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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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濑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决定不到学校去了。即使现在赶过去,他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他总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救吧?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离开高里身边。
“请您理解。”
高里一再说道。
“在我家放火的是小孩子。”
“住口!”
广濑抓住高里的手腕不放。
“他们还是小学生。”
广濑不说话。这就是自我。他明白。
“她不是说你不能死吗?”
“那个人是谁?”
被高里一问,广濑突然想起。
那个女人怎么会认识高里?她怎么会知道白汕子?广濑想起杉崎之前就说过白汕子的名字。
叫renlin的女人不就是出现在怪谈中的女人吗?
那么,事情就不合情理了。女人为什么在找麒麟?为什么在找白汕子?为什么高里知道她在找人?
高里跟她应该有所关连才对。
“renlin。她是这样说的。”
高里看着广濑。
“re……lin?”
“她说白汕子和gouran只知道大义名分,所以请原谅它们,她还要我逃命,说延王即将出现,赶快逃吧。taiki失去了角,这是没办法的事。”
高里瞪大了眼睛,然后思索什么事情似的垂下了眼睛。“成功了。”广濑心想。他至少成功的转移了高里的注意力。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立刻就切换成答录功能。在播放过十时事先录制的留言之后,想起一个广濑迫切地想听到的声音。广濑一把抓起话筒。
“后藤老师?”
高里抬起头看着广濑。
话筒那边传来后藤一如往常的洪亮声音。
“看到新闻了吗?”
后藤开场白就这样问道。
“看到了。可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忙。”
“没错。”
“您还好吧?”
“我是一个卖命的大善人呀!我没听教务主任的命令,溜到外头去吃饭了,所以逃过了一劫。”
广濑松了一口气,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学校可真是惨。中庭整个塌下来,建筑物也倒塌了。目前还不清楚损害的情况有多严重,本部大楼有一半还是完好的,十时先生也平安。”
广濑点点头。电话那头传来了警笛声和人的叫声。
“其它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电话线很忙,我先挂电话了,晚上我会再过去一趟,或者打电话联络。”
说着后藤就挂断了电话。
“后藤老师没事吧?”
高里窥视着广濑的脸。
“嗯,十时先生也平安。”
广濑说完便打开了电视。画面上突然就跑出从上空鸟瞰学校的景象。中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盖在四周的建筑物朝着那个洞**倒也似地崩塌了。损害的情况叫人瞠目。
高里倒吸了一口气。广濑用坚定的语气说。
“不要想太多。”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
广濑的语气仍然一样坚决。
“那边一定死了很多人。乍看之下是很凄惨,但是该死的只有死路一条。这跟死一个人所代表的意义并没有不同。总不能拿其他很多学生也死了来安慰自己的孩子死亡的事实吧?”
高里低下了头,好像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广濑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不过是一种诡辩。
因为一个人所卷起的巨大惨祸。只不过是一桩像跌倒那么小的事情和所引起的巨大安危。广濑搜寻着记忆,企图找出本来的原因何在?至少高里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被四周人消极地漠视而获得平静和目前这种状态相较之下,真的是稳定多了。而什么时候开始演变成现在这么严重的局面的?
是这个吗?那个女人所说的“巨大的灾变”指的就是这个吗?
或者广濑心想。事情不是因为高里的关系。没有人有权利否定他存在的事情本身,而且也万万不能把所有的惨祸责任都推给高里去背负。更何况怎么能要他以死来偿罪呢?
“谜题解得怎么样了?”
广濑看着闭着眼睛的高里。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想起来吗?那个女人所说的话可是很重要的线索哦。”
高里摇摇头。广濑无法解读他的意思是不清楚?还是已经无所谓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想起来吗?你不是说过,你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个绝对不能遗忘的约定吗?”
高里没有回答。
“renlin、gouran、延王、taiki,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解释一下给我听吧?”
