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翌日,我带着那仍在发着低烧的少年开车离开了这个贫困的小山村,村里几乎所有的村民们走到村口来送我。匆忙与他们道别后,我赶紧开车赶往凌云镇上那家大医院,让少年留院修养了几天。

白色的病房里、白色的病床上躺着沉睡的少年。
在把小容带到这家医院里住下之后,我就把他全身上下好好的清理了一遍。他的脸还是瘦得可怕,只是不再带着尘土黄泥,加上在医院里输了近一日的营养液,虽然脸色还是蜡黄但他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显得有些生气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过五分,我坐在小容的病床边已经感到有些困倦。小容很幸运的住进了一间没有其他病人的四人病房里,诺大的病房里就只有还在昏睡的他,和百无聊赖的我。我开始愈发感到困倦,就在我的双眼将要闭上的那一瞬间,小容动了,他慢慢的醒了过来。我一下子睡意全无,紧张的盯着他。
“感觉还好吗?”说着我用手抚上了他的额头,他的体温已经基本正常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额……做啥子地在这?你是啥人?”小容开口说着话,也明显带着西北人的口音,只是他人还不是很清醒。
“你病了,我是送你上医院的人。”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他真相。
“医院?!我从来不用上医院!”大约听到我讲的是标准普通话,他也改了口,说起流利的普通话,像换了个人似的。此时他大约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努力的用手肘想将自己的身体撑起,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缠着纱布,接着他似乎已经感到了自己的身体许多部位都缠上了纱布,手在身上各处摸索了好一阵之后,他看看手腕再看看我,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生病了,受伤了,只有在医院里好好接受治疗了才能恢复健康,懂吗?”
“我没事!我很健康,你快带我回家!”他说着急忙要起床。
“你现在不能下床!最少要把这最后一瓶吊针打完。”我用手把他压回了病床上。
“不!我不需要打这种东西,我没病!我要回家,爸爸回家要是不见我一定又要打我了!……我不能不回去的!爸爸没有我这么生活啊!家里的事还有很多等着我做呢!……我要回去!要回去!”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你不能回去!”我强硬的对他说。
“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他说话的样子有些害怕。
“我不是什么人,但我说了你不准回去就是不准回去!”
他沉默了一阵突然大叫起来:“你这个坏蛋!你要做什么?你让我回去找爸爸!爸爸没有我一定活不下去了,你想害死我爸爸是不是?”
他叫着还挣扎着捶打着我,我惊奇,他居然不恨他的父亲吗?我是要帮他啊!他竟然还如此对我!想着,我也有些火了。
“你给我住手!”我大吼着再次把他压回病床上,“我告诉你是你父亲把你卖给我当苦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能够临时编出这样高明而可笑的谎言。
“卖?……爸爸把我卖掉了?……”他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绝望,双眼开始变得迷茫。
“是的!你的父亲已经把你卖给了我,所以以后你就要跟着我,听我的话,懂吗?”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旧社会的地主恶霸。
“呜……呜……为什么爸爸真不要我了?我难道真的连牲口都不如吗?”他绝望的双眼中泛着湿润的雾气。
我软了心,把他揽到了怀里,对他说:“你不是牲口,你比牲口更有价值,你就是你,就算爸爸不要你,还有我啊!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他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他的眼神里带有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期待。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的了,你以后要听我的话,也跟着我生活。如果你需要父亲,我就是你的父亲。”
“我?……你?……”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姓耿,叫耿明宇,你今后就跟着我姓耿。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想什么好听的名字,你既然原来姓容,那你就叫耿容吧!”
“耿容?……我的名字吗?”这真的算不上是个好名字但是他的脸上绽放出了无比喜悦的笑容。
“对,这就是你的名字!”我很肯定的回答他。只见他的笑容里还多了一份也是因为喜悦而流下的泪水。
“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真的有名字了!”他高兴的重复着……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名字是一件幸福的事。
※※※z※※y※※b※※g※※※
那之后过了两日,小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我便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带着他来到L市搭上了回程的火车。
我把自己的行李在卧铺车的行李架上放好才坐到了小容的身边。他显然从没坐过火车,没看过村子以外的世界,每到一处地方都新奇地四处张望,还不时地露出困惑的表情。几天的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性格内向,不大说话。此时的他虽然好奇却还是一言不发。
“等下开车了,你就躺下睡觉吧。”我拍拍坐着的卧铺对他说。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也不再说话,看向车窗外的站台。
每天有多少离别在这小小的站台不断发生?每天有多少人为了不同的目的进行着自己的旅行,在这小小的站台上只留下匆匆的脚印?
