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艰难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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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庙外秋雨小了许多。
我瞥眼望着高台上半兽人信仰之神的石像。那是一个头戴王冠的蓝羽人,六对蓝色的翅膀张开着,戴着黄金护腕的手搭在腰间巨大的剑柄上,一双铜铃大的眼睛似乎眺望着极远之地。也许是在巡视他的信徒那曾经广袤的土地吧,我心想,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好笑。兽神修斯,这世上真的存在么?
我隐约感到一束目光正窥视着我,便装作无意的扭过头去。
魔法师奥德烈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我。
我微微吃惊,他这眼神,立刻使我想起拂晓时三王子深看我的那一眼。是阴郁,是猜疑,是杀机,是犹豫。
我对他淡淡的笑了笑。奥德烈神色尴尬,苍白的脸颊上竟绽放出两朵娇艳的红晕。他撇过脸去,佯装望着三王子。我心中一阵发毛,只道被这妖男喜欢上了。
一个皇家卫队的小队长正在向三王子汇报此役的战果。此役,我们共歼灭了一千五百余名半兽人,俘虏了十人,自损五百人。我寻思那一千五百名半兽人有一千是被那半鹰人毒杀的,三百是手无寸铁的半兽平民,只有二百左右的战士是死在西川军枪下,然而,这两百人竟使以绝对兵力优势围攻的西川军折损了五百。我摇了摇头,苦笑想,若是半兽人没有内乱,我军此次袭击定是有来无回了。
其他几位大队长却个个欢喜的很。他们大概是在幻想回到西川城后引功封赏吧。当然,立下这天大的功劳,至少也可得封圆桌骑士的爵位了。只是,我们还能回到西川么?我心中苦笑,却见老左罗也是低头不语,满腹心事的拧着眉头。
三王子忽而怒道:“还是让那半鹰人逃了?!”
卫队长身子一抖,低声道:“属下无能。”
一个巡检团大队长笑道:“殿下息怒。歼灭一千五百余半兽人,已是帝国五十年来未有过的辉煌战果。逃掉一个半鹰人,又有何妨?”
三王子瞥了那人一眼,冷冷一笑,对卫队长道:“你下去吧,好生看守那十个俘虏,记住,他们的命就是你的命!”
那卫兵退下了,三王子一只手揉着下巴,眉头轻皱,脸上露出少有的忧虑之色。
房内一时沉默下来,只听的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三王子看了看我,道:“罗兰,你有什么话说?”
我摘下肋间配剑,道:“殿下,罗兰无功,不敢受此赏赐,请殿下收回此剑。”
三王子沉声道:“本王赏赐之物,从不收回。”他又看了看我,见我不再言语,便微微一笑,道:“你们都下去吧。命令部队吃饭睡觉,三个时辰后,直返西川。”
我们几个大队长躬身道:“谨遵殿下圣命。”于是便鱼贯出了半兽人简陋的神庙。
出了庙门,我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忍不住回头再去瞧那半兽人信仰之神的石像,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那神像的目光正如刀子一般盯着我,既而,嘴角线条微弯,露出嘲讽的微笑。我吸了口气,定睛再看时,却见那石像表情威严,并无变化。我只道那微笑是自己的幻觉,摇摇头走进雨中。
雨中的村庄湿漉漉的,充满了战士粗野的笑声和呻吟声。有的战士坐在门楣下,一边哼着军歌,一边用匕首挖自己所砍半兽人头的眼睛,挖出之后用丝线和针串在一起,有的横七竖八的躺在石板上,一身血迹,哭天喊娘的等待药剂师和光明牧师的治疗,还有一些人,在干爽处烧了一堆火,割几块半牛人或半羊人的腿肉,烤吃起来。