高里深深地垂下头来,以落寞的语气回答广濑带有挑衅意味的问题。
“我不知道……”
“想起来,你应该知道的。”
广濑摊开素描簿,要高里拿起笔来。
“女人说过是白汕子和gouran。半狮半鹫怪兽的名字就叫gouran吗?你认为就是麒麟吗?
“我不是……很清楚。”
广濑知道高里根本无心去想。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如果想要好好收拾整个事件,最正确的方法就是默认高里的行动。如果高里从这块土地消失的话,不断扩大的灾厄就可以停止了吧?但是广濑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默认一切。
必须转移高里的注意力。不管如何,在他冒然地寻求解决之道之前,广濑必须找出救他的方法。
广濑关掉电视,要求高里抬起头来。他终于说出了原先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我认为你就是泰王。”
高里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广濑。
“你……”
“白汕子曾经问过我你是国王的敌人吗?如果他们在保护你,那么你就是王。所谓的王不就是泰王吗?”
高里张大着眼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泰王,我说的对不对?”
“不是。”
间不容缓之际他就反射似地回答道。
“我不是泰王。”
“高里。”
不可能不是。广濑仔仔细细地将自己得到这个结论的过程说明给高里听,可是高里仍然摇着头。
“不是,我敢肯定不是。”
“为什么?”
高里顽固地摇着头。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广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粗了。
“否则为什么它们要保护你?所谓的契约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因为某种补偿而保护你。”
“不是的。”
高里焦躁地辩解着。
“不是泰王。我不是他。他……”
高里话说了一半,突然又吞了回去。
广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窥探着他的脸。
“他?”
高里的脸上尽是愕然的表情。
“高里?”
游移在半空中的视线缓缓地移到广濑脸上。
“他是我的主上。”
“主上?”
“我怎么可以死心了呢……”
高里站了起来,走向窗口。广濑赶紧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会死的。”
高里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发过誓要对王尽忠。发誓守在他身边,永不违背命令。”
“……你想起来了吗?”
高里摇摇头,脸上浮起一抹淡然而悲切的微笑。
“我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点,……可是,这样就够了。”
他带着坚定的表情说道,站到窗边,将手抵在玻璃上,定定地看着海面。
“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离开他的身边的。”
失去的那一年间交换的誓约。所谓的不能忘记的约定就是这个吗?
“我必须回到王的身边才行。”
高里进退维谷的语气让广濑不自觉地抬起头来。
“我得想办法找个方法回去。”
“不管是什么约定。”
不知为何,广濑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了。
“你回到这边来,离开了泰王的身侧,这不就等于是违反了约定吗?”
广濑滔滔不绝地说道。越说就感到不安。
“可能是王放了你,也可能是你从王身边逃了出来。我想你一定是逃跑的吧?否则白汕子它们就不该存在。它们是追你而来的,不是吗?那个叫renlin的女人也一样。你是被你逃出来的那个世界赶出来的。”
高里很惊讶似地摇摇头。
“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可能自发性地离开王的身边。”
“为什么敢如此断言?”
广濑伸出手指头指着高里。但是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到这种地步。
“它们追来了,所以在你的身边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它们有意要阻绝你安身立命的场所,让你在这边待不下去。”
高里很感困惑地歪着头,窥视着广濑。
“为什么现在还这样说?白汕子它们说过是保护我的,不是吗?”
广濑不作声了。确实是这样没错。白汕子它们只不过是近似疯狂的忠诚心守护着高里。而出发点不是对高里的忠诚心,而是对泰王的忠诚心。王赋予它们保护高里的责任。
“为什么白汕子要问我是不是国王的敌人?”
高里歪着头。
“……我不知道。”
如果泰王和高里是主从的关系的话,利害关系当然是一致的。它们是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王的敌人吗?
