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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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带病坚持拍摄的广告令厂商很满意,邀请他参加产品的发布会。
“不过当然要请他穿这一季的新品。”蔡总说。
“这没问题。”家禾表面上答应,心里却有少少冒汗。
少爷一向标榜自己品位出众,要他任人摆布似乎有点……
她一回到家就把T-shirt放在少爷床上。
“干吗。”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厄……”她还没想好说辞,他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令她有点紧张。
他看着摊在他床上的衣物,突然问:“你买的?”
“……”
“你怎么知道我尺寸。”
“如果我连你的尺寸都不知道,这几年也白做了。”
“其实……”他脸上有一种少有的笑容,“这个牌子你不用去买的,我才拍过广告,他们应该会送啦。”
“恩……”
他拿起衣服左看右看,最后有点勉强地说:“还满好看的。”
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那……你明天会穿这个去参加发布会的吧?”
“发布会?”他看着她。
“明天晚上有发布会,他们说你广告拍得不错所以请你去。”
“哦。”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这样……算是答应了?
晚上他们去找Michelle打麻将,她已有几个朋友在房里聊天。她的朋友,大多妖娆大方,见到陌生人也丝毫不见害羞,看到他们来,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最近没见你们。”Michelle咬着葡萄,盘腿坐在椅子上,也不招呼他们坐。
“少爷病了。”
“害我总是三缺一。”她口气颇有些埋怨的意味,但又说得无关紧要。
“Michelle,呢?是你?新朋友?。好handsome喔。”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个时髦女郎,其中看上去最年轻的一个操着一口广东话,长得很像香港某个小明星。
“?地住?上架。”Michelle一边吃葡萄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女孩对家禾笑笑,言辞虽然大胆,但态度很坦诚。
“我地告?了。”原本庸懒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子起身。
“?,留底一?了,三缺一唔好玩了喔。”
“Cicy,留底。”其中一个女子优雅地说,一边朝那个年纪最轻的女孩子抛了个媚眼。
Cicy很大方地点点头。
送走了两个朋友,Michelle转身去收拾麻将台。
“自摸。不好意思。”少爷得意地摊牌。
“有没有搞错,”Cicy大叫,她说起普通话来倒像是台湾人,“次次都是他赢,我不玩了啦。”
“不要羡慕,人家说情场失意赌场才会得意,我宁愿是情场得意。”Michelle老神在在地说。
少爷没好气地回敬她:“怎么原来你也懂算命的吗。”
“我以前是职业风水师。”Michelle得意。
“看你就知道因为自己风水不好才转做化妆师的。”
Michelle瞪他:“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家禾惊讶地把理好的牌推到当中:“Michelle,原来你普通话说得不错。”
她一边掷出色子一边得意回答:“到一个新地方呢,最重要的就是先学当地骂人的话,这样才不会吃亏。”
少爷面无表情,突然说:“刚才是小兔崽子赢的,色子拿来。”
隔天少爷真的穿起家禾昨天带回来的那件衣服,虽然表情还是一副死样子,不过已经令家禾十分满意。
会场里到处是忙碌的工作人员,走廊尽头是更衣室和临时搭出的化妆间。主办方很早就来嘱咐安排,少爷只需坐在主席台上,任记者拍些照片就可以。
“这么简单。”坐到主席台上,少爷轻声问身旁的家禾。
她了解地笑笑,然后说:“因为不给钱的嘛……”
他瞪大眼睛,不是他爱钱,而是她一向不做吃亏生意,这次怎么肯不给钱就帮人家做事情。
“我地今?唔同往日了。”她记得这句话是来上海之前Pual对她说的。其实公司当时完全有理由跟少爷解约,但是最后还是阿Pual在老板面前保住了他。从那个时候起,家禾才渐渐觉得Pual也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势利。
“那……”他摸摸鼻子,“你特地去买新衫给我,这样很吃亏……”
她帮他别上名牌:“不吃亏——是他们给的,不是我买的。”
少爷瞪她,样子好象很生气。
“干吗……”她错愕地问,自己又没说错话。
他摇摇头,别过脸看着前面,像在生闷气。
接下来整个发布会上少爷都冷口冷面没有任何表情。
回去的路上他也一声不吭,家禾图个清静,也由得他去。
两人就这样“冷战”了两天。
这天晚上家禾却接到宝淑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我日做夜做,要做死人了。”
家禾畅快地大笑几声:“不要这么说。被人家听到还以为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有43小时没有合过眼了。”
“那还打给我,快去睡觉吧。”
“做不出来,所以想找你聊聊。”
“新CASE?”
