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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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男人与豆腐
没有坐过牢的人,大概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绝对的压抑,绝对的窒息,四面墙,围拢整个身心,非要彻底的深呼吸,才透出一口气,没等一口气透出来,先要累死,几次三番,我毫无悬念地崩溃了。
先是尖叫,接着哭喊哀嚎,在散发着臭气的干草上打滚,狱卒仿佛见惯牢笼中人的丑态,对我的抓挠墙壁和抱头痛哭无动于衷,时而向内淡淡扫视,确定我还活着,淡淡走开。
胸中像翻腾着一只困兽,吐出熊熊火焰,灼痛不已,却找不着出口。谁来救我?高璟,高璟你在哪儿?
我的呼唤,也许只有坚固的墙壁知道了,万念俱灰就是这种感觉吧?即使是五年前,家破人亡,也没不曾经历这等绝望。那时年轻,不信命,相信还有后路,上天不会把一个人的一切都夺去,而只留一条性命,留下一命,就是用来翻身的。可是如今,我还能不信命吗?五年前,我遇到了高璟,五年后,我的命运将会怎样?
人跌一跤,可以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忽视疼痛。如果连跌两跤呢?
我脱力,瘫软下来,跌坐在地,像一团烂泥。全身都痛,手指最痛,一看,原来指尖早已磨破,十指沾满鲜血,甚是可怖。还要怎么折腾,才能忘却恐惧?我怕死,只因五年前,并未选择死亡,现在,更不可能。我有我的家,我的牵挂,我的爱人,五年前我没有选择摆脱,五年后,死字对我来说已经陌生。
我怕死,怕抓我的那个人发现我毫无价值,杀我,像捏死一只蚂蚁。谁愿意当蚂蚁呢?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是中山狼。
三天了,已经三天,那个人还没有露面,他不着急吗?我不信他不急,如果世上有人希望高璟下一秒就死,这个人无疑就是他。他是秦域,南国之君,而我的丈夫,便是高璟,也是北国的君主。
两个敌对的国家,两个皇帝,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彼此憎恨吧。
“皇后娘娘。”
长时间的恐惧与焦虑,我靠在墙上,本已昏睡,这把声音却令我浑身一紧。他终于来了,我背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心中慌乱,却也清明,我得占据优势,即使这也是目前为止最缺乏的东西。
“皇后娘娘果然悠闲,还住得惯吗?”他笑道:“方才还高歌起舞,一转眼居然能够如此酣睡,正所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心猛然一沉,他看见了?原来他一直在**!这无耻之徒,我怒火上窜,按捺不住,回头,狠狠地瞪着他。
火把印照的昏暗下,他背光而立,正悠闲地踢着脚下的干草,个头儿算是高大,身形也还挺拔,若不是那张嘴弯得太恶劣,脸蛋也可称作俊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秦域,比我想象中年轻,二十三岁,坐上了南国的龙椅,所谓的少年得意。
“据说高璟宠你非常,为与你欢聚,一年不上朝,为此不知得罪多少大臣。”他直视我,对我的怒视无动于衷,兀自摇着折扇,嘴咧得更欠扁了:“被你这样一看,请允许我把持不住,想入非非。”
这样紧紧盯着一个男子,换作平时,的确失礼,我忙收回目光,倒不是避嫌,而是气的:“用了那么多兵力,大动干戈,抓我来难道是为了聊天?对不起,我无此兴趣。”
“皇后原来是心急之人,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他顿了顿:“那么,咱们直接一点儿。高璟在哪?”
我内心苦笑,在哪?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再次苦笑,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的行踪,并不能改变云城被破的事实。南**队大破云城,我和贴身侍从仓皇出逃,半路,被秦域派去的近千人截获,抓了回来,投入囚牢。
只是我不明白,高璟为什么不救我?云城将破,曾传信于国都寒阳,请求增兵,谁知消息一去不回,直到云城攻破,也没见到朝廷一兵一卒。除非高璟出事,不,他不会出事,屈指一算,他应该已回寒阳,这一个月,也没消息说他有任何不测,若非我小产,不宜颠簸,故而迟了一月动身,也不会陷于云城,如今又成了敌国的阶下囚——可是既然他一切顺利,为何明知我遇险,竟不派兵来救?
