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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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终,精一还没有回来。春天来了,依然是音讯皆无,渐渐地,快到一年了。
这期间,信子仍旧经营自己的买卖,俊吉也同往常一样来帮助信子,没什么变化。
然而,随着俊吉的接近,信子渐渐平静的心里又泛起了一种波澜,这种波澜不是痛苦,倒可以说是在阴郁的情感下潜流着的一种快感。
近来,信子常常在想:女人的心就是奇怪,尽管自己每天都在想念自己的丈夫,俊吉的影子却总是在脑海里缠绕,甚至有时还会出现些非分的想法。信子曾为此感到后怕,认为自己是不守贞节的女人。但有时又想,别的女人也都有这种心理吧。她不承认自己软弱,又不能摆脱这种想法的缠绕,思想矛盾极了。最后,她只有恨自己的丈夫,恨他不早些回来。她在心中呼喊着:“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后果将不可挽回。”
仙台的白木淳三每月都来信问候,有时还邮些当地土特产来。为的是替妹妹谢罪。每封信还都免不了询问精一的情况。
提起白木淳三,信子就不由地想起那双细小的眼睛,那是一双能窥透别人心底秘密的眼睛,是一双让人胆怯的眼睛。可是,与此相反,他那张圆脸却给人一种安慰感,给人一种信赖感。他说他曾在警察厅干过事,可对他亲妹妹的死,却也无能为力。
初夏,和熙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一天,信子又收到了白木淳三的来信。与以往不同的是,信写得很长。
信子花费很长时间看完了信,浑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她凝神想了很久,不由心惊胆战,又犹豫不决。一个星期后,白木淳三又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这次内容很筒单,说在大地披上绿装的季节,松岛十分迷人,遨请信子在天气晴朗时去松岛游玩,并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俊吉也一起去。
信子把明信片拿给俊吉看,试探地问道:“仙台的白木淳三先生请我们去玩,你看怎么样?”
俊吉迅速地看了一遍明信片,不动声色地说:“是啊,你去年遭到极大不幸,出去换换空气散散心也好。怎么样?买卖方面有店伙计在,你离开不碍事吧?”
信子一反常态,含情脉脉地看着俊吉,羞答答地说:“你不一起去吗?白木先生也邀请你了呀!公司那边有什么不方便吗?”
“公司方面怎么都行,”俊吉对信子这样动情地邀他同去,有些意外,继而一下子兴奋起来,激动得满脸发光。“我和你一起去?那好吗?”。
“怎么不好?这有什么!俊吉,我们一起去吧!”信子生怕俊吉不同意。
“那么就依你。我到公司去请假,一周时间可以吧?”俊吉好象吃了蜂蜜,从肚里甜到嘴角上,满脸挂着得意的笑。
信子把俊吉送到大门口,目送着他那高兴得忘乎所以的背影,眼睛里闪出一种异样的光。
六月中旬,俩人按期向仙台出发了。
在旅途中,俊吉美滋滋地和信子并肩而坐,以住老诚稳重的样子一扫而光,话也显得多起来,他不时殷勤地给信子介绍铁路沿线的名胜古迹。
“俊吉,您知道得真多,常到这一带来吗?”信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很早以前来过一次,还不太熟悉。”俊吉信口答道。
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旅行,在旁人眼里,他俩不是情投意合的夫妻,就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事先发了电报,到达仙台时,白木淳三已在月台上等候了。
“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白木淳三眯逢着一对小眼睛,上来和俩人一一握手。

藤若庄旅馆比信子想象的大得多。白木淳三把俩人领进散发着树木芳香的独楼里。
晚饭有白木淳三和他性格开朗的爱妻陪伴,席间,谁也没有谈及精一和常子的事。
白木淳三看来酒量不大,没喝多少就面红耳赤,似醉非醉地看着俊吉和信子说:“明天我带您们到松岛去游游,半天就够了,然后二位打算干什么?”