“啊,所以……”
广濑深深叹了一口气。所以renlin才会说“它们只知道大义名分”。它们并不知道这边的人类是不肯可能成为王的敌人的。它们只是一味地盲信,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王的敌人而加以排除。
“真无聊……”
是误会。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错误。
“好无聊啊。”
高里默默地看着广濑。

入夜后,后藤来了。海面上悬挂着一弯像瑕疵般纤细的月牙。风很大,云开始像狂奔似地快速漂流着。
“后藤老师,学校那边怎样了?”
后藤愁眉苦脸。
“在中庭里的人全都挂了。”
高里闭上眼睛,露出好像自己是受害人的表情。
“教室大楼,特别教室大楼几乎全毁。在教室大楼里的人,还有在体育馆里接受升学指导的人都没事。”
“那么桥上呢?”
“平安。”
“野末和杉崎还有筑城呢?”
后藤摇摇头。
“还没找到。也不知是生是死。总之,现在正拼命地抢救当中,可是台风好像快来了。万一运气不好,今天晚上可能就会暂停搜救工作。”
虽然气象台没有预报有台风要来。后藤苦笑着说,他的眼底有着深深的疲惫色彩。
※※※
电视里播放着崩毁的学校的景象。大概是记者搭着直升机从空中拍摄的,在亮晃晃的灯光照射下,瓦砾堆形成厚重的阴影缓缓地在画面当中旋转着。在强风肆虐当中,抢救作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面对着中庭的建筑物完全崩解了。教室大楼有一半已经毁损,特别教室大楼也崩倒了三分之一。六班的教室所在的场所和化学准备室原先存在的地方也仿佛遭到践踏一般倾倒。上层楼的天花板塌落到地板上,瓦砾从小小的隙缝中漫溢而出。残余的部分也只勉强地维持原有的型态而已。
当时在教室里的学生几乎没有存活的机会吧?准备室的情况虽然好了一些,但是里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化学药品。
画面一切换,开始播出受伤者的名字。一大串的伤者名单,然后是少了一些的重伤者名字。可是人数还是超过了三十人。行踪不明的人更是死亡人数的三倍之多。
广濑不禁呻吟了起来。出事的原因铁定是缘于他们对高里的迫害,本部大楼有一半整个瓦解了。成为残骸的部分有校长室,当时校长和教务主任等人在内的几个高层人士正在里面开会。
可是,在这场事故当中死亡的学生几乎都只是无端被卷进去。因为愚蠢的盲从而失去的大量生命。其实事情根本没有严重到需要进行这样的报复。
那些东西看似沉醉于血腥当中而逾越了尺度。或者是因为某些事情而引起了变化。
当广濑愕然地看着画面时,高里突然转头看向窗户,定定地凝视着窗口。窗外低垂的云层正以令人目眩神移般的速度移动着。
“高里?”
高里突然站了起来,广濑出生叫他。高里走进窗边,举起手摸着玻璃。
“怎么了?”
高里打开窗户。瞬间带着温暖湿气的风强劲地吹进了房间当中。房间的空气顿时充满了湿气。在满含着水气,几乎要化成水滴滴落的风中,广濑听到某种声音。
他竖起耳朵。狂风当中混杂着某种微弱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那是乘着风势来自遥远的彼方微微地传送过来的叫声。
“……那是什么声音?”
高里凝视静听那个声音。厚厚的云层从海的那边漂涌而来。广濑仍然努力地企图听清楚那个声音。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高里。那个声音来自海的尽头,或者来自海底,一直不断地呼唤着。
后藤感到狐疑。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突然高里转过声。他以小跑步离开窗边,作势要走出房间。广濑追了上去。在玄关处抓住了高里的手。
“不要出去!”
高里在广濑的手中挣扎着。
“它们在叫我。”
“是风声。”
高里一打开门,一道强大的风便翻腾着流泻进来,发出轰然巨响从窗口窜向门口。那股风当中也夹杂着微弱的声音。
“它们在叫我。”
广濑抓着高里的手,把手伸向房门,企图把门关上,高里却制止了他。
“我非去不可。”
“是风的关系。”
高里摇摇头。
“是电线或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是人的声音。有人在叫我。”
“那是海浪声。”
高里在广濑的手中用力地扭动挣扎着,将广濑甩了开来。
“不是人的声音,高里!”