“明宇哥,我怕。”看得正出神却突然听到小容的话。
“怕什么?”
他却不再回答我,只是低着头。我看着他黑色的发顶,忍不住用手轻抚着他的头。
“没什么好怕的,以后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他抬起头看向我,那双黑亮美丽的大眼睛里泛起了水雾。我把他抱进怀里,然后让他枕在我的大腿上,轻拍着他的背脊哄着他睡着了。
我们在火车上熬了三天两夜,才好不容易回到家。
我顺利的打开了那加了一道又一道门锁的厚重铁门之后,便走进了屋里。我一直在想着大约一个月没回家了,家里许多地方一定落了不少灰了吧,很多东西一定要好好擦拭之后才能用了。我选了客厅里一个比较干净的角落,把行李都堆了过去之后,才想起我似乎遗忘了什么。
我看向门外。果然,小容还站在那里。
他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像在犹豫也像在害怕着什么。
他太瘦了,瘦得让人觉得这样站着的他即使不用风吹也随时会倒下。
我真的很同情这样的一个孩子,谁又能对这样一个不幸的孩子不感到同情呢?或者是因为三年前完全失去了做一个好父亲的机会,所以现在他身上弥补吗?总之在与他相处的短短几日里我变得很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对他好,弥补他失去的爱,同时也是弥补自己应该给予却没来得及付出的爱。
“进来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这样对他说。
他闻言抬起头,用怯懦的眼神看着我,一直摇着头。我知道说是没有用的。我走过去把他拉进屋里然后带上了门。他又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从现在开始这里是你的家!你有绝对的自由在这里出入,懂吗?”我真的不知道他还在怕什么。
“明宇哥!”说着他突然跪了下来,弄得我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是个扫巴星,我会给你带来不幸的!我不要害你,所以我……我……真的不能住在你家!”
“哼,扫巴星?!”我无奈地牵动嘴角,我可是唯物主义的拥护者。
“爸爸说我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霉运的人,谁跟我在一起一定都会倒霉的……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能对不起你,所以……还是……让我……回去吧……”他的语气有些颤抖起来。
“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好运的!”我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这样说了。
他抬起脸望着我,脸上的表情还是痛苦的扭曲着。
“真的,我相信你会给我带来好运!”我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示意要拉他站起来。他开始时一脸呆楞,之后终于明白了什么一样,在他那干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浅得让人有些难以发觉的微笑。他拉着我的手就像落水者扶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样,有些艰难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去整理一下浴室,等我弄完了,你就进去好好洗个澡好吗?”
他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放开他,便走向浴室。
在做好了准备之后,我找了一件最小号的T恤和一条棉制长裤塞到他的手里,并把他带进了浴室。
我利用他洗澡的时间,整理着卧室。过了许久,并没有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
“明宇哥!”是小容在叫我,我毫不犹豫的走进浴室,看到他还没脱衣服。
“你……这是怎么了?”
他干黄的脸上一下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瘦弱青涩的身体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这……这城里的东西我没见过……不……不会用啊!”
“啊!对不起!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居然忘了!”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教你吧!……”
“我是想说……你、你可以留下来吗?”他认真的说。
我看着他,内心某处在警醒着自己一定要逃离这种场面!