我将三王子的命令下到队中,走进一间半兽人的石房时,只见吉恩侧躺在草堆上已睡着了。草堆旁堆放着十几个他所砍杀的半兽人头颅,血流了一地。这两日昼夜行军,每日休息不过两个时辰,又经过一场血腥杀戮,他定是身心疲惫到极点了。我望着他那张巴掌大的略显稚嫩的沾着血丝的脸,不由的叹了口气。
在墙角找了几根干柴,燃了一堆火,烤干了一套军衣,我把吉恩摇醒了。他眼睛睁开,满是惊惧之色,忽然大喊一声,一拳便向我胸口打来。我按住他的双肩,道:“吉恩,是我,罗兰。”
他怔了一怔,目光迷离,似乎醒转过来,挠头一笑,道:“大人……。”
我道:“没事,你把这身血衣脱了,换上这身再睡。”
他仍是没有睡醒,也没推辞,三两下便把那血衣脱了,扔在地上,又换上我所烤干的那一套,倒头便睡。
我笑了笑。这吉恩虽然外表装的极勇敢,割头挖眼生吞人肉无所不做,但偶尔睡眠中断断续续的梦语,杀敌时微颤的双手和闪烁的眼睛,还是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显露出来了。他大概是怕他的怯弱遭人耻笑吧,所以要把它们一一深藏起来。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将身上的青色剑士服脱下来,烤干了,又重新穿上。我坐在火堆旁,端详那羽人的细剑。这确实是一柄次神器的宝剑,极细窄的剑身上刻满了复杂的魔法图纹,仔细看去,竟有二十之多。剑身,隐约地流动着一道蓝色气息,灵动之中透出杀伐之气。
剑柄上刻着四个小字:巴洛之剑。我记得巴洛是半兽人所信仰的主神修斯座下的四大执神之一,素以灵动矫健著称,是半兽人剑士的守护神。在西川城中,至今仍流传着关于他的许多神话。
正这么想着,老左罗走了进来,默默的在火堆旁坐下了,看着火苗,道:“罗兰,我们处境不妙啊。”
我瞥了他一眼,将巴洛之剑**鞘中,淡淡道:“老左罗,我们明明打了个大胜仗,怎么会处境不妙呢?”
老左罗道:“罗兰,这是你的心里话么?我看不像。光明之神在上,我们杀了半兽人的皇族,它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此去西川,路途遥远,山岭陡峭,我们又兵少力疲……”他叹了口气,幽幽道,“罗兰,恐怕你我都回不了西川了。”他的神情很疲惫,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树,眼角似乎有泪痕。
我不再看他,低头拨弄火柴,道:“当初殿下定下擒羽人的计谋,自然便已想好这退兵之计了,你我不必担心。”
老左罗道:“我看未必吧。刚刚殿下神色颇为忧虑,你也见到了。唉,也许,他只想如何战胜,却未想到战胜后的不利,又或者他像我一样,以为战胜后立刻撤退,便可安然归去。……光明之神原谅我的愚蠢吧,我竟然忘记了半鸟人的存在。人在山中跑,哪能跑的过鸟呢?”

我抬头看了看他,搓了搓双手,叹了口气,道:“老左罗,你也莫过担忧了。一则,史书所载,半鸟人数量稀少,在丛林之中,它们的攻击力又大打折扣。二则,半兽国的位置我们都不清楚,想来应该在山脉更深处,他们得到消息,调兵,出兵,也需时日。所以,……这一战,我们未必全军覆没。”
老左罗望着火苗,苦笑道:“全军覆没?嘿嘿,罗兰,你总算说了句实话。我们小看了半兽人的实力啊,韬光养晦了六十年!六十年!唉,罗兰,眼看这2000儿郎死在深山,我心有愧呢。若是当初我死谏殿下,阻止他打这一仗,定不会有今日的处境。”
我望着左罗,再也忍不住,“哼”了一声,沉声道:“老左罗,你以为你的命就那么重要么?嘿嘿,六个小小的大队长,外加2000普普通通的西川战士,换一个半兽人的皇族,哪怕是一个知道半兽国隐匿所在的兽人,在三王子看来都是物超所值吧。”
我沉声接着道,“老左罗,依我看,全军覆没早在三王子的预料之中!”