“是啊,我最恨做品牌,尤其是日本牌子。那个死人自己去搞大CASE,就把我丢在这里做这个。”
宝淑口中的死人一定就是余正。家禾会意地笑笑,不安慰也不反驳:“给你赚多点钱的机会不好吗。”
“你家少爷呢?”
“不晓得,大概在玩游戏吧。”
“不晓得?你不是一向很紧张他吗。”
“是啊是啊,但是我不想无缘无故被臭骂一顿。”
“怎么,你们又吵架了?”宝淑忽然有了干劲一样。
“我始终觉得做广告企划还是埋没了你,做八卦杂志编辑会更有发挥余地。”
“怎么回事啊到底。”
“冷战两天,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踩了什么地雷,所以等他爆了再说。”
“所以我就说男人都很别扭,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与其找到原因还不如不要去找,等他们自己好了就行了。”
“你好象很有经验的样子。”家禾好笑地说。
“我随便说说——啊,我改天打给你拜。”
她真的说完就挂了线。
家禾看着电话无奈地笑笑。能像宝淑这样,只有一些小小而无谓的烦恼,这样的生活才叫幸福。
家禾踱到窗边,虽然只有三楼那么高,却也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她忽然想起以前在Sydney读书,学校周围都是大牧场,一到晚上,同学们都结伴去看星星,那里的星星很亮很大。她和以珍曾经许过愿,能够在25岁的时候嫁出去,然而现在实现这个愿望的只有以珍一个。
家禾清清喉咙,才发现自己竟然哽咽了。
“你干吗……”旁边突然有个低沉的声音。
她转头一看,竟然是少爷,他在隔壁窗前,探出身子看着她。
两个窗台隔得异常近,他几乎只需要稍稍探出身体,便可看见她。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想家吗。”少爷却突然换了种口气问她。
“很想……”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一定也曾有过那种跟同学一起看星星的经历。他们的少年时代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度过的。
“你为什么不回家。”他虽然是问她,却望着天上的月亮。
“我还没有做出一番大事来,所以不能回去。”她苦笑了一下。
“骗人。”
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许寂寞。
“我知道你不是喜欢做一番大事业的人。”
“……”
“不然,”他转回头看着她,“你不会跟我一起来上海的。”
家禾笑了,笑他坦白,也笑自己连谎话都说得不好。
“你不是很挂念家人吗,每年圣诞节都寄那么多东西回去。”
家禾点点头,原来少爷不是长不大,只是她不知道。
“没错,我很挂念他们,但是我还是不能回去。”
“躲人?”
她了然地点了下头。谁会有家不回呢。
“……男人?”
她抬头看着星空,这件事,这些人,她平时都不轻易允许自己想起。但是此时此刻看着他坦诚的脸,她也可以坦诚地面对自己。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出现的话会让大家不好过。”
“……”
“三个人痛苦,不如一个人痛苦。”说到最后一句,她又再哽咽。
很多时候,她知道不是自己的错,然而她终究还是决定一个人熬,即使回想起的时候会觉得心痛,但既然已经决定,就没有回头路。
“你太傻了。”少爷难得严肃。他平时虽也常常绷着脸,说话时的语气却大多是轻佻或挑衅。
“不傻又怎样。”家禾忍住眼泪。
“起码,大家要搞清楚……”
她忽然有点讨厌他这样的口气,好象她从未争取过什么般,只是一个人自怨自艾。
过了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夜空,各怀心事。
当少爷准备离开窗台的时候,家禾突然问:“你有没有试过一心一意喜欢一个人?”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明白我要说的这个故事。”
他沉吟了片刻,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有。”
“……”
“……”
“我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在一起三年的男朋友。”
她仰望天空,希望还活在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每次回头望,都觉得自己当时是多么奢侈地挥霍那快乐的日子。
“我在港大实习完要回去前一天,他忽然打电话来坦白告诉我,在我离开后两个月,他跟我的好朋友以珍在一起。”
“以珍不想破坏我们,知道我要回去,就走了。当时我很震惊也很生气,恨我们三年的感情竟然敌不过几个月。我恨他辜负我,更恨好朋友背叛了这么多年的友谊。”