看得出二人还没有商量过,经白木淳三一问,面面相觎。最后,还是信子先开了口:“我想从青森到秋田,经过日本海然后返回去,途中,还想去看看十和田湖。”
“要到日本海岸去,就不必绕那么大圈子啦,从这里经过山形省到鹤岗就可以了。要不换个线路到里盘梯去也行,那也是个好地方。”对信子的意见,俊吉头一次这样,不仅不随声附和,反而直接表示出不赞成。
“照你这么说,十和田潮现在不值得看?”信子还是固执己见。
“十和田湖的好时候在红叶盛开的秋天。”俊吉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白木淳三一直在微笑着听俩人的争议。
“依我看,十和田潮现在的风景也很芙,到处都是绿色的海洋。”这时,在一旁的女主人也插话了。
“您说得对,夫人。十和田湖的水色的确蓝得醉人,岸边的绿色景致也很迷人。”俊吉不想反驳女主人。
女主人笑了起来,笑得很甜。
“那么,就决定到十和田湖去啦?”信子趁热打铁地问道。
“这个……”俊吉还是踌躇不定。
“俊吉,你以前去过十和田湖吗?要是去过,对你当然就没有意思了,不过……”
“不,没有,我还没有去过。”俊吉赶忙说。
“我看二位就到十和田湖去一次,然后从青森到秋田,怎么样?”这时一直含笑不语的白木淳三开腔了。他说的是个拆中办法,俊吉也就顺水推舟表示同意了。
吃过晚饭,喝了一会茶,白木夫妇闲聊了几句就惜口时候不早回去休息了。不久,女招待进来告诉洗澡水烧好了。
等女招侍出去后,信子走到俊吉跟前,在他耳边柔声说:“俊吉。旅行期间我们要分开住。”
浚吉很意外,好象挨了当头一棒。
“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问还是有界线的。”信子尽可能温和地安慰俊吉。俊告知道信子的话里另有含义,他感到失望和委屈,勉强点了点头。
信子独自睡在舒适、宽敞的房间里。半夜外面好象下起了雨。清晨起床一看,夜里的声音不是下雨,而是从旅馆后面传来的河水声。
信子在院子里散步时,俊吉穿着浴衣来了。
“你在散步?”他问道。
信子回过头,她发现俊吉的眼睛里有点血丝,知道他晚上没有睡好。
刚吃完早饭,白木淳三就笑容可掏地来向他们问旱安,
“早上好,我们到松岛去吧!”
小汽车己停在大门口,白木淳三的妻子和女佣人把他们送上车。
白木淳三尽最大努力让两人玩得痛快,直到傍晚才驱车返回。午饭和休息时也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好象这也是为了替妹妹谢罪。不过,只要是俊吉和信子同时在场的时侯,关于精一和常子的事他是只字不提的。
信子和俊吉在白木淳三家吃了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便坐上了半夜去青森的火车。白木淳三来到火车站送行。
“给您添麻烦了,对您的热情款待不胜感谢。”信子在快发车时向白木淳三道谢。
“说哪里话,怠慢得很,还望您们常来。”白木淳三圆圆的脸上挂着微笑。
车箱里很拥挤。信子默默地凝视着窗外,泪水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卞来。她在想着临走时白木淳三的低声嘱咐。
十一
翌日滑晨,火车到了青森。
“对你来说,这里是个讨厌的地方。”俊吉有意说给信子听。
“我说俊吉,我还是想去十和田湖,不管怎么说,已经到这里来了;我可能有些固执,不过……”信子注视着俊吉,声音娇滴滴的。
“这么想去看十和田湖的话,就去吧!”
俩人又坐上了去十和田湖的汽车。
“从这里到十和田湖还需要多长时间?”信子问乘务员。
“还需要两个多小时。”
“这里有旅馆吗?”
