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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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艾在陶苏苏店里住了下来。
夜晚“陶米线线”打烊时分林艾打扫完店面,把两大扇木门一合往里闩上,80多平米的小店就成了她一个人的房间。她把四个长条凳两两拼拢便成了窄窄的木床,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睡袋钻进去便能凑合到第二天早晨。第二天天不亮,她得赶在米线坊工人送米线来前收拾起睡袋把桌凳恢复原位,又忙着去厨房里开炉门换煤球把火力抽上来,然后小跑着赶去北郊菜市场采购材料。当林艾坐在送菜工堆满香菜、薄荷、大葱、番茄、生猪肉、牛肉末等的三轮车兜里返回的时候,恰好是陶苏苏一脸精神地用长铁钩挑着四个小簸箕串编成的招牌“陶米线线”往门口的万年青树上挂的时候。招牌在晨风里晃晃悠悠,宣布“陶米线线”开始营业了。
这是一家经营米线的小店。走进去坐下来,几乎所有能叫上名儿的米线都能在这里淘到。酸辣米线、苗家酸汤鱼米线、罐罐臭豆腐米线、小锅米线、砂锅米线、豆花米线、杂酱米线、焖肉米线、粑肉米线、肠旺米线、海带肠米线、三鲜米线、红烧牛肉米线、清汤牛肉米线、鸡肉米线、鸡汤排骨米线、过桥米线、玉溪凉米线、大理凉米线、什锦凉米线、炒米线、卤米线……
在云南,米线本身的名声绝对大过禄丰的恐龙澄江的三叶虫,民歌《小乖乖》里都不忘唱“米线长长街前卖嘛”,更何况种种千奇百怪的做法赋予米线的千种姿态万般滋味。单说这举国闻名的过桥米线就够传奇的,“云南十八怪”里就有“过桥米线人人爱”的说法。过桥米线怎么来的?相传清朝时滇南蒙自县城外南湖里有一湖心小岛,一秀才常到岛上苦读书,秀才贤慧勤劳的娘子常常煮他爱吃的米线送去给他当饭,但等出门到了岛上时,米线已凉,味道也不鲜了。后来一次偶然送鸡汤的时候,秀才娘子发现鸡汤上覆盖着厚厚的那层鸡油有如盖子一样,可以让汤保持温度,到得岛上,鸡汤居然还滚烫着。秀才娘子灵机一动,想出了一种让米线保温保鲜的绝招,她先用肥鸡熬成汤,上覆厚厚鸡油;米线在家烫好,把生鱼片、生肉片切得薄薄的,连同鲜嫩的豌豆尖儿、韭菜段、香菜末等其他配料送到岛上后用滚油汤烫熟,之后才放入事先烫过一遍的米线。秀才吃的时候米线还是热的,鲜香爽口,别有风味,比以往吃过的任何一种米线都好吃。这种方法一经传开,人们纷纷仿效,因为到岛上要过一座桥,也为纪念这位贤妻,后世就把照此法做成的米线叫做“过桥米线”。
米线坊送进厨房的只是又白净又细软丝线一般长的米味清淡的米线,从厨房里再端出来的就是改变了形色味的勾人馋虫的可口食物,丝线般的米线哧溜哧溜被填进顾客的肚子里,千回百转把顾客的胃熨贴得满满足足舒舒服服,送走一个又勾来一个,送走一次又勾来一次。顾客太多的时候忙得头昏眼花的林艾会胡思乱想,觉得“陶米线线”就是一个魔法世界,会魔法的陶苏苏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根发丝,指使着他们几个徒弟用妖火把发丝烧成白色,配制成各种各样名目的美味去惩罚人类胃里吱吱乱叫的**。也许有人要奇怪:吃来吃去只是米线啊,米线真的有那么好吃么?用不着林艾回答,店门口、过道里站着等空座位的顾客就是最好的回答。
林艾也喜欢米线。不是因为是云南人,不是因为爱吃,是因为忙。是米线让她这么忙,白天黑夜像个陀螺。已经三天了,三天里林艾还搞不清这个店到底有多少服务员。除了掌厨房的两个大男孩,每天固定来的就是小眉和另外一个云南女孩。而其余的,听小眉说都是附近大学里来打课间工的,或者上午,或者下午,或者傍晚,早晚饭时间来的多一点,流水一样地来洗洗涮涮端端盘子择择菜,没事了三四个扎堆嘻嘻哈哈说笑一阵,然后到柜台边找陶苏苏往一个小本子上签写点什么,然后嘻嘻哈哈说笑着水一样流走。随她们水一样流走的,还有林艾的闲。当店里只剩下她们三个女孩子时,林艾就成了最忙的,陶苏苏仿佛只和她过不去。“林艾,碗不够用了,快点洗!”“林艾,鱼快完了,去厨房帮阿明片鱼,点菜交给小眉!”“林艾,再去菜市场买点豆花,今天豆花米线卖的不错呢!”“林艾,汤怎么还不开?”瞧瞧,怎么汤都来问她呢?又不是她在烧!