家禾叹了口气,虽然已经泪流满面,但嘴角却还擒着笑:“不过当子葳告诉我,以珍已经怀了他的孩子,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还是我输了。输给以珍也输给自己。”
“她其实是一个比我更傻的女孩子,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却为了好朋友甘愿离开。她大概以为这样,我跟子葳就会幸福。”
“我一个人坐在薄扶林道旁想了一整晚……第二天我就去公司应聘,隔天他们录取了我。”
“Spring……”少爷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出现。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的房间。
她转身看着他,然后又转回身依旧看着窗外的星星:“只是每次想起他们的时候也有少少心痛……”
少爷扳过她的脸,看着她伤心的样子,第一次明白地知道什么叫心疼。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子。”他抓住她双肩,望着她的双眼肯定地说。
“……”家禾擦干眼泪,看着他。
少爷挫败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过哄女孩子,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不会表达。
“谢谢。”她破涕为笑。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只要她笑,其他的事便无所谓。
“其实你……”家禾忽然有感而发。
“……”
“狗嘴里偶尔也能吐出象牙。”
少爷因着近期两个很受瞩目的广告,在上海的广告界有了一些知名度,连沪上颇为受欢迎的一家甜品店也指名要他拍广告。
“哈根达斯?很不错啊。”家禾在蔡总在办公室里翻看着资料,“不过可惜不是许留山厄……”
“什么?”蔡总随时看起来一脸和气,风度翩翩。
“没什么,James比较中意吃许留山。”
蔡总笑笑地看着她,好象有话要说。
“其实你很不错,James有你做经纪人很幸运。”
“我始终是初来乍到,还是谢谢你这么帮忙。”
“我只是看在余正的面子上,你知道,他发起火来很可怕。”
“哈哈哈哈……”家禾开心地笑,“我会请宝淑在余正面前美言几句的。”
“谢谢。”他也笑了,“叫我Tony就可以了。”
家禾点点头。
“虽然我没有梁朝伟那么帅,但我相信也差得不远。”
“是不远……”她高兴地想,在香港,能够认识宝淑,在上海又认识了Tony和Michelle,他们算不算她的贵人?
走出广告公司的写字楼,韩凯搂着一个女孩子迎面而来。
“你好。”他的笑容自始至终都很迷人。
“你好。”家禾淡淡地笑了笑。
“来谈公事?下次聊。”说完他便搂着那个女孩子走了。
家禾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那个女孩子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少爷打了电话来叫她去吃午饭。
“又有新case了,少爷。”她说。
“你也不用这样逼着我不停干活吧。”
“有事情做才有钱赚。”
“出来吧,Friday‘s见。”
家禾挂了线,忽然觉得少爷最近的态度改变了一些。起先她也并没在意,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两个的关系已不像以前那般紧张。能够跟他和平相处,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一直以为自己跟他很不合,大约是因为最初见面时,他们都互相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可能这个世界上,缺点再多的人也会有优点,只是这些优点未必有人会发觉。认识他三年,慢慢地她也摸清了他的脾气,反而渐渐发现了他的优点。
他虽嘴巴臭,却无心机;态度嚣张,其实心地善良;没有耐性,但对人坦诚;骄纵奢侈,不过从不斤斤计较。
他就好象榴莲,乍闻那股味道令她反胃,天天闻,倒也上了瘾。
去到餐厅,就见少爷臭着一张脸在座位上发脾气。
“你又怎么了。”家禾看看他面前的水。通常他如果心情好,就会点些汽酒或者啤酒,如果心情一般就点果汁,而如果心情差发脾气的话就会点杯水放在面前,又不吃。
他这个人不懂得玩花样,心里在想些什么,永远都会表现在脸上。
“叫我来,自己又迟到。”
“我已经很赶了,当中没有浪费一分钟的时间,大少爷。”她知道只要讲明理由,他不会不接受。
“那还不点菜。”说完他抓起餐牌,开始看起来。
家禾摇摇头,笑着说:“看来看去,到头来点的还不是黑椒牛排?”
