任。不管是谁下的手。”
不管犯人是不是那些东西。
“因为你是被害人。”
“……是吗?”
广濑很明确地点点头。
“高里,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高里低下了头。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他终于开始落下泪来。

第二天早上,广濑给敲门声吵醒。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松开了门链打开了门,突然眼前出现一支麦克风。
房子前面的诵道上挤满了人群。
“听说高里就在这里。”
广濑不容分说,立刻将门关上。他听到背后“让我们和高里讲话!”的喊叫声像漫天狂滔一般席卷而来。一样被吵醒的高里隔着洞开的玻璃门不安地看着这边。广濑心想,被发现了。是警方泄露的?还是其他的某个人?想必这种骚动状态将会持续一阵子吧?
电话一旦开始响起就几乎没完没了。因为按照预定计划,警方那边会打电话来,所以广濑不能把电话线拔掉,他抱着头不之所措。为了盖住外面的喧闹声,他把电视机打开,早上的大杂烩电视节目几乎清一色都在播放着同样一件事。
“孤苦无依的他目前投靠在原为实习老师的学校学长家里。”
带着深刻表情这样通报的女记者的背后便是广濑的公寓。广濑不耐地转换了频道,结果又看到自己的名字。
在尽是要对采访的电话当中,开始混杂着各种不同的电话。有大学的朋友、不是很熟识的人、还有包括后藤在内的与高中相关的人,和广濑的母亲。
广濑的母亲责怪他之所以会被卷入这样的事件当中是因为他拒绝父母亲的监督,在外面过自己的生活的关系。
“电视上播出了你打开门的样子。总而言之,你马上回家来一趟。”
“现在不行。”广濑说,于是母亲说道。
“至少把那个孩子赶出去,你根本没有必要照顾他的。竟然还被他牵连而卷入这种事件,连名字都被报出来了。”
广濑径自挂断了电话。
公寓的房东和附近的邻居也打了电话来。几乎都是来抱怨诉苦的。他们说,“我们没办法过平静的生活,想办法解决那些记者吧!”甚至也有完全不相干的人打电话来。有表示我不骂你、赶快把高里赶出去的女人,也有威胁说藏匿高里会遭天谴的男人,更有对高里表示同情、激动、疑惑、指责、弹劾的人。
也有二年六班的学生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忏悔和激动的话。
“从小他的身边就不断发生意外或死亡时间。有人说是他降祸,也因为如此,导致亲子之间的关系恶化。”
中午的电视节目中有着这样的报导。广濑关掉了电视。然而一关掉电视,他又被一股屋外的人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什么离谱的事情的不安所攫住。他忍受着这种不安一阵子,到了某种程度之后,他再也忍不住,然后又打开了电视。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傍晚时分,附近的人前来拜访。大部分都是要求广濑想办法解决这些采访媒体的人,当中甚至有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骂着,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中发生意外,该不会也是因为高里的关系吧?
警方打电话来,表明解剖过程不顺利,遗体可能要到明天中午以后才能交回来。广濑打电话给葬仪社,把事情说分明,然后就关掉了电话铃声。他拉掉响铃线,让电话不再没完没了地响着。
这期间,高里一直低着头坐着,时而对广濑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可是几乎什么话都没说。
当天晚上,房子四周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对着广濑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造成您的困扰,真的很抱歉。”
广濑心想,高里只会道歉。
“不是你的关系。”
广濑说道,高里默默地摇摇头。
“造成我麻烦的不是你吧?”