“这……其实很简单的……”
“我、我是一个笨拙的人,我怕……”
“没事!没事!你照着我教你的方法用一定没事的!”我赶紧打断他的话。我快速的交代了几句,他直点着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弄清楚了,就逃出了浴室。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件重要而恐怖的事……
※※※z※※y※※b※※g※※※
回到城里后,我花了近一个月冲、晒并整理那些我从尚思村里带回来的5筒胶卷,反复观察、思考、比较之后发现,还是小容的一张照片最为让人震撼,最能发人深省。
如血的残阳余辉笼罩着那片荒芜而干涩得开裂的土地,贫瘠的土地上,还有一些各具姿态的干黄的庄稼和杂草,它们的存在可以便让人们感到凛冽的秋风正肆虐着大地。然而照片中最为醒目的就那个干瘦的少年。他全身布满了伤痕,那伤痕就像那土地的裂痕一样,纵横交错。他瘦得已经近似畸形的地步,灰黄干瘪的脸上是一双充满绝望与恐惧的黑色的大眼睛。是的,他给人的感觉是绝望的,然而绝望中却还夹着一丝丝期望,似乎在守望着什么……
我毫不犹豫的将这张照片扩晒、放大、表框,并把它命名为“伤痕”,然后送展参赛。
在忙完了参赛照片的事情后,我开始为小容的户口问题奔波起来。
5个月后,传来了“伤痕”获得世界大奖的消息,同时我接到了一笔巨额奖金。
对此我没有太大的惊奇,其实从送展的那一刻起,我就坚信它可以摘下桂冠。没有人能不为它动容。因此在知道我获奖后,我还是专心地为小容奔忙户口问题。而因为获奖拿到的大笔奖金,我以个人名义全部捐给了尚思村,我想这笔钱一定比“扶贫计划”更能带来效益。
花了近2年的时间,我终于让小容的户口转到了我的名下,他成了我法律上的儿子。
2年的时间,说长,似乎转瞬即逝;说短,又似乎承载了许多改变。2年间小容跟着我,身上已经开始长肉,身子也在不断拔高,原来那个干瘦得有些畸形的少年已经不见了。他的眼睛不再大得吓人,衬在那有了肉感的脸上,反而使他整个人清秀而又有精神。然而,他全身还留有那一道又一道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伤口痊愈了,没有留下痕迹或只有淡淡的痕迹,然而有些伤口即使痊愈了,伤疤却永不会消失,昭示着伤疤的主人曾经受过怎样的伤痛……
小容适应城市生活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于是在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年夏天,我便让他进入了一所附近的初中就读。他的求知欲也远比我想象中强烈,原来,他在农村里虽然吃尽了苦头,却没有放弃学习。他经常会带着一身的伤痛下地去干农活,也会顶着疼痛走好几个小时的山路翻过两座大山,到山那边的学校,偷偷的躲在墙角边听老师讲课。而学校的老师也因为感动于他对学习的热情而送给他一些课本、作业本、纸之类的学习用具。他的小学便是这样艰难的读完的。
而初中的生活在家里有我的照顾和支持,他衣食无忧,生活、学习上的用品我也都尽量给他最齐全最完好的。我为他选的学校离家不远,只要走十分钟。学校里还有有先进的教学设备、高水平的教师、友爱和善的同学。我还记得上初中的第一天,他回到家里像只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不停的说着学校的事情。他很快的就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可是大约因为小学里学的只是非常散乱零落,一开始他的成绩并不理想。然而他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每天坚持着写作业、复习、预习,一样也不少。放假的时候他还经常在家里大声的朗读英语课文,我有时总会忍不住逗着他玩地调侃他几句,他每次总是脸一红就不理我的换个地方继续大声朗读起他的英语课文来。还是伟大领袖**的那句经典名言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出一年,他的成绩在年级里都是前三名的。
我知道,对我他总是充满着感激,我给了他一个新的生活、新的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主动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家务,也许这是他对我的小小报答。我也没有任何异议地让他接下了所有的家务活,因为我是个非常不擅长家务的男人。当然,我也知道,对他的父亲,他还是放不下心。
我没有告诉他,我其实是他的养父,因为在他那善良的心里,那个曾经几度几乎将他送他入鬼门关的男人,才是他的父亲。毕竟他的身上流的是那个男人的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有那个男人的基因。血缘,永远是最坚固的牵连。
对他来说,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没想去弄明白。