但是陶苏苏的使唤没有让林艾有一丝的委屈,她喜欢忙,忙得团团转,忙得大汗淋漓,忙得没有时间去想过去,没有时间去思念弟弟。她明白自己是在自虐,可是如果自虐能转移内心的苦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夜晚一个人睡在店里的时候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的林艾才在黑暗里汩汩留着眼泪。她在硬硬的长木凳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黑暗里眉眼忧伤,内心苦不堪言。这时候她才能想想自己不公平的待遇,想着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陶苏苏怎么却是个周扒皮,然后就更加倍地想念弟弟,然后内心就更加的凄苦。一个人的夜晚好像长得没有尽头,林艾多么希望睁开眼就挨到天明,然后在周扒皮的频频使唤中开始新一轮的忙碌,把自己忙成个机器,没有思想没有感情。
可是林艾错了,陶苏苏不是周扒皮。第四天晚上,陶苏苏把招牌从树上取下,宣布“陶米线线”打烊的时候,林艾拖完了地正在拼木凳。陶苏苏举着一串小簸箕站在林艾背后说:“林艾,今天晚上你不能睡在这里了。”
林艾身子一震,转过一张苍白的脸,眼睛里尽是乞求,嘴唇颤抖着没有说话。静了半分钟,陶苏苏又说:“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我不能让你住这里了。”林艾还是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是丢了魂。陶苏苏把招牌平铺在木桌子上,就径直去厨房门后拎出林艾
的大帆布背包,又到柜台里把林艾的牙具毛巾什么的团起来往背包里一塞,一蹲身帆布背包就上了她的背。她回头朝发呆的林艾勾一勾下巴:“还愣着干什么?走啊,去我那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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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五岁之前也有零星的记忆,比如娘亲手酿制的甜白酒,河埂上酸甜酸甜的黄泡儿,路边红通通的蛇果果儿,还有火堆上烧蚂蚱的香味,嫩荷花心的涩味什么的,不过全是和吃的有关。贫穷牵引着我的记忆向食物的一边偏移,其他和吃无关的事完全是娘帮我记忆。五岁以前是什么样的呢?爹阴沉的脸。硬硬的巴掌。唉声叹气。娘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地做事。大我六岁的大姐趴在院心里小板凳上就着暗沉沉的夕光写作业。大我四岁的有对白白虎牙的二姐带我去村里打麦场上玩“跳大海”。院子里的沙堆和葫芦架。躲在耳房里搓麻绳的奶奶。哦,还有贴在爷爷蚊帐顶的那个“琛”字,在我两岁时候追随着入土的爷爷一把火烧在了他的坟前。
五岁的我有了自己的记忆。不爱说话,没完没了地哭。怕黑。从早到晚刨沙堆,想要打个洞穿过院子通到湖边去。
有天早晨吃过饭我正拿着锈坏了的废锅铲继续我的地道工程,娘走上来抱起我,拍打我衣服上的沙土说:“来,艾艾,妈妈带你去上街!”我高兴极了,从娘臂弯里下地时连一脚踩塌新挖的地洞都顾不得了,雀跃着跑在最前面。市集上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好东西。娘拉着我去逛衣服摊,不停地指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问我“喜欢吗”、“喜欢吗”,我又高兴又不敢开口。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做小孩子的是不能问大人要东西的,除非大人给,不然要挨说或者挨打的。我看着那些花衣裳件件都想要,就是不敢说话。后来娘自作主张给我买了一套桃红色滚着白花边的新衣裳,衣襟上还缝着一对红眼睛的小白兔和一个红根绿叶的大萝卜,好看的不得了。回家的路上我紧紧抱着自己的新衣裳高兴得又唱又跳,盼望着赶快过年,只有过年才能穿上新衣裳。