“有个酸汤温泉旅馆。”乘务员回答。
“俊吉,我有些累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信子双手支着头说。
俊吉看了一眼信子,有几分狡猾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酸汤旅馆坐落在群山环抱的洼地里,是个泥土气息很浓厚的古老旅店。
浴池很大,是男女混用。信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没去。
时侯不大,俊吉拎个湿毛巾回来了。告诉信子说水里有股刺鼻的硫磺味。
傍晚,女招待铺床,信子让她给准备两个房间。女招待疑惑不解,俊吉却在一旁装作没听见。
信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这里过夜是事先决定好了的,为了证实丈夫的死活,为了弄清事情的真象,她宁愿抛开一切搞它个水落石出。

十二
天一亮信子就起来了。刚收拾完,俊吉就悄悄地推门进来,他又换了一套西服。
“早晨好,俊吉。”信子首先打招呼。
“你好,我们走吧!”俊吉的语气显得有些粗鲁,信子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口气同自己说话。
小船都系在旅馆后面的湖边上。
湖上雾气腾腾,早晨的气温凉嗖嗖的。
“请上来吧!”俊吉握着船桨招呼着。
小船开始在水面上划行,前面。白雾和湖面连成一体。
信子浑身抖个不停,脸和衣服都被雾水沾湿,手指尖也冻得发痛。俊吉一言不发,一个劲地挥动着摇桨的双臂。信子也不说什么话,上船默默地进入了白雾的怀抱。一米以外是厚厚的雾墙,信子只感觉到小船在白色的世界里移动。完全与外界隔绝了。
小船渐渐停下来了。俊吉把桨拿到船上,平时引为自豪的漂亮头发显得蓬乱不羁;他用一双充满淫威的眠睛盯着信子有好几秒钟。
“俊吉,在这里说话,岸边听不见吧?”信子说话时嘴唇直打哆嗦。
俊吉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后,十分肯定地“嘿”了一声。
“这么说,在这里边办什么事外面也不会知道了?”信子又紧问了一句。
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信子下意识地用双手握紧了桨端。
“据说这里很深,人要是掉下去不会河上来,是吗?”过了一阵,信子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对这里真是了如指掌,从哪儿听来的?”俊吉答非所问地说。
这次是信子不言不语了,可能是精神作用,她仿佛听到那边有划水声,侧耳细听,又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白雾在两人午间无声流动着。
“俊吉,这里的雾六月份最浓吧?”信子没有正面回答俊吉,只顾一个劲地问个不停,气氛紧张起来。
为了打破僵局,俊吉向信子身后努努嘴说:“你看身后,看看我们来的方向。”
信子身不由己地回过头,身后也是白雾筑起的高墙。她觉得这堵墙正向自已头上压下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已经到了雾的海洋里。”俊吉弦外有音地说,看到信子把头转回来又说:“正象你说的,这里的雾,现在最浓。”
突然,俊吉象发现了什么,紧盯着水面叫了起来:“咦,那是什么?”
信子也注意到潮面上漂着个白色的东西。俊吉用桨把它捞上来看了看说:“是手帕,怎么飘到这里来了?”说完,他拿起手帕拧干水展开瞧着。信子面色苍白,极其惊惧地看着俊吉的一举一动。突然,俊吉把手帕递了过来,大声说:“信子!你看这不是精一的吗?”
信子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请你仔细看看,这个角上还有旅馆的名字。”
信子接过冰凉的手帕一看,左角上印有模糊不清的“铃木旅庄”的蓝色字样。这是丈夫的东西,信子曾亲手洗过好多次,就是在丈夭失踪前,还是自己亲手放到他衣兜里的。
看着信子这个样子,俊吉笑了起来:“哈哈,这是在开玩笑,一年前的东西是不会浮上来的。刚才,趁你往后看的当儿,我把它扔到水面上的。我也有一块和精一同样的手帕,是他从北海道回来时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想必你是吓了一跳,看你的脸色都变了。我可无动于衷,因为我们的心情不大相同。”
说到这里,他低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对你的意图早就有所觉察,还在你提出要去青森和十和田潮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蹊跷,但并没有在意。可是当你主张在酸汤住宿时,我就留心了,况且你义同意在潮上旅馆过一夜。这是我去年同精一住过的旅馆。我知道你是在进行一次实验,有意让我重走一次我去年同精一走过的路线,从而使我动摇,让我自首。但是,由于我了解到了这一点,便来个将计就计,故意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蒙在鼓里的样子陪着你,没有象你想象的那样惊慌失措,我想,你也曾举棋不定过,可是,最后,你还是胜了。为此,我使横下一条心,孤注一掷,遵照你的吩咐把船划到湖中来了,哈哈……”俊吉又发出了一阵狂笑,双眼露出础础逼人的寒光。