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带着严肃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的存在终究只是个麻烦,可是我又害怕死亡。”
“高里。”
广濑语带安慰地说道,高里便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后立刻又把视线垂了下去。
“我知道要是没回来就好了,至少要是能回得去就好了。”
说着他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请原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广濑叹了一口气。他非常能理解高里的想法。这里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他该生存的世界在别的地方,所以没办法和这个世界妥协。
“你不用道歉。造成麻烦的是那些媒体和那些爱起哄的人,不是你造成的。”
广濑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广濑不和高里扯上关系,他就不会被卷进这场纷争当中,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被解决的根本问题。广濑心想,高里一定也很自责吧?但是他万万不能就这样丢着高里不管。
冷气虽然开得很强,但是屋内的空气却又闷又沉重。广濑说,“把窗户打开一点好吗?”于是高里站了起来。他将窗帘微微拉开,打开窗户。这时一个声音弹了进来。
“你就是高里吗?”
广濑一跃而起,跑到窗边。紧临着窗外的堤防上方有一个拿着相机的男人。广濑一把抓住高里的手臂,将他从窗边拉开。连续响起几声快门的声音,广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的时候,声音又响起。
“竟然把自己的父母亲也咒死了!”
高里的脸顿时一片苍白。广濑拍拍他的肩膀,不停地拍着掩面叹息的高里的肩膀。他诅咒自己没有能力再多为高里做些什么。

隔天过了中午,遗体解剖完之后被送了回来。警方了解这个状况后,特地开了巡逻车来接人。
“知道死因了吗?”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高里。同行的刑警歪着头说。
“这个嘛……结论好像是遭到动物袭击。我想待会儿他们会做详细的说明,不过好像说是被狗或其他什么动物所杀的。”
他不解似地说。
“可是房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动物遗留的踪迹,而且门窗都里从内部上锁的,也看不出有多大的空隙可以让那么大的生物穿进去。”
他们被带往某所大学,在那里听了负责解剖的人更详细的说明。
“从齿形可以推定下巴的大小……。从下巴的大小来看,我们只能推测出应该是比狗大很多的大型兽,譬如老虎或狮子之类的动物。”
法医教授狐疑地歪着头说。
“我请了专科的兽医来看过,可是他说不像是猫科动物的齿形,从某方面来说,比较像犬科动物的齿形。结论是没有特定的对象。现在也只有靠警方的搜查来解决问题了。”
法医也露出感觉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
遗体就这样被送到火葬场去火化,没有保持原有形体的遗体根本没有保存的必要性。高里就这样抱着三人的骨灰回到家里。
葬仪社安排了住家附近的寺庙,守灵和葬礼都在那边举行。为了配合调查工作,高里暂时不能住在家里。搭着葬仪社的车来到寺庙时,看到牌楼前有几个媒体工作者,正殿里有几名弥客等着。
弥客几乎都是从远方赶来的亲戚,看起来时真的没有什么来往,高里必须一个一个询问对方的名字和血缘关系。
到这个时候,广濑真的没有办法再为高里做什么了,他坐到正殿的角落等着,这时包括后藤在内的几个校方人员到场,会场渐渐的热闹了起来。
后藤等人到达后不久,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摩擦事件。问题在于谁来领养高里?一开始,大家都闪的远远的,拒绝领养他,可是又想起这附近的土地因为这几年的大力开发,地价正急速上升中。高里家到祖父母一代都是务农,似乎拥有许多农耕地。祖父母过世后,所有的土地不是出售就是出租。卖掉的土地应该都变成了现金,而出租的土地也可以变成金钱。这是他们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我倒是可以收养他。”他们非常节制而坚决的争闹不休。高里带着漠然的表情看着他眼前上演的丑陋的一幕。
广濑看不下去,走到院子里。夜风变得好凉爽。后藤从后面追了上来。
“真是的——真受不了。”
“是啊……”
后藤坐在钟楼旁边。
“一开始相互推诿,接着又开始争闹,你看着吧,等到他们想到那些传闻时,只怕又有的推了。”
后藤带着戏谑的口气说道,但广濑却笑不出来。
“或许吧!”
“——怎么了?怎么反倒是你伤得比较重?”
广濑没有回答。
人不是野兽。就因为不是野兽,所以才会那么不单纯,那么丑陋。
“到底是怎么了,嗯?”
