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开府纳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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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只花了一贯钱,对堂堂玄牝庄的三少爷来说简直不是回事,卫缺却不免好笑:“请吃饭的是我,怎的却感谢我的钱?”这话简直就跟称赞女孩子“你的衣服好漂亮”差不多。忽一转念:“啊,不对!他说的是我扔余老七的那些铜钱。”笑着挥手:“没什么,我想教训他很久了,只不过今日刚好碰上。话虽如此,那个余老七是我二哥的手下,以后还是少惹为妙。对了,老兄怎么称呼啊?”
“小人姓滕,单名一个贵字。”
“我叫卫缺,叫我三少行了。”卫缺指着满桌狼藉,“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三……三天。”
“三天?了不起。让你吃饱了再打,只怕真要闹出人命。”卫缺啧啧称奇:
“也罢。你新来乍到的,可有什么打算?”
“俺……来替恩人办件事。办完之后……”
滕贵摇摇头,神情又黯淡下来。
“会游水不?”
一瞬间,卫缺的容颜与船老大、余七,甚至整个芦花荡的街集码头紧紧叠合,在滕贵脑海里砌出一个冰冷疏离的形象。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异乡,意味着某些生命里十分重要的地方再也回不去,却永远也无法在他处居停。
安史之乱后一百五十年来,由唐季到今日的石晋王朝,北方兵祸从无一日间断,杀得中原民不聊生,常常是行出长安、晋阳等大城百余里之外,仍不见有半户炊烟,史称“自怀、孟、晋、绛(州名,河南、山西、陕西一带)数百里,州无刺史,县无长令,田无麦禾,邑无烟火”,悲惨更逾炼狱。像滕贵这种青壮汉子,尚能离乡背井,向南投奔吴越、南唐等国,更多走不了的妇孺老弱都成了填沟塞壑的饿殍,残破的身躯迤逦千里,在黄沙滚滚的大地筑成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赤芜。
尤其石敬瑭以一介胡裔,仗着契丹的帮助才得以建立新政权,南方汉人均引以为耻,对北方益起轻视之心。滕贵一路行来,只觉得越往南方风光越是明媚,人心却也愈加冰寒,处处受到莫名的排挤欺侮,一城走过一城、一村换过一村,渐渐陷入一个充满敌意的陌生异域里,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或许,抛弃故土的人就该他漂泊一生。滕贵想。
“也罢,凭你这一身本领,原不必往水里讨生活。”
卫缺突然接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咱们虽然只有吃饭打架的交情,可我向来不爱拐弯抹角,交浅言深,请你别见怪。我瞧……你不像是汉人。”滕贵面有难色,犹豫了半天,见他不似怀有恶意,才吞吞吐吐地说:“俺爹是沙陀人,从前在代州天子底下干事,后来打仗断了腿,才从‘横冲都’里退下来,被派去应州屯垦。”

滕贵口里的“代州天子”,正是中原后唐帝国的明宗李嗣源。
李嗣源是晋王李克用的义子,曾经当过代州刺史,麾下有五百精骑,名为“横冲都”,即使在号称天下无敌的沙陀骑兵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精锐兵团,被誉为“沙陀铁卫”。李嗣源驾崩后,沙陀铁卫一分为二,分别由养子李从珂与女婿石敬瑭率领,直到石敬瑭向契丹借兵夺取天下之后,才又复归于一。
卫缺双目一亮:“你爹是横冲都的?难怪你根底忒好。我久闻沙陀铁卫大名,从没机会开眼界。你的武功是你爹教的?是沙陀铁卫的直传么?有什么名目?”
滕贵摇头。
“俺爹死得早,撇下俺娘儿俩,俺从小就下田,没学过功夫。”
卫缺哪里肯信?举筷连敲桌板:“你不说就算啦,何必推搪?”
滕贵连连摇手:“真是没学过,俺不过天生力气大些。”
“我问你,”卫缺叼着筷子,指尖蘸了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十字,“你见过有人打架两只手像棍子似的,弯都不弯一下么?要说是随手比画,我可不信。”
滕贵松了口气,笑着说:“原来是这个,俺给三少说一说。”
原来滕贵与母亲在应州相依为命,石敬瑭起兵太原时,向山西诸州征兵,滕贵的亡父领有“横冲都”的军籍,既属沙陀铁卫直裔,岂有余幸?头一个便被征调。当时滕母重病无人照顾,滕贵不肯从军,县里拉军丁的官长开口索讨免役钱五十两,他又交不出来,硬是被安上了手铐脚镣,以逃兵的罪名押送太原。滕母忧急攻心,竟因此猝逝。
滕贵浑浑噩噩入了太原城,先挨足五十军棍,打入大牢,同时受刑的囚犯们有大半捱不过这五十记“杀威棍”,被打得股肉糜烂,当堂咽气,就地拖出掩埋。太原大狱外头掘有一个一个三丈见方的并排竖坑,哪坑投满了尸体,便教新来的犯人铲土填平。有些年老病弱的动作稍慢,押囚的军校就从脑后一铲打落,胡乱踹进坑里,新唤一囚前来替补,左右看守的兵士尽皆大笑。
滕贵也不知被关了多久,一日来了一名豹头环眼、紫膛燕髭的少壮军校,目光犀利如箭,整个人精悍得像杆铁胎弓,尽提狱中诸囚,偌大的审讯堂里满满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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