少爷放下餐牌,赌气地说:“是啊,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专一的。”
家禾拿起餐牌假装认真地看起来:“哦,是吗。”
“其实一个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是很难的,要在不断追求当中才会知道的。”家禾叫来服务生,开始点菜。
她继续说:“所以既然现在有很多机会放在眼前你为什么不珍惜呢。”
他吃了一惊,看着她。
“所以说,现在有这么多工可以开,应该是很高兴的事情。”
“黑椒牛排加柠檬汁谢谢。”他把餐牌还给服务生。
“你的?”家禾瞪着门口的绿色的旅行箱,问少爷。
“Ofcoursenot。”他莫名其妙。
两人在家门口四周张望了很久始终猜不透门口这只旅行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不会玩‘谍中谍’吧……”家禾有点笑不出来了,“你之前出来的时候有看到吗?”
“它就堵在门口,如果当时它在的话我怎么会看不到。”少爷无奈。
她迟疑地拿出钥匙开门,顺便把旅行箱踢到一边去。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Spring!”
她往楼梯望去,愣在当场:“家易……”
曾家易二十一岁,皮肤黝黑,身材修长,他就是曾家禾的亲弟弟。
曾家易窜上楼梯,飞快地搂住家禾,激动地又叫又笑:“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好想你!”
“你谁啊?!”少爷推开他,十分不悦地问。
“……你又是谁。”他也不悦地瞪回来。
家禾干咳了一下:“……这是我弟弟。”
“我叫Summer。”他补充。
原本气焰高的少爷听到这一句,突然泄气不少:“哦……”
“我五点多到的,不过你们都不在,所以楼下的小姐请我去吃蛋糕,不然我饿死了。”家易撒娇似地说。
“你饱了没有,我带你去吃晚饭。”家禾笑地开心,一边勾住他手臂。她离开澳洲后虽然也跟弟弟通email,但已经三年没见。他又长高了些,样子也英俊些,比起三年前更是成熟不少。她此刻开心地想掉泪。
“好啊,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饿死了。飞机上的餐好少。”
“好了好了,这就带你去。”她跟他讲话,还像小时候哄他吃饭。
少爷妒忌地看着他们两个,她看着弟弟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微笑。
“那我呢。”他口气生硬地说。
“我们不是刚吃完吗。”家禾还是面带微笑,“我很快回来的,麻烦你帮我把箱子搬进去好不好。”
她这样说,他只能以沉默来表示同意。
他们很快下楼去了,少爷突然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他看看脚边的绿色旅行箱,忽然踢了一脚:“呐,看在你是Spring弟弟的份上,让你住一下就算了,不过你最好尽快滚。”

说完,他还是认命地把箱子搬了进去。
墙上的时钟走到9的时候,家禾两姐弟才兴高采烈地回来,手中还提了很多东西。
家易看到少爷在玩“实况”,马上很有兴味地坐到他旁边去了。
“我睡哪里啊。”
家禾四周看了看,最后对上少爷不满的双眼。
她用眼神无声地请求他。
“怕了你了……你跟我睡吧。”最后他还是投降了。
家易看看少爷:“那你晚上要对人家温柔一点哦。”
“你去死。”他终于笑了。
少爷洗完澡来到房间,曾家易已经在床上玩GBA。
“你叫我Summer就可以了。”他一边玩一边说。
“恩,我叫James。”少爷躺到他那张超级大床上,但此时却感觉空间如此狭小,始终觉得身旁的人很碍眼。
“你喜不喜欢我姐?”
少爷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家易撇了他一眼,大笑着说:“拜托!你也不要表现得那么明显好不好。”
“你,你别乱说,万一,万一让Spring知道还以为我真的……”他慌乱地解释。
但曾家易又怎会是省油的灯:“这么说来你不喜欢我姐喽?”
“……她人又凶又不温柔,长相一般,身材更一般,怎么看都不是我喜欢那一型……”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越说越小声。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家易盯着他。
“我……”他从来不懂怎么撒谎。
家易笑得开心,一点也不像在嘲笑他,还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遇到我算你走运了,我就是来帮你的。”
“?”