而对我来说,我对他是充满同情和关爱的。从一开始带他回来,就是因为同情心在作祟,在照顾他的过程中,同情变成了一种关爱,一种父亲对儿子的关爱。是的,不知不觉间,我慢慢的把他当成了我的儿子。
明明就是这样单纯的感情,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在什么时候开始变质。我想大约是在那些与他相处的岁月里他渐渐的融入了我的生命。我的本能,总是让我无法欺骗自己。
※※※z※※y※※b※※g※※※
在退出摄影界后,我进入一家小杂志社工作。这家小杂志社每月出版的一本杂志,在当地销量不错,因为内容大多贴近百姓生活,大众易于接受。而销量在全国来讲,就比一些有名的杂志就要逊色多了。
我负责的是杂志的一个小栏目,这栏目叫“百姓生活”。老百姓的生活,也不过就是衣、食、住、行。我无非就是写写这方面的文章,偶尔调侃一下这人心世道,还负责一些排版工作。对于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来说,这工作其实挺轻松,工资也不算低,最少养活两个人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这家杂志社的工作室离我家不远,走路也就只有十几分钟。
现在我每天回到家,就慵懒的倒在沙发里,欣赏着厨房响着锅碗瓢盆的欢快旋律,今天也不例外。一阵阵菜香扑面而来,我肚子里的馋虫被这菜香弄得不安分起来。
自从小容来到这后,这个家每天都在改变。原来这里只不过是一间冰冷而缺乏人味的屋子,除了睡觉,我并不喜欢呆在这样的屋子里。小容来了以后,这样的屋子慢慢有了家的味道,有了生活的气息。
忽然想到,小容来这已经4年,他都已经是高中生,也开始完全能融入这城市人的生活了。在这4年里,改变的不止是他还有我,我也开始慢慢变得喜欢回家的感觉。
“吃饭了哦!”小容踏着轻快的步伐,端着一碟碟诱人的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我看着他忙了好一阵,才把饭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菜。
“哟!今天过年了?好丰盛的菜啊!”我说着故意提高了嗓音。
“是呀!”他想也不想就答。
“现在可是9月啊!怎么,那么想过年?”
“我……我过我的年!”他的脸有些涨红。

“你的年?”什么意思?
“我……我……我今天16岁!”
“啊?!”我惊奇的看着他。和我住了4年,他从没提过生日的事,我以为12岁连名字都没有的他,生日也……
“爸爸,总是在我生日这天对我特别凶……打我总打得也特别狠……”他说着低下了头,一阵沉默之后,他又强打精神抬起头来,说:“所以我对自己的生日可是很清楚的呢!”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的生日呢?这样我每年都会为你好好庆祝!”我以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不!”他的眼里写满倔强。
“为什么?”我还是看着他,把声音放得很柔。他又低下了头。
“我的生日并不是好日子,我只会拖累人……”
“你……你怎么还这样说?!”我依旧放低着声音。“我说过很多次了,你爸爸怎么说,都忘了!你只要听着我怎么说!”长年的毒打与辱骂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形成了一种丢不开的强烈自卑感。我真不知道到底何时他才能彻底丢掉那些可笑的自卑感。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出来。
“我和你开玩笑呢!是我的同学说16岁生日一定要好好过,将来人生才会一帆风顺!”
我看着他一会,了解到他其实很坚强,很善良,总是能很快的从一时的阴影中走出来。或许这也是多年的毒打造就的顽强性格吧!
看他笑了出来,我也笑。
“哪个小鬼和你说的这样的傻话?人生是由自己决定的。”我拍了拍他的头,“来,坐下。开饭啦!我肚子饿得直叫唤呢!”
说完,我和他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今天,你是小寿星呀,我就不和你抢菜了,你爱吃什么尽管吃,我让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吃饭的时候,对菜,总是你争我夺的。其实我也称得上是个“大胃王”,而小容也是在长身体的时期,我们两人都特别能吃。小容每次都尽量多弄些菜了,可是到了餐桌上,也马上就会被我们快速消灭。
“真的?太好了!你每次都欺负我!”
“欺负你?!”冤啊!其实我每次都会偷偷的让着他呀。
“就是!你每次都比我吃得多!”
“这话可不对吧?昨天我买了两个面包回来,是谁没声没息地就把它们解决了?”
“那个不算!”他脸红了。
“那是你饭前吃的,吃饭的时候又吃了个那个大鸡腿,和起来不比我多?”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不算!不算!你上个星期五也不是……”
“哟,翻旧帐啊?好,我们来算算!”
“算就算!”
