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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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炮
一夜豪雨,将肉食中毒者的呕吐物冲洗得干干净净。道路清洁光亮,树叶子绿
得冒油。庙顶上的窟窿被雨水冲得像碾盘一样大,阳光一无遮拦地照射进来,几十
只老鼠被雨水灌出来,蹲在那些坍塌的神像上。昨夜那个酷似野骡子姑姑的女人没
有出现,我腹中饥饿,把大和尚蒲团周围那一圈小蘑菇吃了。吃了蘑菇我精神陡增,
眼睛明亮,思维清晰。头脑深处,浮现出许多不知何时见到过的情景。我看到一片
依山面海而建的公墓——真是好风水啊——公墓中的一个大理石的墓碑前,坐着一
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墓碑上的照片告诉我这是兰大官儿子的坟墓。嘴角上的黑痣告
诉我这个女人是出家为尼的沈瑶瑶。她脸上没有泪水,也看不出有什么悲伤。墓碑
前那束白色的马蹄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个女子轻轻地走到正在闭目沉思的兰大
官身旁,低声说:兰先生,慧明大师已于昨夜圆寂。兰大官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
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真的没有任何牵挂了! 他喝了一杯酒,对身后的女子
说:告诉小秦,去叫两个女人来。那个女子说:先生……兰大官爽朗地说:先生什
么? 我要用疯狂性交来纪念她的圆寂。在兰大官与那两个长腿削肩的女人轮番折腾
时发出的强烈震动里,那四个塑造神像的工匠,摇摇摆摆地出现在五通神庙的院子
里。看到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肉神像,他们发出了惊叫声。老工匠怒冲冲地训
斥那三个年轻工匠,嫌他们没有给神像披上遮雨的塑料布或是给他穿上雨衣带上斗
笠。年轻工匠们一声不吭,低头忍受着老工匠的训斥。那两个长腿女子跪在地毯上,
娇声道:干爹,饶了我们吧,我们的奶是瑶瑶的奶,我们的腿是瑶瑶的腿,我们是
瑶瑶的替身,你疼疼我们吧。你们知道谁是瑶瑶吗? 兰大官冷冷地问。我们不知道,
两个女子说,我们只知道冒充瑶瑶就会让干爹高兴,干爹高兴了就会疼我们。兰大
官大笑着,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两个年轻工匠用水桶提来清水,一个年轻、工匠
找来了铁丝刷子,他们在老工匠的指挥下,刷洗着木像上的油彩。我听到肉神在吼
叫,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又麻又痒又痛。
油彩去尽,显出柳木的本色和纹理。老工匠说:晾干后,再上漆,小宝,你去
找阎处长,让他批一张条子拨款,你告诉他,如果不给钱,我们就把肉神抬回去,
劈成木柴生炉子。那个昨夜牙痛过的小工匠说:师傅,小心牙痛。老工匠冷笑着说
:肉神知道我的本意。那个小工匠颠着屁股跑了。老工匠走进庙堂,在那五尊断头
缺腿的塑像前巡视着。他的那个有几分书生气的徒弟跟在后边。老工匠拍着马通神
的屁股——一块泥巴掉下来——说:我们马上就有饭吃了,这五尊神像,够我们干
一阵子了。徒弟说:师傅,只怕这事情要起变化。什么变化? 老工匠瞪圆眼睛问。
徒弟说:师傅,昨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一百多人食肉中毒,这肉食节还能不能
接着往下办? 如果停办肉食节,那肉神庙就不会建。肉神庙不建,这五通神庙也就
不会建。您昨天没听到那个副省长的讲话? 他是把肉神和五通神捆绑在一起讲的啊。
老工匠说:你这样想也是对的,但是,小子,你的社会经验还浅,不明白世情。如
果不出昨天那档子事,明年的肉食节说不定还真的停了。但出了昨天那档子事,明
年的肉食节绝对停不了了。不但会接着办,而且还要大办特办。徒弟摇着头说:师
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工匠说:不明白就先糊涂着吧,其实年轻人也没有必要
明白那么多事,老老实实地干活,到了一定的岁数,该明白的就明白了。小工匠说
:师傅,我明白了。老工匠用下巴点点那两个在院子里围着肉神像忙活的工匠说:
他们两个,干点粗拉活可以,这重塑五通神像的事,多半就要靠你了。小工匠说:
师傅,我一定努力,只怕我愚笨,辜负了师傅的厚望。老工匠说:你也不必谦虚,
我看人是很准的。这五通神像,毁了四尊,恢复起来有些麻烦。我家倒是有祖宗留
下来的老样子,《聊斋》上也大概地描画了他们的形象,但我们要跟上潮流,做一
些改进,不能照着葫芦画瓢。你看看这个马通神,像马多了点,像人少了点。老工
匠在马通神像上比画着说,应该让他更像个人,要不那些女人,还不被他吓死? 小
工匠说:师傅,只怕有许多人来抢这个活儿。
老工匠说:也无非是聂六和老韩他们那两拨,他们那点本事,塑个土地爷还凑
合,这五通神,他们干不了。小工匠说:师傅,不可轻敌,听说聂六把他的儿子送
到美术学校学雕塑去了,一旦他的儿子回来接了班,那我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老工匠说:就他那呆瓜儿子? 别说是进美术学校,进美术学院也不灵。
这塑神的活儿,首先得心中有神,心中无神,手段再好,捏出来的也还是泥巴。
不过,我们的确不能大意,天下能人多多,没准从哪里就冒出一个顶尖高手,所以,