“我就是来帮我姐交新男朋友的。我这个学期是校外实习,所以就偷偷来上海了。”
“……”
“虽然两小时前我第一次看到你,但是以我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来看呢,你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我家姐。”
“你胡说什么……”少爷嘴硬地顶了回去。
家易挑眉看他。
“除非她变成33,23,35。”少爷又加了一句。
“这个恐怕难度很高。”家易好象真的在考虑他说话的可能性。
“白痴。睡觉。”他翻身盖上毯子,不理他。
家易耸耸肩,继续玩游戏机。
自从曾家易来了之后,少爷数过自己在一个星期之内跟家禾说的话总共加起来只有45句,因为她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被弟弟霸占了。她总是陪着兴高采烈的他去逛街、去吃饭、去参观,曾家易就有如苍蝇一样整天粘在她的身边,赶也赶不走。
此时他一反常态寄望于新的工作能够开始,那么她的心又会回到他这里。过去他从未试想过有一天,她的心会飞到别处,也从未知道原来这种感觉是这么令人沮丧。他总是以为她事事为他安排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
但他终于知道自己估错了。他恐惧地感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并不如他想象的高,至少已比不过她的弟弟。
她一点一点地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他自己从未知道。
他别扭地希望她的眼里始终只有他,希望她体贴地为他安排好一切,希望她坦然地责备他然后告诉他这是为他好,希望她在他要离开之前一直在他身边。
夜深人静,他烦躁地坐在床上抽着烟。外面下着小雨,秋天到了,夜晚有些凉。身旁是已经熟睡的曾家易,他好象总是能够一躺下就睡着,这说明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物。
“怎么还不睡?”忽然,家禾恬静的声音在漆黑的房间中轻轻响起。
他错愕地望向她。
她悄悄推门而入:“我来看下家易有没有踢被子。”
听到她说地这么自然这么温柔,他积累了一个星期的怒火就好像在一个充满煤气的房间里划亮一根火柴般,倏地爆发出来:
“你怎么从来没有看过我有没有踢被子?!你只知道他!你怎么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觉!你弟弟住在这里我已经够烦的,你还要来烦我!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
他简直是在吼叫,连他自己也吃惊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最后他只能沮丧地归结为,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烦躁情绪。
原本在熟睡的家易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吵醒,扭亮灯,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也因着亮起的灯光,他才看到她惊恐的表情和眼底隐忍的泪水。
“对不起……因为家易会踢被子……”她连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以前晚上看过你一阵,后来发现你不会踢……所以就再没来看过……”
说完她退出去悄悄掩上了门。
他懊恼地用手拉扯自己的头发,挫败地低吼。他忽然很痛恨自己,他明明知道她一直默默地关心着他,那些伤人的话却依旧冲口而出。
他忽然跳起来追了出去,但迎接他的却是她那扇紧闭的房门。
他停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没哄过女孩子,不知道道歉的话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怎样开口叫她原谅自己,他不懂。
他惟有继续烦躁地在客厅中踱来踱去。她惊恐的表情和眼中隐约的泪水简直叫他发狂。
“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家易倚在门边,打了个哈欠,“她没这么小气,很好哄的。”
虽然心事被看穿,脸上一阵燥热,但少爷还是认真地问:“真的?”
他深怕她就此以为他少爷脾气永远不改,最糟糕的是不理睬他,这令他有些一筹莫展。
“好了,我保证会让她气消的,好不好。很晚了,睡觉吧。”家易径自回床上继续睡。
少爷却一夜无眠。
早上九点,家禾一打开房门,看到的是一桌丰盛的早点,从中式到西式,品种繁多。而桌旁,是一看到她开门出来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的少爷,还有已经在满意地吃着早点的曾家易。
她打量了一下局面,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对少爷说:“你上当了,这些全都是曾家易喜欢吃的东西。”
少爷立刻恼怒地瞪着嘴里塞满小笼包的骗子。
“再过一个小时我约了Tony,你准备一下,我们快走吧。我一个礼拜前已经同你讲过了。”
他缓缓地点头,有点恐惧地想,她在生他气。
他从未在她面前这样诚惶诚恐,一路上他偷偷地注意她所有的表情变化。家禾被他看得烦了,便索性在坐上的士之后把脸别向窗外。
就在他张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目的地却到了。
Tony办公室里的沙发又软又舒服,但少爷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们相处的三年中,他们也有很多次冷战。
记得有一次他告诉家禾自己不想接一个滑板鞋的广告,因为那家公司的太子爷曾跟他在酒吧发生过口角,但不知道为什么公司还是帮他接了,他生气极了,骂了她一顿,然后冷战了差不多三星期。后来是他先开口跟她说话的,那是他第一次在跟人冷战后主动开口说话。那次以后,他才知道原来她比他更倔强。所以之后每次的冷战,也是由他来结束。因为要冷战的,一直是他。
然而这次不同,要冷战的是她,不是他勾下手指,所有的龃龉就消失干净。所以他想,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只是当他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不懂得怎样讨好。
他一向只要顾着自己就够了,她也事事顺着他,他从来没怎么留意过她。
他只知道她很好说话,对他很妥协,但他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对他妥协了,他要怎样才能令她妥协。
突然Tony问:“James你有什么看法?”