强烈的风倒卷着。高里滑了出去。门随即关上。
“……广濑?”
仿佛被什么东西魅住似地盯着门看的广濑听到后藤的声音之后清醒了过来。
“喂,广濑。怎么了?”
广濑一边跳到玄关一边大叫。
“请您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喂,广濑!”

广濑往前疾奔。跑到电梯门口,看到指示灯已经下降了。他赶紧跑下楼梯。跑出公寓之后,站在建筑物前面左右环视。
因为受伤的关系,这段过程花了他不少时间。看不到高里的身影了。
跑去哪里了?
呼唤高里的声音。光是这一点就可以成为有力的线索了。广濑朝着海边跑过去。强烈的风依然不断从海上吹过来。他知道大气当中有某种力量正在膨胀当中。
当广濑边跑边走来到堤防时,风已经强得几乎让人站不住脚了。间或夹杂着一些雨水。细细的雨滴如针般刺痛着他的皮肤。
广濑在堤防边跑着,看着沙滩又看看左右方。因为逆风的关系,他没办法睁开眼睛。他一边用手臂覆住脸,一边在漆黑的沙滩上寻找人影。跑得两腿几乎再也跑不动的时候,终于在沙滩上看到一个人影。
他从堤防上一跃而下。他一边和沙子及强风搏斗,一边奋力地跑着,一把抓住站在岸边的高里。
高里露出惊愕的表情。
“老师。”
“怎么回事?”
高里企图推开抓住他手臂的广濑。
“请回屋里去。”
“该回去的是你。太危险了。”
浪头碎裂之后形成了飞沫,高高地溅上半空中。
“这里太危险了,所以请您回去。”

“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用力地拉着因为雨水而显得滑溜的手臂。高里摇摇头。
“求求您,请您回屋里去。我必须搞清楚为什么有人在呼唤我。”
广濑默默地拉着高里的手。虽然他并没有用力地拉扯,但是来自海面上的强风却帮了广濑的大忙。
“为什么一定要死那么多的人!”
“多想无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为了什么要流那么多的血?再这样下去我实在没办法接受!”
广濑同样也无法接受。可是他不能把高里一个人丢在这里。不是因为危险,广濑有这种直觉。有白汕子它们在,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它们应该都会保护高里吧。他心里清楚,可是另一种不安却使得广濑没办法弃高里于不顾。
他在抓着高里的手臂的手上夹住了力道。要是一松手,就会发生令人难以忍耐的事情。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当广濑不顾一切地拉着高里时,突然有人说话了。
“松开他的手,请你赶快逃。”
回头看着声音的出处。随风吹来的雨打开脸上。女人就站在那边。
“你……”
她对着广濑说道。
“请你赶快逃,延王就要出现了。”
“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长发在风中翻飞跃动。
“会发生水灾。王即将要渡海而来,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请离开他,逃往高一点的地方。”
“少胡说八道。”
“求求你。”
女人说完,身体随即扭曲了。只能用扭曲来形容。她突然就扭曲了,轮廓整个溶化了。溶化的团块慢慢延展而去。磷光浮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倏地翻转过来一样。显出了一头野兽的身影。
视野因为风雨的关系而一片混浊。淡淡地浮现出来的磷光使得形体更加地模糊。然而却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头拥有藤黄色毛发的兽。背部散发出带有复杂色彩的磷光。脚上像马一样有趣,还带着金色的鬃毛。
那头兽欲言又止似地看着高里,然后缓慢地飞了起来,舞向天际。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风雨的存在似地朝着海面奔腾而去,宛如溶进雨幕当中似地消失了。
两人好一阵子都默不作声。在变得更强劲的风势的袭击下,两人脚底一个踉跄,这才清醒了过来。刚刚那个是什么?广濑转过头去正想这样问道,却看到高里也愣在当场。
“高里。”
广濑呼唤着高里,可是他没有反应。广濑再度放大声量叫他,他却依然默不作声。他的视线望着野兽消失的方向,嘴唇蠕动着。
“……我想起来了。”
高里喃喃说道,然后深深地闭上眼睛。
“我不是人。”
他以仿佛寻找到幸福的语气说道。
“高里?”
