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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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室里挂了一幅“佛”字,慕然正是对“佛”盘膝而坐,朝对坐的僧人歉意笑道:“打扰禅主继承仪式,慕然深表歉意。”
那僧人年轻俊秀,横看竖看都不会超过二十岁,即使端坐,也能看出他身材修长挺直,鼻子高俏,正作微笑状,上唇的弧形曲线和微作上翘的下唇,嵌在他瘦长的脸上既是非常好看,又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儿。
他着一袭黄色内袍,棕式外套的僧服,闻言微微摇头,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道:“您是长辈,了空岂能怠慢。”他说话时双目直视慕然,目光淡定深邃。慕然并没有生出丝毫的难受不便,反觉得很是正常。
慕然道:“呵呵,你还是同从前一般的拘谨严肃。好吧,了空,我有事问你……你可知道法相去了哪里?”
僧人正是那名唤作清惠的女孩儿提到的净念禅院新任禅主了空。一个时辰前,慕然协同石之轩拜山,慕然报上了名号来历,那接引僧人欣然将他们引往禅院里间休息等待。其时授位仪式尚未结束,了空听传是慕然来了,立即放下仪式事宜,赶去相见。
石之轩等的不耐,嘀咕两句便走了出去,这便与他擦肩而过了。
了空摇头道:“师傅他交代完禅院之事后,当天便杳无音讯,或出海,或前往寻友,了空实在不得而知。”
慕然听罢苦笑一声,又定神观望他良久,遂又叹道:“唉,我是看不出来的,了空,你的禅功比之法相如何?”
了空愕然一愣,不知他此话从何说起,思索片刻,皱眉道:“武学一道,了空胜过师傅,禅悟一途了空比起师傅,便如萤火与皓月争辉了。”他既然直言武学已青出于蓝,慕然自是相信了了空所说的禅学上尚未至法相那般的无我无相的绝高境界。慕然不禁一阵失落,但说武学,他也未必输给法相、了空,偏偏他徒弟身上之事,不是仅凭武功就可解决的。
了空见他一脸苦闷,与往日潇洒从容的花侯大为不同,费解道:“请恕了空僭越,观前辈愁眉不展,不知前辈心为何事烦恼?”
慕然道:“本是来找法相和尚帮忙的,我那徒弟……他不在,你又未必可以……”
了空道:“前辈与家师相交十数载,佛缘深厚,您尽可直言,了空一定竭尽所能。”说罢,他提起案几上的紫砂茶壶,倒了一杯推向慕然,又道:“这是南方的炒茶,是一位师叔偶去南陈所遇,那位师叔对此赞不绝口,捎带了许多回禅院。前辈可以边品边说,了空洗耳恭听。”
慕然随意端起紫砂杯,轻闻了一遍,那茶香别于一般的清新,顿时精神略有舒爽,长叹了一口气。了空也笑着抿了一口,遂凝神望向慕然。
慕然道:“月前,之轩随我去西域魔宫……”慕然说到此,忽的想到眼前这人身份,尴尬一阵,看向了空,了空却是留神倾听,平静的没有丝毫变化。
慕然这才续道:“之后,我们八位宗主需依例商讨门内诸事,我便无暇顾他,之轩暗遭补天四老偷袭,深受重伤……”慕然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来,条理清晰,了空方才明了前因后果,以他的淡定性子仍是大皱眉头,神色终于有了几分凝重。
慕然叹道:“我知道你们两宗封山久矣,故你才会对向雨田此人知之不多。也是,此人向来行踪不定,嗨,我圣门内除了各派宗主,余下弟子知道邪帝名号的怕也不多。”
了空道:“了空对向雨田其人略有所闻,多年前曾听嘉祥大师谈论过其人,说此人魔功通天盖世,活百年而不死,可谓魔门千百年来第一人,甚或可说,当世第一人。”
慕然点头道:“无错。我也正为此事烦恼。不论嘉祥道信,帝心智慧,抑或是法相,也与向雨田有过交集,所以此事交由他来想法,自是容易的多。但眼下……当真还要跑去天台山法华山,还是,叫我去找妙仙?”
了空叹道:“本院除了家师,却是无人有此能力识破邪帝魔功。不过……”慕然听他言语间似有转折,忙道:“不过什么?”