左罗身子一震,半响不语。
这时,一个光明牧师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气道:“左罗大人,安列……安列……。”
左罗猛然站起身,不等牧师将话说完,便踉跄着跑进雨中。刹那间,他似乎苍老了十多岁。
安列是老左罗唯一的儿子,和我年龄相仿。他胖乎乎的圆脸上整日挂着呵呵笑容,走起路来摇来晃去,像喝醉的样子。一阵秋风吹进来,将火焰吹的摇曳。我望着老左罗在雨中远去的跌跌撞撞的萧索背影,不由的转脸望望吉恩。也许,明天,他也会如安列般战死吧。想到这儿,我不禁对三王子生出一股恨意。在感觉里,仿佛不是吉恩,而是我那个不知所踪的弟弟身陷险境一般。
我将巴洛之剑拔出,默默的看着剑锋,剑锋上,那道游动的蓝芒陡然大胜,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充斥了整间石屋。屋外,那雨也落的紧了。
我忽然又想,若我是殿下,是否也会这么做呢?若是这2000人于我素不相识,抑或相交不深,却可以换取一件天大的秘密和功劳……我身上一冷,叹了口气,复又把那细剑**鞘中。
说到底,我们都是被别人利用的工具罢了。我们这2000西川兵是三王子诱敌骗敌的工具,而三王子,也中了半兽人移花接木栽赃嫁祸之计,成为貌似借刀杀人的那柄刀了。人活着,可不就是件工具吗?只是这工具也有等级之分罢了。只是想不通半兽人因何内乱,是私仇?是族仇?还是王位继承之争?那半鹰人手段之惨毒,倒真有九分人类的风范……
午后,雨停了。部队开拔。
那雨停停下下,丛林湿泞不堪。战士们枪上挑着半兽人的脑袋,摇摇晃晃的翻山过林。不久之后,夜来了,茫茫的沉沉的夜笼罩了四野,雨潇潇的落,远山在黑暗中像沉默的巨兽,天空呢,像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部队原地休息了两个时辰,啃过干粮,继续行军。夜过了,凌晨朦朦胧胧,疲惫不堪的部队翻过两座大山,开始过一架冰冷的铁索桥,桥下是湍急的大河,深不见底。我立在桥上,猛的一抬头,只见阴沉的天空掠过两只奇异的鸟……半鸟人!
我从吉恩手里接过弓,射了两箭,竟都被它们轻巧的避开了。
吉恩从未见我失手,不禁吃惊道:“大人。”
我淡淡一笑,低声道:“你看。”
吉恩抬头望天,却见那两只鸟人盘旋依旧,正自迷惑,只听又是“铮”“铮”两声响,从别处,两只羽箭射了出去。刹那后,听得两声哀鸣,那一对鸟人急速的坠落下来。
不远处,只听一个大队长赞道:“殿下可真是好箭法。”
吉恩疑惑的看着我,道:“大人……。”
我将长弓塞给他,低声叹道:“吉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示弱方能逞强,这道理你明白么?”
吉恩摇了摇头。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什么,走吧。”
我抬脸望着天空,眼前又闪过那个拂晓三王子深望我的那一眼,那一眼仿佛要把我的心看透,他那时大概是想弄明白,我是否已看透他那牺牲巡检团擒拿蓝羽人的计谋吧。我苦笑一声。一直以来,我才华横溢,锋芒毕露,甚至自以为是,以为这样可得三王子的器重,却不想反而惹得刚愎自用、心胸狭窄的三王子嫉恨,甚至起了杀心。也正因如此吧,我每每有所提议,皆被三王子否定之,甚至起了反效果。我摇摇头,驱散脑海中这些杂念。在这一刻,我效忠皇家的信念第一次有所动摇了吧。
天边,又有三只半鸟人躲在羽箭的射程之外窥探着我们。
三王子也拿之无可奈何了。
接下去的半个多月,除了远远窥视我们的半鸟人,其他半兽族我们竟一个未见。
雨停,雨落,天黑,天明,我们一味的向西川挺进。一切都如暴风雨爆发前般死寂。而为了拽掉半鸟人的跟踪,部队曾夜里急行,抑或分散而进,但结果都是令人沮丧的。
老左罗病倒了。我和马卡夫去看他时,他瘦的皮包骨头,昏迷不醒。药剂师告诉我们,他已时日不多。安列的战死对他而言,无异于整个世界已彻底毁灭了吧。既然世界已不存在,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
一股悲哀和茫然的气息渐渐在部队中弥漫,胜利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了。战士们不明白自己为何急匆匆如丧家之犬,于是,流言四起,有的说部队已陷入复仇的半兽人大军的包围,有的则说西尔及利亚帝国南营军南下,攻破了西川城,我们这支杂牌军已经没有后路了。
天寒雨冷,伤兵难行,筋疲力尽的牧师和药剂师束手无策,过了四日,殿下便秘密下令,将这些拖后腿的家伙统统处死了。
一同处死的,还有皇家卫队俘虏的那十个半兽人。不知是三王子已探明半兽国隐匿的所在,还是这些半兽人知之甚少,已无继续拷问下去的价值。
而那个被冰冻的蓝羽人尸体,却依然被皇家卫队严密的保护和抬行着。三王子大概是想依此向帝都的那帮贵族权贵们表明,他确实找到并杀死了半兽人皇族的所谓事实吧。
这显得有点可笑,却是必需的。
屈指算来,我们深入山脉花了三个月一十七天,返回时,即便走直线,也需二个半月之久吧。
而半兽人,会再给我们几天如此平静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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