“……我今天和高里一起去火葬场了。”
后藤看着广濑。
“我们一直等到遗体烧成骨灰。高里为死者哀悼,而我为遗族感到忧心。——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表现得那个样子啊。”
“广濑。”后藤叹了一口气。
“外面那些人也一样,被人传闻降祸什么的,会有人觉得高兴吗?他们怎么就是搞不懂呢?如果觉得害怕,就闪得远一点就好了。大可无视这个人的存在,或者断绝往来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刻意牵扯其中呢?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后藤没有答话。
话一旦出口,广濑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们是因为被生下来所以活着。我们不能放弃生存所以才努力的活着。我们谁也不喜欢这样啊。我们无法清楚理解别人的道理,这种人建立起来的世界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是现在又不能说离开就离开——”
“广濑。”
后藤带着劝慰的语气叫了一声,可是广濑没有理他。
“其实不回来倒好,可是我们却回来了。如果能回去那边多好,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回去。这个世界不讲道理,而且充满了恶意。我们根本没办法融入其中。”
“广濑。”
后藤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对着回头看着他的广濑露出了苦笑。
“我说广濑啊,我觉得你还是别用‘我们’这种说法比较好。”
广濑窥探着后藤的表情。
“在我看来你跟高里是很不一样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广濑皱起了眉头。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跟高里并没有像到可以归为一类。再我看来,你这样对高里做感情上的转移并不好。”
“后藤老师。”
“自从你跟高里扯上关系后,就渐渐的变得厌世了。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嗯,或许吧。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要是在以前,你不会这么轻易的就说自己无法融入。以前你好像对于这种事很难以启齿。”
广濑斩钉截铁的说。
“跟高里没有关系。老实说,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后藤深深的叹了口气。
“大约是我国中的时候吧。”
顿了一会,后藤突然说道。
“有个女孩对自己的同学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广濑听不懂后藤话中的含意,后藤对他笑笑。
“她一直坚信自己是被捡回来的,现在的父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可是,其实她看起来跟她的父母长得很像。尽管如此,一直到毕业,她仍然坚持这种说法。”
广濑不明就里地听着,后藤看着他说。
“你听着,每个人都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真正归宿。我想任何人都说过——我想回去。人们也会说,没有地方是我可以回去的处所。因为大家都想从这个世界逃走。”
后藤凝视着交握在膝盖上的手。
“这不是真正的世界,这不是真正的家,这不是真正的父母——”
他轻轻的顿了一下。
“你以为只要从这里逃出去,就会觉得有一个让你舒服的世界。你以为会有一个为你而准备,一切配合你的需求,享有如图画般幸福的世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的,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广濑。”
“后藤老师。”
“那是闲谈逸事,广濑。人活着的时候会觉得很痛苦,人人都想找个地方逃进去。这我懂,我明白你想逃进去的心情。这样你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我也不能说这是坏事。——可是,人必须生活在现实当中,人必须得面对现实,在某个地方找到妥协点。即便是无罪的闲谈逸事,也总得在某个地方画下休止符。”
对广濑而言,这是一段很可怕的话。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个梦。”
“那个孩子也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捡回来的。”
后藤说完便垂下了眼睛。
“你说过你不会憎恨别人,对不对?你说过你从来没想过某人就此消失。”
“——我是说过。”
“我觉得那是骗人的,你梦想回到那个世界,以获得心灵的慰籍,好让自己不去憎恨他人,那只是互为表里的事情而已,广濑。”
“……表里?”
广濑皱起眉头。他记得后藤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后藤点点头。
“表和里。你那个想法有另一面的含意在。我想回去,这里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们把这种想法倒过来想的话就等于是希望一切都消失。”
广濑瞪大了眼睛。
“让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全都消失。将不属于自己梦想中的世界整个消灭掉。——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后藤说完看着广濑。
“想要自己不喜欢的人消失和梦想一个没有对方存在的世界,这两件是到底有什么不同?那只是表里的不同罢了,你应该了解我得意思吧。”
“我不想了解。”广濑心里想着。“我不想了解这种道理。”广濑摇摇头。
“不是梦,我确实看到过那个地方。”
“是梦。”
后藤斩钉截铁的说,广濑便瞪着他。
“那么高里又怎么说?如果只是梦,那么那一年当中,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一年当中,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吃什么赖以维生?他回来时身高长高了又是怎么回事?”