了空捧起茶杯,从容笑道:“不过,本院无人,但眼下尚有一位大德做客鄙院。前辈宽心,这位大德若能答应出手,此事说不得尚有转机。”
慕然神色大喜,道:“是哪位大师法驾禅院?”
……
一个时辰里,石之轩已将大雄宝殿、药师殿、罗汉堂、菩提院诸类僧堂殿院逛了一遍,除却禁放的黄铜大殿和不知是否存在的藏经阁,这净念禅院说大是大,细细瞧来,佛像还是那么几位大能,青灯黄卷,焚香点烛,布置摆设与山外普通寺庙并无甚不同之处。
他拿起一座制作精巧的琉璃文殊菩萨像,边随手端详边道:“隋时便有这种制作手工工艺吗?艺术啊!这要放到一千年以后可以买到什么价钱啊?”
“不值几个钱。”
“瞎讲,最少也有一百啊~万……”石之轩随口接了半句,又吓了个半死,立时夸张叫出来,手上一个没留神,那尊“一百万”的菩萨就这么垂直落体,“哐当”,应声破碎,琉璃闪着斑斓色彩,美得一地“凄凉”。
石之轩一时不曾意识到这人可以悄无声息地站到自己身后,那是何等的境界,他第一反应便是义正言辞地凛然道:“看看,打碎了,这个是你的过失哦,你赔。”说罢抬头瞧去,是一个黄袍枯瘦老和尚,笑吟吟看着自己。
老和尚黄袍破旧,面容枯槁,双目浑浊,一张大嘴咧得大开,尤为怪味的是,他头上竟还留了寸许短发,哪里有半分出家之人模样。老和尚朝石之轩笑道:“和尚说了,不值几个钱,不需和尚赔。”
石之轩玩味地看着老和尚,这副尊荣打扮~不是绝世高僧就是绝世傻帽啊,当下装作吃惊,指向琉璃碎片道:“这像塑的是文殊菩萨,你这和尚好大胆子,竟敢说文殊菩萨不值几个钱。”
老和尚笑嘻嘻道:“阿弥陀佛,和尚是说菩萨不值钱。”
石之轩心下奇怪,还道他会说什么像不值钱非菩萨不值钱,那料这和尚,破罐子齐摔了。奇道:“和尚,你这是什么道理?菩萨不值钱……你不信菩萨,还出得什么家?”

老和尚反问道:“和尚问施主,可曾听过,佛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嗯。”这句话大众普及,石之轩当然听过。
“既然屠夫成了佛,佛没有了信徒,佛当然就不值钱了,那菩萨还值钱了?”老和尚连续四个“了”把石之轩绕得一愣一愣,思来想去几遍,是啊,也不是全没道理……
“嗯?和尚想起来了,佛没云,放下屠刀,立地成菩萨,这样说来菩萨还是值钱的啊!罪过罪过,和尚得赶紧赔去。”
……石之轩一下子没了气力,原来真是个绝世傻帽,我居然还给绕进去了。石之轩当即不屑道:“和尚,既然你这么笃信佛祖,佛祖曾经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你怎的不去割肉舍身呢?”
老和尚想也没想就接道:“佛祖割了肉会长,舍了身能重塑,等和尚有了这般大能,和尚定会割肉舍身去。”
石之轩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一个雄辩!我也真是,虽是个傻和尚,烂船还有三斤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和尚论禅,真是什么坑里找什么了。
石之轩自嘲无趣,便要转身走开,老和尚也没再发话,蹲下身子自顾自不知叨咕什么。石之轩这般一步三回头,老和尚说得是越来越响,石之轩暗叹一声好吧你就是想要我注意你嘛,我服了。又回身走了过去,问道:“和尚,这是在做什么?”
“和尚在找蚂蚁。”老和尚头也不抬回道。
石之轩猛一抬身,待会我要问找蚂蚁做什么啊,他就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等等之类,然后我要说不懂,他一定会说孩子拜师吧我来教你……俗烂掉的词调。不行,跟这瞎耗什么啊,找慕然下山去。
石之轩方下决心,又听老和尚喃喃道:“蚂蚁拉屎很有意思,你不来看看么?”