从现在起,你就想着这事。谢谢师傅,小工匠说。你要想法和原先屠宰村那个村长
老兰建立联系,这五通神庙是他祖上所建,这次重建,他必将是捐款大户,听说他
还能从海外拉来捐款一千万元,让谁塑像,他说了起码算一半。老工匠说。师傅放
心吧,我嫂子是老兰老婆范朝霞的表姊妹,老兰怕老婆,我都打听过了。老工匠欣
慰地点点头。兰大官将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身后的两个女佣急忙跑上来扶住他的胳膊。先生,您喝多了,一个女佣说。我
喝多了吗? 我也许真的喝多了,你们,他把胳膊从她们手中挣出来,瞪着眼睛说,
去,找两个女人来给我醒酒。大和尚,您还有兴趣听我口罗嗦吗? 老兰的老婆死前
三个月,我和老兰联手处理了两起记者暗访事件。这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老兰,都
是得意之举。
第一次来的那个记者,化妆成一个卖羊的农民,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绵羊,
混杂在那些牵着牛、赶着羊、用小推车推着猪、用扁担挑着狗的人群里。为什么要
用扁担挑着狗呢? 因为狗没法子拴笼头!弄不好还要咬人,所以那些卖狗的人就先
用浸过酒的馒头喂它们,等它们醉了,再把它们的腿捆在一起,用扁担串起来,挑
着。那是个逢集的日子,前来卖牲畜的人特别多。我安排好车间的生产,就带着妹
妹在厂子里转。
自从吃肉比赛后,我们兄妹俩威信大增。工人们见了我们,脸上都流露出发自
内心的敬佩之色。我的手下败将刘胜利和万小江,见了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小爷
叫着,语调中虽然不乏嘲弄,但佩服也是真的。冯铁汉保持着吃肉时的矜持,但他
心中对我的佩服也是掩饰不住的。为此,父亲特意与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
他劝戒我要谦虚谨慎,夹紧尾巴做人。父亲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嬉皮笑脸
地回答:“死猪不怕开水烫。”父亲感慨万端地说:小通,我的儿子,你太年轻了,
现在我无论对你说什么,你都会当成耳旁风,只有等你碰扁了鼻子,才知道墙是硬
的。我对父亲说:爹,我现在就知道墙是硬的,我不但知道墙是硬的,我还知道十
字镐比墙还要硬,无论多么坚硬的墙壁,也顶不住十字镐刨。父亲无奈地说:儿子,
你自己掂量着干吧,反正我不希望我的儿女是你们这个样子的,但你们已经成了这
个样子,爹也没有办法。爹不是个好爹,你们成了这个样子,我这个当爹的有责任。
我说:爹,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妹妹是什么样子。你希望我们好好上学,先上小学,
然后上中学,上完了中学再去上大学,上完了大学呢,再出国留洋。但我和娇娇不
是这样的材料,爹,就像你也不是当官的材料一样。但我们都是有特长的人,没有
必要去走许多人都走过的所谓的成功之路。爹,俗言说得好,“一招鲜,吃遍天”,
我们走自己的路。爹垂头丧气地说:我们有什么特长? 我说:爹,别人可以瞧不起
我们,但我们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们当然是有特长的。你的特长是估牛,我和
妹妹的特长是吃肉。
父亲叹息一声,道:儿子,这算什么特长? 我说:爹,你明明知道,并不是随
便一个人就能一次吃进去五斤肉之后而且还潇洒自如的。也并不是随便一个人一眼
就能把牲畜的毛重和出肉率估计个八九不离十。难道我们这还不算特长吗? 如果连
这都不算特长,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算特长呢? 父亲摇着头说:儿子,我看你
的特长也不是吃肉,你的特长是把歪理说成正理。
你应该到一个专门抬杠的地方去耍嘴皮子,联合国是这样的地方吧? 你应该到
联合国去,专门跟别人抬杠。我说:爹,瞧瞧你给我找的地方,联合国,我去那里
干什么? 那里的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假模假样的,我受不了拘束,更重要的是,那
个地方没有肉吃,没有肉吃的地方,哪怕是在天堂上,我也是不去的。父亲无奈地
说:我不跟你辩论,还是那句老话,既然你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那么,自己
为自己负责吧。别到了将来抱怨我就行了。我说:爹,你就放宽心吧,将来,将来
是什么? 我们何必去想什么将来呢? 俗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
“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老兰说了,我和妹妹是老天爷派下来吃肉
的,我们吃完了老天爷配给我们的肉就回去,什么将来不将来的,我们不去想它!
——我看着父亲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感到十分快乐。我明确地感受到,通过吃肉
比赛,我已经把父亲彻底地超越了。我原先崇拜着的父亲,已经不值得我崇拜了。
甚至连老兰,也不值得我崇拜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来很复杂,