“……”
丰盛的晚餐,在我们边拌嘴时边进行着。
嘿嘿,都是男人嘛,为了食物斗斗嘴是正常的。不能吃就不算男人!(这可是我做人的歪理哟!)
小容的16岁生日虽然没有蛋糕,可是却也绝对是一个快乐而独特的生日。
16岁,该是一个长大的年龄了……
我所在的杂志社在全国来说真的没什么名气。然而再小的杂志社,都有被著名杂志社邀请参加他们举办的大型活动的可能。
这次我们社就光荣的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我作为杂志社的新人,老板却大方的把这样的机会交给了我,说是让我这新丁去长长见识、增加工作经验。我知道老板这是对我那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的“重视”。我当然不会拒绝,也没理由拒绝。
回到家,我就对小容说了,我要出差一个星期。闻言他的脸上有几分寥落,接着又马上隐去。
“哪时走?”他问。
“下星期二。”
“还有三天了。”他低喃着,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我不在了,没人和你抢菜吃,不好吗?”想来除了吃饭问题上,小容会比较好强,其他时候他总是特别乖巧。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他显得有些寂寞。
“不要露出一脸寂寞的表情呀!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啊。”我走上前,搂住了小容的肩膀,我知道他其实很喜欢依赖我。能被人依赖,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小容长大了,两个月前不是刚过了16岁吗?16岁也算半个大人了呢,而且小容的自理能力那么强,怎么会我不在就不行呢!”其实小容总是尽量做什么都不让我操心。
“哦。”他轻轻的应了一声,快速的从我的手臂里退了出来。“7点了,新闻联播开始了呢。”他拿起遥控器开了电视。整个人报膝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电视机里传来新闻播报员那百年不变的形式化的声音。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明显的感觉到容在和我闹别扭。他当然不是对我发脾气,只是很明显的不爱理我。
当年的“减负热潮”一夜之间热遍全国,然而中国的应试教育始终不允许学生“减负”。“减负”这两个字,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悄悄远离那些不堪重负的学生、那些讲求升学率的学校,在人们的视野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分数永远是定夺学生好坏的标准,所以学生还是只能乖乖的在假期里走进课堂。双修日也变得没有意义。
星期六,小容全天都有课。而星期日他还是有半日的课。小容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他本来就不是太爱说话的人,这两天,他似乎变得更沉默了。我不开口,他就完全没话说,我和他说话,他只随口答两句。
星期日的下午,我开始收拾行李,小容在他的房间里写他那永远写不完的习题。我手忙脚乱地把一件件衣物往行李箱里塞,此刻我才发现4年的时间让我已经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家,几乎所有东西的位置,我全都不知道了,我只有无奈地向容求救。
“小容,我上次买的那件咖啡色外套在哪?”当我地5次无奈的向小容发问,他干脆地走出了他的房间来到我的房里,他打开我的衣柜的最左边的柜子的那扇门,从衣架上取下那件咖啡色外套迅速的叠好放进我的行李箱。
以前的我总是把所有的外套(西装除外)都塞到最底层的抽屉里,最左边的那个柜子只挂西装,其他衣物都是随便放。而现在我发现小容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外套都挂了起来,夏装、冬装和春秋装都分放在不同的柜子里。
他在家的时间向来比我少,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时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完成了这项巨大的工程。我忽然发现,平时生活中让我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少了。与其说我在照顾小容,不如说我在受小容的照顾。
“我真没用,自己的家都快不认识了。”我苦笑着说。z
“对不起,都是我乱放你的东西,还是我来帮你收拾吧!”他边说边整理着行李箱里的衣物。
“功课不要紧吗?”y
“要交的作业,我都作完了,我刚才只是在做些补充习题。”他整理完行李又开始走向衣柜找衣服。
“那就好,不过高中可不是轻松就能混过去的,多做点题也是好的。”我说着已经退到一旁看着他麻利的动作,他每次放入行李箱的物品总是出乎意料地让我满意。
“你不用写稿吗?”在我看着他收拾了近10分钟后,他这样问。z
“啊!是啊,我走之前还得交一篇稿呢!”我想他不想让我一直看着他,我说完走到衣柜对面的桌子打开了电脑。
小容就在我的背后收拾着行李,而我只是机械化的敲击着键盘,写着老百姓的平凡生活。这一期的话题是夫妻生活,我无边的乱侃着。时间分秒流逝,直到一阵饭香传来我才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落日的余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屋里来,让寒冷的空气里有了一丝温度,耳边回响着切菜炒菜的声响,伴着浓浓的菜香,让人感到这冬季的午后是那么温馨、那么闲适。这不就是家的感觉吗?我以为我不会再有家了,我以为家离我很远。原来现在这个家,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家啊!