后藤点点头。
“我不相信那个世界。我不相信魂魄不灭的说法。同样的,我也不相信神隐什么的。高里小时候失踪了,这或许是不争的事实。可是那并不是什么神隐。就现实而言,乍见之下莫名其妙的事情接二连三不断地发生。我认为高里大概只是被绑架,在被带走的地方过了一年,只是他已经记不得了。”
广濑觉得自己找到了后藤论调的漏洞。
“那么那些又是什么?待在高里身边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在高里四周的人相继死亡是出于偶然吗?”
广濑半带着夸示胜利的语气说着,后藤静静地点点头。
“广濑,就是这一点。那正是高里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尽管我的理性再怎么否定高里,但是却仍有某些部分我没办法否定。所以我说高里是个异质的人。”
“可是……”
“至于你的梦,我可以全面否定到底。我没办法证明给你看那纯粹是梦,但是你也不能证明那不是梦吧?这就是你跟高里不同的地方。不要被高里牵着走。你可以同情他,但是不要做那种认为你们是同胞的美梦。”
“美……梦……”
“我不能完全否定高里的梦。在我看来,你似乎一直紧追着那个梦不放。你让高里背负起你自己的梦想,要求高里为你证明那个世界是存在的。这样对你并不好啊,广濑。”
广濑凝视着后藤,说不出话来。
“人是污秽而卑鄙的生物。那是我们人类背负的宿命,只要生而为人,就没办法逃开这种宿命。没有人是没有自我的,没有人是没有自我**的。”
广濑低下了头。他心里想着,“原来这个人也不了解我啊?”
他果然不是我的同志。这个人终究只是这个世界的人而已。后藤无法理解广濑,而广濑也无法了解后藤。“好遥远的距离啊。”广濑心想。“世界为何离得那么远啊?如果能回得去的话,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开满白色花朵的乐园去——。”
“那只是表里。”后藤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想要回去?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终究是无法了解广濑的。所以他想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就意味着追求死亡吗?
不是想死,是想回去。
——回去的话,那边的人是否能了解我呢?
没错。
——互为表里。
一直以为只要逃离这里,就会有一个让人觉得舒服的世界。就会有一个有人能够了解自己,一切都配合自己的世界存在。
想回去。这里不是自己的世界。因为没有人可以了解我。——消失吧。只要这样的世界消失就没有问题了。能够了解我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到底有哪里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广濑低垂着头。
泪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广濑。不要抗拒我们。”
后藤深沉的声音响起。广濑无法回答。
“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何其卑劣。”
广濑垂着头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这样自言自语道,突然间,他产生一个疑问。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疑问,小到甚至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似违和感的感觉。对什么事物有什么样的违和感?他用手抵在额头上,开始思索着。
※※※
她在深夜里醒了过来。躺在棉被里集中起意识好一会儿,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她缓缓地眨眨眼,觉得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很不可思议的是,她已经没有睡意了。看看枕头边的闹钟,还睡不到两个小时。她转头一看,看到丈夫仰躺在旁边的棉被里。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阵子她一直睡不着。不安感总没有办法平息。今后他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那个孩子……
刚出生的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众人期盼中的长子。婆婆是一个非常严格的女人,总是严厉地要求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个孩子特别地冷漠。尽管如此,那个孩子还是长成一个没有特别固执,个性又非常温和的孩子。虽然聪明,但是生就率直而温和的性格。他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可以察觉出婆婆和她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只要她躲起来哭,他一定会跑来身边,用他的小手安慰她。