其实很简单。世界上其实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肉的问题。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实
都可以用肉来划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
吃肉但是捞不到吃肉的人,能捞到吃肉但是却不能吃肉的人。还有就是吃了肉感到
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众多的人当中,像我这样想吃肉能吃肉爱吃肉
而且随时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并不是很多,这就是我对自己充满
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大和尚,您看,只要一谈到肉的问题,我就成了一个说起
话来滔滔不绝的人。我知道这很烦人。那就让我们暂时不谈肉,谈那个化妆成农民
的记者。
他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褂子,下穿一条灰布裤子,脚穿一双黄色的胶鞋,肩
上斜背着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破书包,牵着一头瘦羊混在卖牲畜的队伍里。
他的褂子太肥,裤子太长,人在衣服里晃晃荡荡。他的头发蓬乱,小脸雪白,眼睛
东张西望。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异样,但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记者。我
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时,他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就把目光移开。我感觉到他的眼神
不对,便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还嘬着嘴唇,故
作轻松地吹着口哨。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心虚。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乔
装打扮的记者,我把他想成一个城镇上的小流氓,偷了老乡一只羊,前来出卖。我
甚至想告诉他没有必要害怕,我们厂只管收购牲畜,从来不问牲畜的来路。我们明
明知道那些西县的牛贩子拉来的牛,没有一头有正当来路,但我们还是照收不误。
我看了一会儿这个人,就看他的羊。这是一头老绵羊,公的,阉过了,头上生着弯
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刚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儿深浅不
一,有的地方还剪破了皮,留下结了痂的伤口。真是一头可怜的老绵羊,一头瘦得
皮包骨头还被人剪了毛的老绵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样子可能还会好看一
些。我妹妹被绵羊身上那些新鲜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绵羊受惊,往
前窜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带着电一样。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头羊拽了一个趔趄。
羊的缰绳从他的手中滑落。羊拖着长长的缰绳,沿着卖牲畜的人排成的队伍慢吞吞
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赶他的羊。他试图用脚踩住拖拉在地上的缰绳,但踩了几脚
都没踩到。他跑动时步伐迈得很大,胳膊甩动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
好像他是为了吸引人们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样。用脚踩不到羊的缰绳,他就改用手去
抓。但每当他弯下腰去,那缰绳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也笑了。妹妹笑着问我:“哥哥,这是个什么人啊? ”
“是个笨蛋,但是很好玩。”我说。
“你们看着他笨吗? ”那个挑着四条狗的大叔说。看样子他认识我们,但我们
不认识他。他披着褂子,抱着膀子,叼着烟斗,说,“我看他一点也不笨,”大叔
将一口痰吐出去很远,说,“看到他那双眼睛了吗? 贼溜溜的,四处巡睃,”大叔
看了我们一眼,低声说,“不是个正经人,正经人没有这样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门对他说:“我们知道,他是个小偷。”
“你们应该去报案,让派出所派人来把他抓走。”
“大叔,”我用下巴指点了一下牲畜和卖牲畜的人组成的长长的队伍,说,“
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过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贼,”大叔说,“本来我这四条狗还要养一个月才出
栏的,但是不敢养了。那些偷狗贼发明了一种迷药,往狗栏里一撒,狗就晕倒了,