家,其实很简单。家就是一个有人能不张扬的与你相伴扶持的地方,就算它很简陋也能为你避风遮雨,就算你很受伤它也能为你疗伤。家的感觉只是一分不张扬的关怀,一种不用说出口的爱。
看着身后的床上放着的行李箱里摆放得整齐干净的衣物,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暖流从心的最深处溢出来,包围了我。多久了?自从18岁离开家上大学,到现在32岁,很少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即使是那个短暂的婚姻,在那个华丽而空虚的家里也从不曾感到家的温暖。那个家像一个美丽的鸟笼,禁锢着我的梦想、我的自由。
“吃饭了!”小容走到了我的面前。z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对他说永远留在这个家里,和我一起走到人生的尽头。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这是我第二次意识到那个恐怖的事实。
是的,我是一个同性恋者,一个造就了一段不幸婚姻的同性恋者。只是比起女人我只会对男人有兴趣而已,我不知道我竟会对小我16年的小容产生感情!我应该一直把他当作儿子才对的啊……
“明宇哥!明宇哥!明宇哥!”小容把失神的我摇醒,我看着他双眸里透出的单纯、信任和关心,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罪恶感。
“啊,真是的……我……我在想稿子的事,怎么一下就……”我满脸苦笑地说着那语无伦次的话。
“是啊,明宇哥一写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话里似乎有几分落寞,有些像在抱怨,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吧!
小容转身走出我的房间,我也跟着进了饭厅。看到桌上的菜,那种简单的幸福感觉又来了,那种想把小容锁在身边的冲动也随之而来。不,我不能。我不能像我的妻子一样用我的自私给小容一个束缚身心的囚笼。
我知道,我和小容都是守望幸福的人。
☆☆☆
星期二的早上,我抱着逃难的心情上了飞机,离开了那个我的家所在的城市。我也想在这离开的一个星期里,认真想想未来的日子该何去何从。当天的下午我来到了L市。L市其实是中国的一个西北城市,它离尚思村很近。
这次的杂志社盛会,主要是那家大杂志社与美国外商签约,在美国市场发行刊物。盛大的签字仪式在我到L市的第三天举行。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每天都有各杂志社的交流讨论会,这样的会议一般会进行一整天。说是交流讨论,但是总还会有领导发言、代表讲话,这是中国会议的传统。冗长的讲话累了那些领导、代表,也累了底下的听者,到头来领导、代表们只知道自己讲了一番“好话”,听众们只听了一堆空话,有意义的一点没留下。和我同行的还有三个同事,我们是三男一女,而代表我们杂志社发言的人是我。在各杂志社的讨论开始之后,我才终于感到不虚此行。在大家的讨论中,很多有用信息、宝贵的经验、实用的意见都得到了很好的交流。
这次会上,我还认识了与我同在一个城市的清风杂志社的编辑。他叫何涛,很年轻才28岁,混了4年已经是杂志社的总编辑了。他拥有俊美的外表,加上他待人亲切、见解独到、作风硬朗,他几乎成了会上的焦点。我欣赏这样的男人,也是我主动去和他搭话。
“我是耿明宇。能和你交个朋友吗?”在与何涛的讨论结束后我这样问他。
“当然!我是何涛,这是我的名片。”他对我微笑着,那笑容美得逼人。“能与你交朋友是我的荣幸。”
“哦?此话怎讲?”我收下了他的名片。
“我敢肯定你就是3年前以一幅名为《伤痕》的作品而获得世界大奖,却又在获奖之后消失的摄影家。”他自信的说。
“那么自信?”
“是的,我见过你。我也曾经热爱摄影。”
“现在呢?”