“这么说田所常子……”信子感到窒息。
“她是我的情妇。”俊吉得意洋洋地说。
十三
“田所常子对我言听计从,她本来在东京的酒吧间做事,根据我的旨意,她转到青森的酒吧间去,并发出了我给你的那封信。是我教她见到你后,应持什么样的态度和说什么话。我当时考虑,仅仅一封信是不能让你完全相信的,让你到青森去一趟遇到了常子后,你就会确信无疑了,事实正如我所料。其实,田所常子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同我结婚,这种动机冲昏了她的头脑。”俊吉满不在乎地说。
“可怜的女人。是你害了她!”信子的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讲得太多对你也无用。我和精一到这里来时,向公司请了三天假,把常子带来时,也是借病向公司请的假。”俊吉阴沉沉地笑了笑,突然脸色一变,双目圆睁,凶神恶煞似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知道这一切的,一定是有人让你这样做,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如何知道我做的一切,又是怎样知道我利用这十和田湖的浓雾把精一推下湖去的。”
“原来是这样!”信子眼前又出现了俊吉当时“病后”的慷憔悴相。她知道自己受骗了。自已当时竟还有过同这个杀害自己丈夫的禽兽一起生活的念头。她愤怒到了极点。然而,理智又使她安静了下来。她轻蔑地瞧了俊吉一眠说:“好,我可以告诉你。田所常子死后,她哥哥为查明原因,到常子死的地方调查过,意外地了解到湖上旅馆的两个男客为了不交住宿费趁大雾划船逃跑的事。他感到不对劲。考虑到那两个人划船出去,回来时要是一个人就会被别人注意,所以其中的一个人为了另一个目的,把船划到对岸弃船上岸溜之大吉了。后来,见到你后又偶然知道了精一和常子的关系,以及你和精一是表兄弟,并见到了我。他脑子里便更加怀疑,于是就开始调查,最后,把一切都写信告诉了我,并让我帮忙。”
“真是个福尔摩斯式的人物。邀请我到松岛去就是引找到这里来做诱饵的吧!”俊吉又发出一阵狞笑。“信子,你知道我的用心吗?”突然,俊吉话题一转,声音颤抖地说。
“知道,可是我不会让你得逞!”信子毫不含糊地说。
“我喜欢你,但是在精一面前又总有种自卑感,我不想多说,这就是我做这一切的动机。本来我能够如愿以偿,你就要成为我的人了,最多再等二、三个月。假如没有那个人作梗,是不会发生今天的事的。”
看看信子没有吱声,俊吉又说:“精一和你结婚后的生活习惯,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在战争时期,作为弘前联队的士兵在这一带呆过,对这里的地理很熟悉,知道每年的六月份大清早就会大雾迷漫,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得知精一又去出差了,就随后跟来,在他常去的福岛省煤矿公司找到了他,然后把他骗到了这里。”
大雾还没有散去的意思,两个人在这与外界隔绝的雾海里对峙着。
“信子,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
“知道,不过你的一切都是徒劳!”信子强硬地说。
“我想拥抱着你在这里死去。正是为达到这个目的,我才不惜一切百依百顺地陪你到这里来。”
“也用害精一的办法害我?”信子的心怦怦直跳。
“不是那样的。精一当时听了我的引诱,一种好奇心促使他找到船到这里来的,我用手枪把他打倒在湖里,没费吹灰之力,枪声也许传到了岸边。但是,人们只能认为是准在打鸟什么的。随后,我把枪仍到湖里,让它和精一永远销声匿迹了。”俊吉说完就要站起来,小船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
“不,我不想和你一起死!”信子象掉进了陷阱里,绝望地挣扎着。
“我要和你一起死,一起死!我喜欢你!”
“不,我讨厌你!我恨你!”信子的声音使人肝胆俱裂。
俊吉终于站了起来,颤颤悠悠地走到了信子跟前,小船愈加晃得厉害了,象要把雾卷起来。
“恶棍,离开我……”
“我要你和我一起死,一起死!”
正在这紧要关头,近前响起了船桨打水的声音;很快,那个生着一双细小眼睛,圆脸的白木淳三按照和信子在仙台预定好了的,象一缕青烟似的、及时地在白雾里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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