任那些贼把它们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几天都醒不过来。”.“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
样子的迷药吗?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大叔打听着。因为天气转凉了,城里
的人要壮阳了,狗肉锅子就要开张了。我们要向城里供应狗肉,那么,为狗注水的
问题,必须解决。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长着锋利的牙齿,万一狗性发作,咬了
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这样一种效果特好的迷药,正好解决了我们的问题。我们可
以先把狗迷倒,然后再把它们吊起来,给它们注水。注水结束,即便它们苏醒过来,
问题也就不大了。因为那时候,它们已经胖得像肥猪,丧失了咬人的能力,我们必
须把它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宰杀车间去,尽管那时候它们还不是死狗。
“听说是一种红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会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冒起一股子红
烟,有人说还能散发出一股怪怪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气味,无论多么凶猛的狗,
着了这烟雾,立马就昏倒了。”大叔用愤怒夹杂着恐惧的腔调说,“他们跟那些使
蒙汗药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们有自己的道门,我们庄户人,哪里知道他们的
药方? 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难以搜求的。”
我低头看看大叔脚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问:“这是用酒麻醉的吗? ”
“用了两斤酒,四个馒头才把它们醉倒,”大叔说,“现在都是些低度酒,没
劲儿。”
妹妹蹲在那些狗前,用一根芦柴棒,戳着那些乌油油的狗唇,不时地暴露出惨
白的狗牙齿,浓烈的酒味儿从狗嘴里散发出来。那些狗偶尔翻翻白眼,发出梦呓般

的哼哼声。
一台磅秤,被一个男人推着,铁轮子嘎拉嘎拉地响着,挂秤砣的铁钩子摇晃着,
从远处的仓库到达了近处的狗栏。为了便于管理,我们在紧靠着羊栏和猪圈的地方,
新建了一个狗栏。
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们注水车间的一个工人到狗、羊、猪混放的栏里去捉猪
时,被几条因为长期关闭变得半疯的狗咬去了半个屁股,那人至今还在医院里疗伤,
天天注射狂犬疫苗,但医院里有人偷偷地出来说那批狂犬疫苗早就过了有效期。这
个人最终会不会发作狂犬病现在还难以预料。当然促使我们下决心投资建设狗栏把
这几种畜生分开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狗咬伤了工人的屁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
那些出卖时被老百姓灌醉了的狗,一旦醒酒之后,就开始捣乱破坏。它们依仗着犬
科动物尖利的牙齿,对猪和羊发动频繁的攻击。混养着三种畜生的栏里,一天二十
四小时,很少有安宁的时候。安排完车间的工作,我和妹妹就跑来看热闹。我们看
到,在难得的片刻安静里,几十条狗站着或是趴着,霸占了栏内的大部分空问。在
栏内的另外两个角落里,一个角落上是猪,白的,黑的,还有几头白底黑花的。另
外一个角落上是羊,绵羊,山羊,还有几只老奶羊。猪们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
头朝着栏杆的方向,屁股朝后。羊们也是紧紧地拥挤着,但一律头朝着外,几头长
着大角的公羊,站在最外圈,担当着护卫的任务。大多数猪和羊身上都有伤,血迹
斑斑,自然是被狗咬的。我们看得出来,即便是狗们休息的时候,猪群和羊群也还
是处在紧张不安之中。
狗们最放松,在休息的时候,它们内部也发生冲突,有时候是两条公狗在咬架,
半真半假的样子,有时候会发展成狗群的大混战,这时候羊群和猪群安静得似乎不
存在了。几十条狗咬成几个团体,满栏翻滚,狗毛横飞,狗血喷溅。有的狗受了很
重的伤,连腿都被咬断了。可见它们是真咬,不是闹着玩的。我和妹妹曾经探讨过
这样的问题:当狗群里发生了激烈的内战时,猪和羊怎么想? 妹妹说:它们什么都
不想,因为它们一直捞不到睡觉,终于可以趁着狗群打架时睡一会儿了。我本来想
反驳妹妹,但往栏里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猪和羊都趁此机会趴在地上,
闭着眼睛打盹儿呢。狗群内战的情况比较少见,更多的时候是那些满脸奸笑的狗,
向羊群或是猪群发动进攻。
猪群里那几头大猪和羊群里那几头大羊,刚开始时会壮着胆子,向进攻的狗发
动反击。公羊抬起前腿,把头高高地昂起来,然后猛地顶过去,但那些狗很轻巧地
就躲闪过去了。有人要问了:你不是说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吗? 怎么一个个都像山
林里的狼一样机警呢? 是的,刚刚关进来时它们的确傻乎乎的,但关押进栏之后,
我们一个星期都想不起喂它们一次,饥饿使它们野性恢复,恢复了野性的同时它们