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娘就把我摇醒了,我闭着眼睛坐起来继续困着,任娘给我洗脸梳头换衣裳。等我不迷糊的时候发现我穿的居然是昨天买的新衣裳!呀,是过年了吗?就要过年了吗?我满院子跑着要炫炫自己的新衣裳,可是大姐和二姐都去上学了,只有爹坐在葫芦架底下咕噜咕噜吸水烟筒,他看了我一眼说:“跑慢点,别跌了衣裳!”我绕过爹去了奶奶的屋。“奶奶,奶奶,我的衣服好看啵?奶奶,奶奶,是不是要过年了呢?”奶奶耷拉着烂白菜叶似的眼皮继续搓麻绳,嘴里却说:“好看,好看!”接着就叫我帮她理麻线。我才想起奶奶的眼睛是看不清的,我很不情愿地接过麻线正后悔着,娘就在厨房叫我了。
娘端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荷包蛋,我狼吞虎咽吃着荷包蛋,把豁了口的土瓷碗舔得干干净净能照见人影。看来真是要过年了呢!我感到很幸福。幸福感是后来的回忆中想起来的描绘词,那时我的幸福就是一碗糖水煮鸡蛋。
我感到很幸福。可是娘搂着我不停地不停地流眼泪。后来爹进来说:“吃好了吗?走吧!”然后背着我出了门,我不知道要去哪里,问娘娘不说,只是走在旁边不停地不停地流眼泪,我又偏头想要问爹,爹板着的侧脸让我不敢开口,我只好妄自猜想是要去哪个亲戚家。
记忆里爹第一次背我。记忆里很长很长的路,路边有淡蓝色的小雏菊。
爹背我到离村子很远很远的大公路上等车,他举手拦下一辆马车,问清楚了收费抱我坐上去。娘一蹁腿也坐了上来,爹就竖起两只眼睛唬娘:“回去!你跟去做啥?拖泥带水的。“娘兀自垂着头,也不吭气。赶车师傅看看娘又看看爹,有些不耐烦了。爹就跳下车去扯娘,娘突然甩开爹的手,抬起头大声说:“我晓得,我不淌眼泪,我不进去就是了。我就在外面看一眼,就一眼!”轮到爹不吭气了,他叹一口气,跳上马车坐好。赶车师傅就把缰绳往前一松,朝马**上抽了一鞭子,马车奔驰起来。我幻想着将要见到的那个亲戚的模样,想着他们家的院子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和我一般大的小伙伴,会不会在他们家吃晚饭,晚饭又会有些什么好吃的,想着想着我高兴得唱起歌来了,唱二姐刚教会我的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坐在对面的娘倾过身子一把就把我从爹怀里拉到了她膝盖上,她搂着我,把头埋在我后脖颈上,抱我的两只胳膊一抖一抖的,好像是哭起来了。我吓得收声,一动不敢动地任母亲抱着我,任她的头压得我后脖颈酸疼,隐隐的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娘哭的坏事,这样想着,我心里也就有些不好受起来。
后来我们下了马车,爹背着我走进一个我以前完全没有到过的村子。我们到了另一座房子,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桂花树,满院浓得化不开的芳香。爹放我下来,我看到很多的人。大人,小孩。一对夫妇走上前来笑嘻嘻地看我,他们给我糖吃,摸我的脸蛋,捏我的胳膊,我不接糖,偏着头把身子扭来扭去躲着。我不认识他们,我讨厌他们摸我。那女的就领我去看院角里的一窝小猫,我才高兴了,摸着那些可爱的小猫咪不晓得该先抱哪一只。我正拿一根狗尾巴草逗最小的那只猫咪来扑时突然被大铁门“哐啷”合上的声响和一个男娃娃尖利的哭叫吓住了。我回头找爹,爹不见了。我又找娘,才想起来娘根本就没进院子来。我追着门外的脚步声扑到紧闭的院门上,爹重重的脚步声和一个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叫渐行渐远。我害怕得颤抖起来,也用最尖锐刺耳的哭声歇斯底里叫着爸爸妈妈。那对给我糖吃的夫妇走过来,像给棕榈树剥皮一样干净利落地把我从院门上拽下来。
从那以后我没有了爹、娘和两个姐姐。我开始姓唐。我把那一对给我糖吃的夫妇叫做爸爸和妈妈。我有两个哥哥,他们分别大我四岁和两岁。我没见到小我两岁的弟弟。
爹娘用林家的第三个女儿交换了唐家的第三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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