他错愕,直觉地转头看着家禾,她自顾自看着照片。
“我没有……”他只得喃喃地说。
“你们吵架了吗?”狡猾如Tony,甚至于哪个占上风他也一目了然。
“没有。”家禾不急不缓地说,一派淡然,“我不会跟老板吵架。”
“别这样……”少爷心里百转千回,话到嘴边却只是这一句。
“好了,今天该谈的也差不多谈完了,你们两位请回吧。”Tony善解人意地替他们开了门,作势送客。
家禾只好无奈地起身,抱歉地笑笑,走了出去。
电梯里,少爷低头站在家禾身后。午餐时间,电梯里挤满了人。十八楼下来,几乎层层都停,还一直不停有人挤进来,奇怪的是竟然没有超重的报警铃。
四周都是人高马大的男子,家禾有点透不过气来,忽然前面的人向后退,她用手挡却根本挡不了他。这时候有一只手臂伸过来把这个冒失的男子推开。
“你看着点!”那个男子被人推了一把有些踉跄地向前一步,立刻回头怒目瞪着少爷,少爷却用更凶狠的眼神瞪他,口气也不善。
那男子愣了下,只得讷讷地转回头,也不向家禾挤来。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很想笑。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他们是情侣,因为她忽然有种被人保护的感觉。想到这里,又觉得有点可悲,究竟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大约真的是有三年了吧。
每一个女孩子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幼年的时候由父亲保护着,少年的时候由青梅竹马的同伴保护着,青年的时候由恋人保护着。多坚强的女孩子也需要被保护。
而她,为了忘记一个曾经保护自己的人,情愿自己保护自己。只是当这一刻,有一个人愿意帮她在拥挤的电梯里推开身边涌来的人潮时,她还是被深深地感动了。
他伸手拉住她的衣角,无声地用这个小动作请她原谅。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请求,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知道他在请她原谅。
她伸手到背后想扯开他的手。不是不原谅他,只是想再享受一刻被他请求的时光,他是一个跟她同样倔强的人,不会轻易低头,即使低头,也不会被人察觉。
手被他一把抓住,她只得不着痕迹地挣扎。
少爷握着她的手,感到她是真实的在他眼前,一种陌生的温柔情绪爬上心头。
他试着用手指穿过她的手指跟她交握,忽然有一种满足感。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Sorry,原谅我好不好?”
她没有挣扎,竟是被这种暧昧不明的气氛吓了一跳。因为他这样在她耳边细语,竟然令她心跳加快。
电梯到了一楼,前面的人们陆续走了出去。
家禾轻声说了句:“原谅你了。”
说完她用力挣脱了少爷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曾家易一从厕所出来,就被人挟持到房间。
“问你点事情。”少爷命令。
家易挑眉:“关于我姐?”
少爷大概没有料到他这么神,尴尬地咳了一下。
“问吧。”他扣好皮带。老神在在。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强调。
家易笑笑地点点头,双手抱胸。
他皱眉看着他:“你别乱想。”
“我不乱想。”曾家易像和尚念经般回答。
“那个……你知不知道……Spring以前那个男朋友跟她同学现在怎么样了。”他问得吞吞吐吐。
家易嬉笑的表情慢慢消失:“你怎么知道William和Jenny的事情。”
“……Spring告诉我的。”
“……你要知道他们的情况干什么。”
少爷坐到床上,双手撑着身体:“我想帮她。”
“把William抢回来?”家易怪叫。
“当然不是。”他示意他小声些,“这个你别管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家易沉思了一会,然后回答他,“他们结婚了,现在小孩已经两岁多了。至于说感情……”
他耸耸肩,继续说:“我不知道,我很久没有见他们了。他们搬到Adelaide去了。”
“Spring知道吗。”
他摇摇头:“我没告诉过她,但她有可能从其他朋友那里知道这件事,但是她的朋友告诉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络她了。”
“我觉得她在逃避。”少爷一针见血。
“我想如果我遇到这种事的话,也不会想要看到那两个人。”
“……”
他看看少爷,坐到他旁边:“不过如果这样,我姐可能永远也不回家了,我也不要她这样。你想怎么帮她?”