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复。它们开始自己猎食,猎食的对象自然是同栏关押着的羊和猪。
公羊的进攻落空之后,马上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还是先把两条前腿高高地抬起来,
然后扬起头,把头上的大角对准狗抵过去。公羊的动作僵硬,单调重复,很像木偶,
狗轻轻地一闪就躲过去了。公羊勉强地发动了第三次进攻,但气势就更加虚弱,狗
几乎是慢吞吞地就闪开了。三次进攻失败之后,公羊的精神就被彻底地瓦解了。然
后,狗们一齐狞笑着,冲进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
一口就把羊的喉咙咬断了。受伤的羊凄惨地呜叫着,没受伤的羊,像掐了头的苍蝇
一样乱碰瞎撞,有的头撞在铁栏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狗皮,然后被开膛
破肚,然后被分割包装,然后被运送进城,成为壮阳的食物,进入城里人的肚腹,
把城里人的鸡巴壮得像铁棍一样。这样的命运当然不是狗们所希望的。看到那几条
狗优美无比的蹿跳,我真是暗暗地庆幸,庆幸我们的栏杆竖得够高。我们的栏杆是
一色的铁管子,高约五米,用绿豆粗的铁丝编排起来,十分的坚固。刚开始要用这
样的铁管子扎栏杆时,我和老兰还不太同意,我父亲坚持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我和
老兰尊重了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厂长。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父亲在东
北生活过,对狗与狼的关系了解很深。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如果让那批变化成
狼的狗从栏杆内跳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那个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栏的边上,我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地对
着排队的人喊:“喂,卖肉狗的,到那边去排队——”
那位大叔听到我父亲的喊叫,匆忙把扁担提起,一弯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挺
直腰板,把那挂在扁担两头的四条狗挑了起来。我还忘了交待一个细节,有的养狗
人家,为了使自家的狗与别人家的狗区别开来,会在狗身上做出记号,有的将狗的
耳朵剪出一个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环,这位大叔最彻底,竟然将他的狗
的尾巴全部砍去。没有尾巴的狗,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行动起来会很利索,不会拖
泥带水。我很难想象这些秃尾巴狗在狗栏里会不会变野成为半狼,如果它们成了半
狼,它们会不会在月光下蹿跳。如果它们蹿跳,因为没有尾巴,是会跳得更加姿势
优美呢,还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样。
我们跟随在卖狗大叔的挑子后边,看着那些倒悬的狗们,心中充满了怜悯之情。
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十分虚伪的一种感情。在狗群里,如果你施舍怜悯,那么,你就
会被狗吃掉。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么的可惜,多么的轻如鸿毛。
人的肉,在远古的时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绝对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
但是现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与被吃者的
关系。我们要吃它们的肉,它们生来就是让我们吃的,因此,任何的怜悯都是虚伪
的,也是可笑的。但看到那些倒悬的狗们的可怜的狗模样,我还是心生怜悯,或者
说是心中颇有不忍之意。为了逃避这种软弱的、可耻的感情,我拉着妹妹向我们注
水车间的方向走去。我们看到,那些卖狗的人,把一条条狗,横一条,竖一条,叠
摞在磅盘上。如果不是它们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样的声音,你几
乎想不到它们是一些活物。我们看到司磅员熟练地拨弄着磅秤的刻度滑标,听到他
用低沉的声音报出重量。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扣去二十斤! ”
卖狗的人不干了,反吵着:“为什么,为什么要扣去二十斤? ”
“你这四条狗,每条最少灌进去了五斤食,”父亲冷冷地说,“扣你二十斤,
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卖狗的人苦笑着说:“罗大厂长,什么也瞒不了您的眼睛。但是,送它们上杀
场,总要让它们吃饱吧? 毕竟是自家养大的东西,还是有点感情的嘛。再说了,即
便是你们这堂堂的大工厂,不也是用皮管子往肉里注水吗? ”