他终于转头看着广濑。
“所谓的taiki就是我的名字。泰麒泰王的麒麟。”
“……你说什么?”
高里露出柔相的笑容,定定地看着广濑。
“我不是人,我是一头麒麟。”
“别说这种傻话了。”
突然一拥而上的情感是愤怒。怎么能承认这种事?广濑的语气自然而然变得很粗暴。
“你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广濑就是感到愤怒,无法保持平静。
高里静静地摇摇头。
“我是麒麟。泰王是我的主人。白汕子是廉麟派遣来接我的妖人,后来和傲滥一起负责保护我。”
“廉……麟。”
高里点点头。
“有十二个王,十二个麒麟。廉麟是廉王的麒麟。延王则有延麒。”
“别开玩笑了。”广濑不由自主地大叫。
“别胡说!怎么可能!”
高里只是定定地看着广濑。
“什么麒麟?什么野兽?你?你不是有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的形体吗?你不是有父母吗?人是不会生出野兽的。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我是胎果。”
“taiki?”
广濑不解地反问道,高里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因为某种错误而误会这边的世界,栖宿于人的肚子当中……。这叫胎果。”
“不可能。”
广濑冷淡无比的态度使得高里露出悲哀的表情。
“如果你说你是麒麟的话,那你也化身给我看看。”
高里摇摇头。
“我失去了我的角,所以做不到。也因此我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回去。”这个字眼刺痛着广濑的心。
“回去?”
高里点点头。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去帮助大王。因此丧失了记忆,结果浪费了一段长得可怕的时间。”
“你……不会回去吧?”
广濑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逼到角落了。它不能接受被抓住的事实。为了逃避,广濑只能不停地说着话。
“你是人。不管以前是什么,现在你是个人。你出生于这个世界,存在于这里。就算你回去那边,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高里摇摇头。
“我不会回来了,这是一次意外。”
广濑张大嘴巴,很想痛骂出来,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可能。”
他一再否定高里的这句话欠缺霸气。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耍性子。
“我必须回去。”
“怎么回去?”
“他们会来接我。”
绵细而强劲的雨滴打在广濑的身上,滴落在贴在肌肤上的衣服上头。漫天卷起的海浪打上岸来,在广濑的脚边碎落。
“……延王吗?”
高里点点头。
“是的。她说延王就要出来了,会引起水灾。请您赶快回屋里去。”
高里指着岸边,可是广濑却动也不动。他没办法动。
高里回去那边对高里本身而言,对这个世界都是一件好事。高里是这样希望的。这个世界应该也期盼有这样的收场。既然如此,那么广濑应该面带微笑目送他回去吧?
心里尽管如此想着,可是广濑仍然呆立在当场,动都不能动。任凭风雨吹打着,只是定定地站在那边。
“求求您。”
广濑还是没办法动弹。为了避开风雨的吹打,他垂下头去,发现海浪不知何时已经达到他脚边来了,破碎的飞沫濡湿了他的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背后有某种气息。
他回头一看,一个人的脸就近在眼前。他大吃一惊,尖叫着跑到高里旁边。没有头发的白色头部。看起来像尸体的那个东西就是前天看到的那张脸。不知不觉当中,死人群已经迫近到广濑的背后了。
和前天夜里不同的是,这个群体这次是从堤防那边涌起来的。它们以即将溃散的形体慢慢地走着。来到广濑他们身边就低下头似地摆动着四肢各自走进跃动的海浪当中,回到海里去了。不消多时,整个群体都完全消失在海浪当中了。
广濑松了一大口气。然后在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沙滩的远处好像有一大群野兽在蠢动。
体形像牛那般大小的野兽。至于是什么样子的野兽就没办法看得那么清楚了。他出于反射地看看四周,沙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为一群来历不明的生物的漩涡了。到处都有房屋即将溶入风雨和黑暗中似地蠢动着的形体。而且每一个都有着扭曲得可怕的形体。
广濑突然一把抓住高里的手,拉着他的手企图逃走。可是高里却用力地挣扎着。
“老师!”