“暂时没想到。”
家易翻了个白眼,倒在床上。
家禾最近觉得少爷对她的态度有点暧昧,但是又想不出他想做什么。于是她把想法告诉宝淑,然而宝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于是只是很简单地推测是他良心发现罢了。
“你在香港好吗?”
“香港好的很,我不好,我每天日以继夜地工作,连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
“余正让你每天工作吗?”家禾奇怪地问。
“是啊,每天!我连续两星期没有放假,本来跟人家约好去打壁球,现在只能爽约,糗死了。”
“你跟谁约了去打壁球?”
“以前大学里的学长,最近刚刚在会所遇到,他是新加坡人,来这里的的律师事务所工作。”
家禾大约猜出余正为什么每天安排那么多工作给宝淑了,她几乎失笑,聪明机智如余正,也只会用如此摸不着边际的方法去阻止宝淑跟其他男人约会,多么可笑。
“男人啊,很多时候是很别扭的,你要体谅。”
宝淑听得一头雾水:“你说哪个男人。”
“你身边还有几个男人呢?”家禾不答反问。
“……你是说余正?”
“恩哼。”
宝淑大叹了口气:“他一直就是这样别扭,别提他了。对了,他约了我吃晚饭,我要走了。”
家禾再度失笑。他们两个的关系扑朔迷离,又或许他们之间早有默契,只是欠缺一个表白的机会。感情,本就是个解不开的迷团。
挂上电话,她忽然想起以前有一个朋友曾经告诉她,在爱情的国度里,有很多荒谬的事,不能用理智和秩序去解决,所以两人之间的事,只有他们才明白,旁人永远不会理解。关于每一段爱情的记忆,只有那对情人会记住,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体会,所以,爱情永远比友情孤单。
“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家易已经站在她身后。
家禾盘坐在床上,看着他。
其实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虽不是十分深厚,却也互谅互让,彼此都能包容对方,有时更像是朋友。
“我有话想跟你说。”家易关上房门,在她床上坐下。
“什么事?”
“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因为……我跟爸妈吵了一架,我是离家出走的。”他的口气,像是很沉重,然而表情却并不严肃。
“我知道。”她温和地笑笑。
“你知道?”他愕然。
“你出走以后没几个小时,妈妈就打过电话给我了,说如果你来找我,就收留你。”她微笑。
“妈……真的这么说?”他喃喃地问。
“当然啦,妈最疼你的嘛,你是她的心肝。”
“少来。”他终于笑了,但随即又有点不安,“其实我也不想跟他们吵架,可是妈不许我跟Carol交往,实在太过分了。”
“你肯听我说吗?”家禾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耸耸肩,洗耳恭听。
“你知道,我们家里受西方文化影响最深的就是你。因为那个时候移民去Sydney,家里面你年纪最小。爸妈呢,其实还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这一点已经不会改变。所以你要记得也要理解,他们对于你的期望,其实是中国式的。”
家易点头:“我明白,可是爱情是不分年龄和国界的。”
“是的,这个道理我们大家都懂。妈也懂。”
“那她就不会逼我找亚洲女孩子了。”
“相信我,妈知道的,如果你坚持,她一定不会反对的。因为你是她儿子,你做任何决定她都要支持你的。”
“难道要我自杀表决心?”
“当然不用了,傻瓜。你只要告诉她,你喜欢那个女孩子,但是你也爱你的妈妈就可以了。我想,她想得到的只是这些。”
家易若有所思:“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妈不会跟我们说她有多爱我们的,小傻瓜。我去香港之前,爸爸也曾经告诉我,无论我在外面受什么委屈,都可以回到家里。爸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他很爱我。”她握着他的手,“他们很爱我们。”
“姐……”
“我已经让他们很伤心,你不要再辜负他们好吗,就算是姐姐欠你的人情,好不好?”
他们姐弟从未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过,可能距离有时候会创造另一种奇迹,也能使我们彼此了解更多。
“姐,我是不是很不懂事?”
“不会,其实任性的是我。”
“Spring,I love you。”家易动情地拥住她。
以前圣诞节和春节,家里四个人会在圣诞树下和餐桌旁彼此拥抱,她已经三年没有拥抱过家人了,这是她欠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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