“你说话可要有证据啊! ”父亲虎着脸说。
“老罗,”卖狗人冷笑着说,“别这么严肃好不好?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们往肉里注水的事,大家都知道,能瞒得了谁啊? ”卖狗的人斜了我一眼,用嘲
弄的口吻对我说,“我说得对不对? 罗小通,你不就是堂堂的注水车间主任吗? ”
“我们不是注水,”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洗肉’,‘洗肉’,你懂不
懂? ”
“什么‘洗肉’? ”卖狗人说,“你们把那些牲畜给灌得都快爆炸了,还‘洗
肉’呢,真是天才,发明了这么好的名词。”
“我不跟你哕唆,想卖,就压二十斤秤,不卖,就挑回去。”
父亲气呼呼地说。
“罗通,”卖狗人乜斜着眼说,“真是一阔脸就变啊! 忘了满大街拣烟屁股的
时候了? ”
“少哕唆。”父亲说。
“好吧好吧,”卖狗人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卖狗人将
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说,“哥们,你今天怎么不戴那顶绿帽子了呢
? 是忘记了吗? ”
父亲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我正想调动自己肚子里的文化与卖狗人辩论,就听到从“洗肉”车间那边传来
一阵喊叫声。抬眼望去,看到适才那个形迹可疑的卖羊人,正沿着通往大门的道路
飞跑,十几个工人,跟在他的后边追赶。卖羊人一边跑一边回头,追赶的人一边追
一边喊叫:“抓住他——抓住他——”
我脑子一转,一个名词脱口而出:“记者! ”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色苍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门的方向
跑去。我感到兴奋、激动,好像在无聊的冬天里,看到了猎狗追赶野兔子的情景。
妹妹跑得不够快,妨碍了我的速度。我松开了她的手,斜刺里往前飞跑。我听到风
在我的耳边呼啸。我还听到身后一片人声嘈杂,还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猪的吱
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脚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摔了一个狗抢屎。惯性使他的身
体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
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也甩出去很远。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叫声:呱
——仿佛是在坚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只蛤蟆。
我知道这一下把他摔得不轻,心中竟然产生了对他的同情。我们厂内的道路是
用乱砖碎石和炉渣子铺成,都是些硬家伙。我估计这个人的脸上肯定出了血,嘴巴
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门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头也要摔断了。但是他竟然很迅
速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书包前,捡起来,还想往前跑,但是他马上就不跑
了。因为他看到,当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兰,和神色肃穆的我母亲,已经
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仿佛是两个战友,或者是电视连续剧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男
女搭档,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时,后边追赶的人也包抄了上来。
对面是老兰和我的母亲,这面是我和我的父亲,周围原本是那些围拢上来的人,
但老兰对他们挥挥手就把这些人轰走了。
这些人都神色诡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这个倒霉的小记者,在
我们四人构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团团旋转,好像一根转轴。我猜测他可能有从我这
个薄弱环节突破逃跑的意图,但我的妹妹娇娇过来壮大了我的力量。妹妹虽然身体
弱小,但她的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从我的母亲那里突破,但他看
看我母亲的脸,就垂下了头。我母亲那时脸色绯红,目光迷离,完全是一副心不在
焉的模样,但就是这副模样让记者低下了头。我看到父亲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沮丧。
他再也不去理睬记者,也不去收购牲畜那边。他朝着厂子的东北角走去,在那个地
方,有一个用松木搭成的超生台。搭这样一个台子是我母亲的主意。她说我们屠杀
了这么多牲畜,其中有许多是为人类做出过贡献的,为了能让这些冤魂早日超脱,