他不会见死不救,任我自生自灭,就像五年前,他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带我脱离苦海,之后又纳我为妃,再之后,封为皇后。他那么爱我,不会不要我,更不会眼看着我羊入虎口,生死不明。五年了,我陪伴他五年,他待我一如当初,宠爱有加,不离不弃,我甚至一度认为我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美满的夫妻。
一定有原因,一定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他有苦衷,我应该信他。这世上,我能信能爱的,只有他。
“不知道。”我冷冷转过头。
秦域走近,我能感到他的气势与压迫,虽然声音还是那么戏谑:“别装烈女,烈女不好玩,让人只想捏死你,皇后娘娘。”
“我真的不知道……”放软语调,告诉他我只是个柔弱女子。
“可怜虫也不好玩。”他冷哼:“既然没有以礼相待,而是关进地牢,我就没想对你客客气气。高璟在哪?”
他在威胁我,如果我不识时务,继续周旋,换来的很可能是大刑伺候,痛不欲生。诚然,我已失去了所有保护,像从壳里揪出来的乌龟,只剩柔软的肉身,任人宰割。做人该当识时务,认清现状,更当善待自己,千万别尝那皮肉之苦,我一点儿也不怀疑秦域会对我用刑,逼急了,他甚至能杀我于当堂,多可怕,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为何要自我葬送?
“他……”咦?打了腹稿,正要往下编,忽而觉出一丝异常,高璟,自然是在自己的地盘,秦域有此一问,就表示……难道他当真了出事?我强作镇定:“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这么说你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晓得说什么好?”秦域笑了,笑声回荡于四壁:“额外的收获,那咱们一件件来。”
此人嘴紧,一个字也诓不出,我放弃:“我真的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个女子,长居后宫,身为皇后,又不便干政,军政大事,丝毫不知,高璟也不会跟我说呀!”
“相比烈女,你更喜欢装可怜虫。”秦域又走近了些,俯身,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眸子:“可是作为可怜虫,应该知道惹火捏住你的那只手的后果。”
火候差不多了,不过还差一点儿,我瑟瑟发抖,再接再厉:“你何必为难我,传出去,于你声明有损。”
“谁知道?”他哈哈大笑:“同样是坏事,区别不是做与不做,而是做了之后,有没有人知道,错,也只错在被人知道。皇后娘娘不像是这么天真的人,你在拖延时间,还是,另有图谋?”
开玩笑,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我还能有什么图谋?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为了自己,以及所要守护的东西。我咬唇,别过头,像是惧怕他鹰一样的目光。
“有人说对女人要有耐心,你觉得我还算合格吗?”他忽然不笑了,因而显得之前的笑容无比虚假,如今面沉似水才是真面目,掩藏在最深处的,是无比的凶狠与残忍,一字字地:“要试试南国的刑罚吗,一是为尽地主之谊,二嘛,因为你太不听话了,阶下囚娘娘。”
是时候了,捱到现在才招供,他才会信,人对太容易到手的东西总是怀疑。我浑身一震,哆嗦着,吓到吐字不清:“他……他在苗疆边境,要和苗王谈判!”