“快逃。”
“……没有必要。它们不会造成伤害的。它们也要回去。”
不知何故,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广濑的心。他出于反射地使尽浑身的力道拉着高里。
“老师!”高里用力地挣扎着,企图留在当场。
“求求您,请您放手!”
广濑不发一语,仍然拉着他的手。高里一个踉跄倒了下来,广濑将他拉起,奔向堤防。突然脚底下一个失衡,脚边散发出一股比来自海面上的风更强烈的海水味。
海水的味道。
广濑一回神,将脚一缩。红色的轨迹掠过他的脚尖。他能躲开这一击简直是奇迹。
一头红色的野兽从沙中探出头来。广濑作势往后退,此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广濑的脚定死了,是从沙中伸出来的白皙的女人的手。
不能妨碍高里。
他怀着绝望的心情这样想着。不能加害高里。不能伤害他。不能阻碍他的意图。如果高里说要走,广濑只能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开。否则必定会遭到报复。
从沙中探出半个身体的女人用两只手缠住广濑的脚。不用说甩开那两只手了,广濑甚至连动都没办法动了。红色的野兽从沙中整个现身,它的爪子想必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广濑,那个下巴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咬碎广濑吧?
“傲滥。”
一个坚毅的声音响起。不知什么时候,高里已经站在广濑和野兽之间了。
“住手,这个人不是敌人。”
红色的野兽犹豫地摇着头。
“白汕子也松开手。没有必要这样做。”
缠绕在广濑脚上的手臂并没有松开的意思。被称为傲滥的红色野兽也摆好了架势,露出尖锐的齿列。
“这个人不是敌人,是帮助我的人。你们应该懂吧?”
隔了一小段时间,缠住广濑的脚的手臂松开了。广濑立刻甩开那只手,后退了两步。很明显的,那被称为白汕子的东西和被称为傲滥的野兽都感到迷惘。野兽仍然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傲滥,住手。”
高里再度下令,然后屈膝跪地。他把手伸向那头野兽。
“怎么了?你不会分辨好坏了吗?”
傲滥微微地把身子缩了回去,然后垂下了头。将它那血脓色的头伸到高里的手底下。高里轻轻地把手放上去。傲滥靠了过来,高里便轻轻地抱住它的头。
白汕子从沙子当中爬出来,深深地低下了头。白汕子的头是对着广濑的。在知道对方致意的对象是自己时,广濑一阵愕然。
高里回头看着广濑。如假包换有着人的形体的他抱着异形野兽。这幅景象让广濑说不出话来了。
广濑和高里不同。后藤说过。广濑心中也默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可是属于这个世界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差异竟然有如此之大。
他已经了解到自己为何感到不安了。他害怕去确认这个差异。这是广濑采取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得行动的真正原因。
不知不觉当中,海水涌到他脚底下了。溅起水泡的海浪以惊人的态势攫走了脚底下的沙子。
高里站了起来,笔直的视线看着广濑。红色和白色的异形仿佛溶入雨中似地消失了。
“请赶快逃,逃往高一点的地方。”
广濑没办法动。他只是低声地说道。
“……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依恋吗?”