必须建一个高台,定期上去做做法事。我以为像老兰这种屠户出身的人是不会迷信
鬼神的,但没想到他却对母亲的建议非常支持。
我们已经在这个高台上做过一场法事,请了一个大和尚上台念经,一群小和尚
在台下烧香、烧纸、放鞭炮。那个大和尚红光满面,嗓音洪亮,道貌岸然。听他念
经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我母亲说,这个大和尚,就像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那个
唐三藏似的。老兰说:你也想吃唐僧肉吗? 我母亲用脚踢了一下老兰的脚后跟,低
声骂他:你把我当妖精了? 自从搭起来这座高达十米、散发着松树香气的高台之后,
我父亲就经常一个人爬到台上去。有时候在上边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喊他吃饭都不
下来。我有时问他:爹,你在上边干什么? 爹木然地说:不干什么。妹妹说:爹,
我知道你在上边干什么。
爹摸摸妹妹的头,神色黯淡,不说话。有时候我和妹妹爬上高台,在非常好闻
的松木的香气里,转着圈子向四面八方了望着。
我们看到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河流与河流的远处,还有河边的炯雾一样的灌
木,还有一片片的荒地,还有地平线上那些弯弯曲曲地升腾着的气体,心中产生了
空空荡荡的感觉。妹妹对我说:哥哥,我知道爹在台上想什么。想什么? 我问。妹
妹像个老太婆一样叹口气,说:他在想东北大森林呢。我看着妹妹湿漉漉的眼睛,
知道妹妹的话只说了一半。我还听到父亲和母亲为了这件事吵架。母亲恼恨地说:
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父亲说:你不要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母亲
说:明天我就告诉老兰,让他把台子拆了。父亲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母亲的脸,咬
牙切齿地说:你不要提他! 母亲也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能提他? 他有什么地方对不
起你? 父亲说: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母亲说:你一桩一件地说出来,我倒要听
听他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父亲说:他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母亲
脸色骤红,眼睛放着凶光说:你们干屎抹不到人身上! 父亲说:无风不起浪。母亲
说:我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 父亲说:他是比我强,他们家老辈子就比我们家
强。你要跟他,我成全你们,但是你最好和我利索了再去找他。父亲扬长而去,母
亲将一个碗摔在地上,恼怒地骂着:罗通,你再这样逼我,我就给你弄假成真! 好
了,大和尚,我不说这事了,提起这事我心里就烦。我把我们处理记者的事情赶紧
给您讲完。
父亲爬上高台抽烟,母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我和老兰还有妹妹,把记者押到
洗肉车间我的办公室里。我的办公室就在车间一角,用木板钉起来的一个简易房子。
从木板的缝隙里,可以尽览车间的情景。我们向记者讲解了我们的洗肉理论,然后
又告诉了他,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给他洗一次肉,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把洗过
肉的他送进屠宰车间屠宰,把他的肉,与骆驼的肉或是狗的肉混在一起卖掉。我们
看到像黄豆那样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我们还看到他的裤子湿了。妹妹
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尿裤子,没出息。我们接着对他说,如果他不愿意被洗肉和
屠宰,我们可以聘任他为我们厂的兼职宣传科长,每月工资一千元,如果在报纸上
发表了宣传我们厂的文章,不论文章长短,每篇奖金两千元。那个记者成了我们自
己的人,果然给我们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在报纸上占了差不多整整一版。我们言
必信,行必果,奖给他两千元,请他大吃大喝,临行时还送给他一百斤狗肉。
第二拨记者是电视台的,两个人,潘孙和他的助手,伪装成卖肉的客商,身上
带着微型摄像机,各个车间转悠。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把他们制服,使他们成了我们
的顾问。
我和老兰联手处理记者事件时,我父亲在超生台上呆着。
我知道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个烟头从高台上飘然落下。我的爹陷人了深深的
痛苦之中。我的爹啊,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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