……我只能说你是高人。
石之轩无语地望着老和尚,心中一股求知欲勃然喷发——大师,你是何方大能啊?禅机太深,小子听不懂的。
老和尚没有“他心通”那般大能,自是无法与石之轩架起心灵桥梁,仍旧自语道:“蚂蚁可以举起比自身重了数十倍的物体……人也可以,但人要有真气,这么说来,蚂蚁身上也有真气么?”
看来老人家观察蚂蚁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连生物知识也给摸出门道了。石之轩很是“佩服”地蹲下身,与他一起找蚂蚁。
“和尚,你懂真气吗?”石之轩决定最后一次旁敲侧击,是高人还是“矮人”,一锤定音。
“佛祖大能,你说佛祖搬得起自己吗?佛祖能造出自己搬不动的石头吗?”老和尚不答反问,这次是逻辑哲学。
“……”石之轩不是答不上来,只因他心里忽的想到一个人物,且是一位大人物,那个教他“女婿”九字真言印的山门护法——真言大师。
大人物都会和对上眼的小人物说教,可是……书上没讲真言大师拉着徐子陵一起看蚂蚁拉屎啊。
“佛祖说戒杀生,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杀什么下一世轮回转身为什么,既如此,和尚问你,为何不去杀人?”老和尚问石之轩问出了瘾来。
石之轩知道不用自己回答,心里默数五声,下一句就来了。
“佛祖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祖尚且娶妻生子,为何和尚不能?”敢情是动凡心了。
“佛祖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又说众生平等。难道草木非是众生,还是草木生来无情?”这是起杀念了?
“佛祖说不可说,说不得。那为何留下这么多繁杂经文,绕来绕去绕死个人?”
“……”不可说你还说这么多。
“佛祖说……”
“佛祖说你不要再说啦!”石之轩耐性子听他“佛祖说”了一炷香时间,这蚂蚁都搬完家,佛祖还没说完。这老和尚看来不像传说中的真言大师,分明就是“三藏法师”或者“不懂老师”嘛。
“和尚,这些问题你知道答案吗?”石之轩苦笑道。
“和尚不知,和尚不懂。”老和尚脸上笑嘻嘻,毫无不知不懂的“羞愧”觉悟。
“那是,你若知道,你就是佛祖了。”石之轩瞧他傻样顿起玩心,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悠悠道:“和尚,我问你,你说狗听得懂人话吗?”
老和尚一愣,歪头想了想:“不懂。”
“那就是了嘛。狗听不懂人话,你也说不懂啦。”老和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石之轩一脸张期待面孔扭曲成了傻张着嘴巴,暗道完了讲了个冷笑话,对老和尚智商判断有误。
“你看,人逼狗学人话,这会有用吗?”石之轩循循善诱。
“白费功夫。”老和尚异常坚定。
“所以啊,等狗讲人话了,你就可以讲佛法嘛!”石之轩得意总结道。
“噢,原来是这个道理。阿弥托佛,施主大智慧、大慧根,和尚自叹不如。施主的意思是,出家人读佛经,便如人讲人话;狗不讲人话,便如那畜生不读佛经一般。和尚可有说错?”
石之轩狠狠拍上老和尚肩头,又捧腹大笑道:“不错不错,和尚也是有慧根的嘛。这人讲人话,出家人读佛经;狗不讲人话,畜生不读佛经,哈哈,畜生不读佛经,畜生,哈哈,哈,哈……”
“扑哧!”树后传出一声娇笑,接着又是一阵地气喘吁吁,显然那人憋得相当痛苦。
石之轩板着俊脸,心里反复苦思寻找方才老和尚的话有没破绽,结果,“畜生”仍是坚定的同自己划着等号。
石之轩狠狠瞪着老和尚,装逼啊,雄辩啊,禅机啊,大能啊!
老和尚还是笑得那般云淡风清,一副“我佛慈悲”的欠扁样。
老和尚索性大大咧咧坐到地上,捶捶腰捶捶腿,眯眼道:“和尚看了五十年蚂蚁,仍是一片混沌无知。施主今日一番开导,和尚一朝顿悟,施主大德。”
你明白什么了?佛就是我,我就是狗?石之轩洁白牙齿咬上嘴唇,狠狠哼哼。
“阿米陀佛~”和尚岔开大腿,双手合十。
“出来你!”石之轩恼羞成怒地朝树后吼道。
树后跳出一个白衣姑娘,十四五岁,稚气未脱,长长的秀发写意垂下,朝石之轩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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