——都是那次的神隐的关系。
她身边只剩下差长男一岁的次子。那个时候心中有多悲叹啊?次子因为祖母的教育方式而渐渐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有着小小的狡诈,很会察言观色,更严重的是生性粗暴。然而为人父母的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加以疼爱。因为他是她亲生孩子。尽管如此,在知道那个孩子失踪时,她心里也清楚,她宁可不见的是次子。
孩子后来是回来了,但是却不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使尽各种办法想让他找回那失去的一年,然而孩子的记忆却抗拒着她。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龌龊就是缘于这样的关系。一开始是次子受伤,然后隔壁家的孩子发生意外。他回来半年之后,她就觉得奇怪。不只是她,连附近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想法。过了一年之后,这已经成了一件当地有名的传闻了。每个人都对他们白眼相向,和附近邻居之间的关系渐渐地走进死胡同。
就在那个时候,听到了所谓的降祸的传闻。那个孩子从此被排拒着,而受到欺凌的反倒是次子。当时次子和长子就读同一学年,然而却只有次子在学校里饱受欺凌。念国中时,次子被同学殴打,导致耳膜破裂。和加害者的父母碰面时,她都还来不及责问对方,对方倒是先发制人了。他们说,“因为哥哥的关系,害得很多孩子都受了伤呀。”她把怒气往肚子里吞。她不得不硬吞下去。欺负次子的孩子并没有死亡。如果真要降祸的话,最好降祸给那个欺负次子的孩子——她把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然而,长子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管是成绩或品行都比次子好。次子接受过好几次的辅导。三年级进行升学辅导时,老师建议他选择成绩最低的高中,而长子却被建议去就读近郊的明星学校。
——还会发生的。她心里想着。
还会有人因为那个孩子而死亡的。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
当她就着躺着的姿势捂住脸时,听到枕头旁边有个小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气息。她抬头看着枕头旁边。在黑暗中,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白色的纸门,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收回视线时,她再度听到气息声。听起来和狗喘着气时的声音非常像。
她一坐而起。半转过身看着枕头旁边。现在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粗重的吐息声了。她凝神定视,却什么都看不到。她站了起来,想去把灯点亮。当她举起一只手想摸索着找寻点灯开关时,脚却突然像被什么夹着拖拉住一样。她尖叫一声倒了下来。被夹住的脚产生脉搏似的疼痛感。
“怎么了?”
丈夫带着惺忪的声音问道。她被自己面临的问题给整个摄住注意力,根本没办法回答丈夫。
她想确认自己的伤口,却看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脚踝。这时候她才知道,疼痛感并没有和严重的伤势成正比。
她寻找自己的脚踝,视线往前一扫,只看到一片漆黑。她发出惨叫声,结果却只是痉挛般的呼气。
“什么事?”
丈夫总算睁开了眼睛,移动了身子。同一时间,黑暗中有东西蠢动,袭上丈夫从棉被底下露出来的肩膀。丈夫也发出惨叫声,从棉被中滚出来,滚到榻榻米上。一个沉沉的顿重声响起,一只手臂掉落在榻榻米上。发出将雨伞上的水滴洒落般的声音。大概是血水敲击着什么东西的声音吧?
像黑夜一样漆黑的生物在丈夫后头追着。她愕然地看着。有东西覆在丈夫身上,使得丈夫发出几度惨叫声。惨叫声一次比一次微弱,间或夹杂着咕噜咕噜,让人感到不快的声音。
那个黑影倏地一起身,她终于看到丈夫的模样了。他的腹部被撕裂,他一直很在意的大肚楠已经变成一个大洞了。然而,丈夫的身体仍然不断地痉挛着。
黑影再度面对着她。
——我早就知道。
她自言自语。
我早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那个孩子给杀了。她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一直希望杀了那个孩子。
黑影靠了过来。她缓缓地闭上眼睛,视野完全变成一片漆黑。
或许是那团黑影压到她身上来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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