秦域直起身子,边摸下巴边皱眉:“苗疆?”显然是很诧异。
天下四分,群雄逐鹿,能者居之,当此时,自然合纵连横,各凭本事。我的谎话,原也能自圆其说。秦域的反应也总算朝着乐观方向发展,诧异总比怀疑好,更比直接冷笑,当作笑话好,我继续在他脚下卑微地颤抖:“真的,我没有骗你,也不敢骗你。别对我用刑……我好怕,别对我用刑……”
“如果你消遣我,我的人白忙一场——”他冷冷注视,不放过我每一个表情的细微变化。
那也是若干日之后了,总比现在受苦强百倍,缓兵之计,永远是行得通的。我仰首,咽下流进口中的眼泪,轻声:“那你就杀了我。”
“我怎会舍得杀你。”他一笑,忽而伸手,捏了捏我的下巴:“美人儿不是用来杀的——希望你所说属实。”

猝不及防,他已大笑转身,扬长而去,良久,我才回过味儿来,敢情是被吃了豆腐?!这是什么世界啊,这是什么男人?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脸有多脏,灰土能刮下一层来罢?这样一张脸竟然也能勾起他的兴致?这不活生生的禽兽嘛!又想到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也许是恶作剧?据说他还真是个以作弄他人为爱好的人,戏弄大臣,恶整对手,全凭心情,真正做起事来,又狠辣至极,一招致命不留余地,总之是个很麻烦的人,没有人愿意做他的对手,可也躲不掉他主动找上你啊。
不过话虽如此,说一千道一万,看待男人还是要万变不离其宗,结论就是:男人面对豆腐,没有不吃的道理。
2、男人与萝卜
望着墙上的刻痕,六个“正”字,那天的审问之后,整整过了一个月。
秦域没有再来,好像根本忘记我这个人。他静,反倒轮到我动,我开始不安,生怕哪天他突然冲进来,手起刀落,结果了我的生生性命。从他一个月前对我的反应看,他信了我的话,所以发现上当,毫无疑问,将会无比暴怒,其结果就是我命丧当场,或者,生不如死。
事到如今,只有两种结果,生与死,只是,这等待的时间,未免太长。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这漫长的等待,甚至让我没志气地想到,如果上天真的不放过我,在五年之后,我好不容易上岸,没来得及甩去身上的水与冷意时,再次伸出命运之手,推我下水,这一次,再无侥幸,沉入水底,窒息而亡,那么除了临死前品尝那一份苦涩大餐,我别无他法。唯一的希望,就是好歹别死在牢中。
怕了囚牢,真的怕了,一如五年前,父亲因储君之争而受株连,先帝下旨查抄殷府,我的父亲,从煌煌一时的江南豪绅,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阶下囚,作为他的女儿,祸从天降,避无可避。还记得在牢里呆的那半年,半年,我只学到一件事:绝望,是可以杀得死人的。
那是人生中最灰暗的半年,半年之后,我被充入后宫为奴。
听起来似乎有些凄美,做的事儿却远非如此。冬天,雪下得厚了,僻静点儿的地方,地面渐渐积了一层厚冰,我和那些同样是待罪之身的女子,由粗使太监领着,一起凿冰,只为皇上或哪位娘娘兴之所至,游玩至此,不至为冰雪所阻,败兴而归。深冬时分,天上还不断飘旋鹅毛大雪,十指暴露在干冷的空气中,寒风一吹,几欲根根冻掉,更何堪握着凿锤,紧尽仅有的一丝维持生命的气力挥舞锤头,对抗坚冰之固。每使一下力,都要禁不住虚脱一次,耳边奇妙地充满了声声虫鸣,也许是幻觉,让我觉得身在盛夏,周围不冷,一点儿也不冷。每到连虚脱的力气也没有了,我便会抬首,望着头顶的腊梅,冷香凝结,像极了我家花园里的那株老梅,树杆子也有碗口粗了呢。
柔荑早肿了,红彤彤,活像浸血的馒头,冻疮爬满了曾经白嫩的肌肤,稍稍一动,立即裂开,鲜血变成了最不值钱的玩意儿,长流不止。我以为我早已绝望,却不想还有更绝望的,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我伏在冰上大哭,鼻尖充斥着冰雪和腊梅混合的清冷香气。
一双脚,精致而讲究的长靴,一片衣衫的下摆,突然印入眼帘,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高璟,先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得势的皇子,只是怔怔地抬起头,无助地望着他。
他真好看,英俊挺拔,身后是灰色的巨大的天幕,活像戏台上的天神,正当我手足无措之时,他一笑,俯下身子,轻轻地道:“殷凰。”
除了父亲,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名字,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为了这彻骨的寒冷,还是即将到来的巨大的未知。
“令尊曾有恩于我,他的女儿,我不会见死不救。”他的手伸在我的眼前,还是那样轻柔的语调,仿佛怕激起屋角的飞雪:“跟我走吧。”
他拯救了我,很完全,很彻底,也救了我的父亲,朝堂上向他的父皇求情,使他免于一死,只是父亲的身体却在这次家门浩劫中溃塌,像座年久失修的房子。父亲卧床不起,神智不清,高璟派人照顾,而我,为感念他大恩大德,以身相许。
“皇后娘娘总是那么悠然。”锁头发出的响动后,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再一次从背后冒出。
我鸡皮乍起,突然有瞬间的软弱,不去面对早已注定的事实——他一定发现我是消遣他,那张脸该有多狰狞?还是不回头看的好。
“怎么,没做亏心事,却怕鬼敲门?”秦域淡淡地,像一早就在这里,看穿了我的一举一动。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只得回头朝他看去。平静的面色,真正算的上悠然的神态,靠在囚栏上,这样的举动,有些孩子气。是他太会掩饰真实的想法,还是我眼睛出了问题?发现被耍,不是该雷霆之怒,气得撕碎我吗?