“我更热爱这份工作,但我没有放弃摄影,就算是业余、就算只是玩玩,我也会坚持到底。”他的眼中有几分冰寒。
“是在骂我吗?”我笑看他。
“我曾经崇拜你。”
“是吗?我说我不是玩玩,你信吗?”
“我信。”他看了我几秒后这样说道。
“哈哈哈,我真的太欣赏你了!”我笑了起来“愿意和我去吃顿晚饭吗?”
他点头,我和他走出了会议室。
我和他随意选了一家餐馆,点了一桌菜,边喝酒边聊天。
“为什么放弃摄影?”他还是纠缠这个问题。
“因为获奖是与女儿的约定,放弃摄影也是与女儿的约定。”
“真是好父亲。”他干笑两声。
“不,她不在我身边,在美国。”
“是吗?”我知道他还想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我不善的脸色,他把话吞回了肚子里。于是我们转入另一个话题。
酒足饭饱之后,我和他走在破旧的街道上,只讲一些琐屑的小事。又是秋季,第一次见到小容也是在那干涩的秋风中。落叶树上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铺满整个街道,踩上去哗哗的响,像一首奇妙的乐曲。
“耿先生!”有些耳熟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起,我回头,居然是老刘。即使许多年不见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他几乎没有变,只是身上的衣服已经不像当年那般破旧不堪。看得出来尚思村这些年来日子应该好过些了。
“老刘?!好久不见。”我对他微笑。
“太好了,耿先生,您还记得额呀!”老刘说着,眼里竟有些泪光。
“老刘,你怎么……”
“耿先生,您还记得4年前给俺们村子捐了一大笔钱吗?俺们用那笔钱,修了一条高速公路,现在交通方便多了!城里的人也开始到俺们村里宣传科技致富,办起了不少学校。俺们村出产的作物拿到城里也很好卖,现在俺们村里的每户人家几乎都脱贫了呢!”老刘越讲越兴奋。
“是吗?很好啊!”我叹了口气,一旁的何涛听得直瞪眼。
“您是俺们全村人的恩人啊!俺们要怎么谢您才好啊!”
“谢就不必了,继续向小康迈进吧!”我笑了起来。
老刘眼里泛出了感激的泪花,他用衣角擦拭着泪。我看看他身后不远处,有一辆卡车停着,司机在不住向这边张望。
“回去吧!你们好好过就行。”我拍拍老刘的肩膀。
“耿先生,额、额……额想问问……小容他……”
“他很好!现在上高一了,学习很用功很刻苦,将来一定是个大学生。”
“耿先生!额给您跪下了!”老刘说着真就跪到了地上,完全不顾路人的眼光。我连忙把他扶起来。
“回去吧!”
老刘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转身迈开步伐,没走多远,他又转回来。
“耿先生,您在这呆多久?”
“我后天走。”
“啊!……能不能后天和您见个面?额……想交点东西给小容。”
“好,我后天下午的飞机,你早上9点,在永秀饭店的门口等我吧!”
“谢谢!谢谢!额……走了。”老刘眼中的泪光一直没有消失。
“回去吧!”我对老刘挥手告别,看着他上车离开。身边的何涛在回饭店的路上没有太多的问起这件事,也许在我和老刘的对话中他已听明白了一些事。
在我离开的那一天,老刘送来了一个深蓝色的布袋,里面装满了当地的特产,还有一封信。我带着它离开了L市,离开了老刘,我想以后也许再也不会踏上这片西北的土地了吧!

在飞机上熬了大约4小时,到了我所居住的城市已经将近晚上6点了。我家距离机场约一小时的路程。回到家该有7点了,我犹豫着是否该打个电话回家,小容不会一直在家里傻傻的等我吧!又不是那些可笑的肥皂剧,小容还要上课的,可是我还是不放心,抱个平安也好。我拿起手机准备拨号时,耳边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急着回家吗?”何涛看着我手中的手机问道。
“不急。”我收起手机。
“和我去吃个饭,可以吗?”他说话时脸色显得有些灰暗,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好啊,去哪?”我不好意思拒绝这样的他。
“金陵海鲜楼吧,那的菜式不错,我常去。”
“走。”
于是我和他提着大箱的行李,打了一部的士就往海鲜楼去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