高里看着广濑,瞬间好像想说些什么,随即低下了头。
“……可是我还是非回去不可。”
“不要去。”
广濑不由自主地说道。
“为什么非回去不可?你没有回去的必要。”
高里摇摇头。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处了。”
“如果你需要容身之处,我帮你找一个。你别走。”
高里只是一味地摇着头。
“那么我呢?”
广濑伸出手。雨水打在他伸出去的手上。冰冷的身体连手脚都在颤抖。
“高里,我呢?”
“我不能再把老师卷进来了。”
广濑用伸出去的手抓住高里的手臂。
“……你想丢下我不管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广濑的脸扭曲了。高里发现了。他心想。他发现了广濑肮脏的自我。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广濑好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满是悲叹的气。强风将他的悲叹化为千百缕细丝。
广濑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是如此地龌龊。广濑握住高里的手臂,使出浑身的力道紧紧抓住他。
“我回不去!可是你却丢下我,要一个人回去?”
他闭上双腿。风将濡湿的头发飞起打在他的眼睛上。
“只有你能被带回祖国去。”
广濑同样失去了祖国,可是他却桎梏在这块土地上。只能凭着言语凭悼祖国的异邦人唯一的同胞。
“那我呢?被独自留在这里的我呢?”
广濑说出了心里的真心话。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掩饰自己的真正心思的话语了。
“为什么只有你能回去?”
广濑想救他。他真的想救他。他想高里往后能走得平稳顺遂。因此广濑想尽全力为他做一些事情。现在他的心态也依然没改变。可是内心深处却潜藏着对被迎回祖国的高里的丑陋嫉妒感。
人身为人这件事本身是这么地污秽。
力道从广濑的手中消退。高里用被广濑释放的手捣着脸。
心思纯粹的高里无法理解。原来连广濑也一直想回去。
高里用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向旁边。他的手命令广濑似地指着岸边。
“请您离开。”
“高里。”
他抬起头来,强烈的视线射穿了广濑。
“你必须离开,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广濑无知地还想张口说些什么,高里只是摇摇头制止了他。
“请您走吧,因为你是人。”
广濑垂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选择。确实是因为他的不纯净而无法被选择。
高里将无法动弹的广濑一把推走。广濑在他的推动下,开始往前走。来自海上的风雨敲也似地推着他的背。
他不想回屋里去。如果自己不能回去的话,希望大家都一起留下来。
每个人都是个异端。异端者做着故乡的梦。
广濑一再低吟“想回去”,那不过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牢骚话而已,可是高里却有使用全部的心灵狂叫的权利。他有可以回归的世界,而广濑却没有那样的世界。
高里是不是人,这对广濑而言并不重要。高里原本就是个异端,而广濑没办法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异端。他只能做一个人。
所以他可以被选择,而广濑却不能被选择。他可以回归,而广濑却被钉死在这个世界。没有其它的世界是广濑可以回归的。
从堤防上俯视的角度看来,高里是在保护着广濑。广濑停下脚步。高里指着广濑的背后。
广濑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往前走。他提不起劲奔跑。不管是生是死,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的双脚一软,差一点就要跪下去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强风的推波助澜之下传到他耳边。
“请……跑到山里面去。”
广濑回头看。高里定定地看着他。广濑看着以翻腾的海浪为背景伫立不动的身影。他再度呐喊着同样一句话。
点点头。
高里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
广濑再度点点头。然后在冲刷着路面的雨中开始小跑步起来。风强劲地吹着,在风势的推理之下,广濑终于跑了起来。
※※※
当天袭击这一带的高大浪潮将附近地区整个吞噬了,造成二百多人死亡和无数人行踪不明。
之后几天,人们被禁止在刮着强风的日子到岸边去,因为尸体会从水底被打上岸来。
过去五天、十天,行踪不明者的一长串名单一行一行被清除,而死者的长串名单则不断拉长,然而过了一个月之后,仍然还是有没被削掉的名字。
那个名字即便在台风季节过去,进入落霜的季节之后依然孤零零地被保留着。
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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