“既然知道高璟在哪儿,应该也知道他去苗疆,不知为了谈判吧。”他看着我,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
听得我越发糊涂,难道高璟真的在苗疆?这都是哪跟哪啊,随口一说,居然一语中第?秦域的手下不是饭桶,他们确定高璟在苗疆,他就是在……可是,为什么他在那儿?事先竟未向我透漏只言片语,我诧异,诧异到顾不得开口。
“现在是上午,到狱卒给你送饭的时候,如果你还不说……”他略做停顿,只是笑。
这下害到高璟了,希望秦域的人没有调查到他的目的,我垂了头,开始再一次的编造工程:“我不知道呀,什么都不知道。”
他走近,伸手,我被轻松地拎了起来,身为皇后,受到如此羞辱,实为不幸。我挣扎着,企图掰开他的手,谁知铁铸一般,自个儿的手指头都酸了,也无法撼其分毫,唯有不住喘息。想佯作脆弱,不想话一出口,不用演技,哭腔那叫个天然:“你放手,你要干什么,放手……”当然不会放手,老鹰抓到小鸡,怎会松爪?他离我那么近,口中热气甚至扑到我脸上,痒痒的,笑声似乎也伸出了无数小小的触角:“急了?怎么不咬?”咬你脏我的嘴,再说一咬,我岂不大失风范,成了那个什么,我狠狠瞪着他:“少废话,要杀就杀!”他笑容依旧:“杀你?多可惜,我还没玩儿呢,少不得让你的刚烈多点儿利用率。”
气死我也,二十三岁高龄的我,贵为皇后,居然被一个同龄的小屁孩**与鼓掌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想死。想活,就得付出代价,话说这世间,什么没有代价?
“皇后娘娘大概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身为女子,若是被一群禽兽糟蹋,该有多不幸,这种滋味,您能够事先体验到么?”他一笑,放下我,示意外边:“那里,正好有一群禽兽。”
哼,当我是清纯玉女吗?若是五年前,我还真能吓得痛哭当堂,他再假惺惺放一群禽兽进来,也许还能尿了裤子。时过境迁,老娘已经不是当年那冰清玉洁的傻女了,无非就是男女间的那点事儿,吓唬谁呢?
“别,别,我说……他要联合苗王世子,鼓动他位,成功之后,待时机成熟,联手北攻,平分……平分你的江山。”我忍着恶心,啜啜泣泣。
头顶之上静了一会儿,方听秦域嘀咕:“倒是有板有眼,只是不知真假。据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夸赞我的美貌?好吧,收下。我别过头,看他的影子:“我哪敢骗你……”
“但愿。”他忽而厉声叱道:“抬头!”
我通身一震,心道不好,难道被他看出马脚?下意识抬首,下巴骤然剧痛,原来是被他捏在了手里,他用劲,我可怜的下巴立即像碎了一样,钻心地疼,泪水是本能地涌出的:“我没骗你,真的没骗你!”他狞笑,脸凑了过来,我一阵窒息,还没分辨出他下一步的举动,双唇忽而被压,柔软而潮湿的触感令我全身僵硬,眼瞪如铃——该死的,他又一次吃了我的豆腐!
“真脏,也许我该把你洗白白,咦?对,就像刚拔出土的萝卜。”他笑嘻嘻,揉揉我的下巴,直起身子,掉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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