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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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灵
第二十二章守灵
当我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赶回长安普六茹府时,原本庄严雄伟的正厅已经变成了灵堂。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幕帐,白色的垂帘,白色的隔扇,满是白色的人影,还有灵台上燃烧的白色蜡烛,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以及正前方一个硕大的“奠”字在这惨白的世界中黑得耀眼。
海格伫立在大厅正中一口苍黑的棺木旁,陷入沉默。
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我有些迷茫的走向那口未加盖的棺木,里面,吕夫人安详的紧闭双目,她的面色苍白,脸颊凹陷下去,再不见两年前的红润。我知道,她不会醒来了。两年来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的全部,是仁慈还是严厉?是真正的精明能干还是为生活所迫的无奈?我倒是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呢。而现在,这也变成了永恒的问号。
看看海格,一成不变的表情并不如想象中的悲伤,但最深切的悲戚往往不需要泪水来添加辅助。罢了,如果默默承受是他的一贯性格,那么就让我来替代他大哭一场吧。
在我的带动下,满屋子披麻戴孝分跪两旁的人顿时哭声一片。尖锐的,低沉的,嚎啕的,抽泣的,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在我与海格进入灵堂的时候,便有下人捧来孝衣和孝帽,那一大块粗糙的麻布披在身上,耳边不断响起“娘——”“夫人——”“姐姐——”等各种各样的称呼,突然发觉自己仿佛置身大宅门,哭丧表面的眼泪下又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我从未天真地认为这会是个美满和睦的大家庭。普六茹忠长年带兵在外,家族中大事小事都由女主人做主,现在女主人去世,几个儿女均未满弱冠,这个家将要靠什么来支撑?
跪在长儿媳的位置,左边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清雅,右边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停地用手抹眼睛来掩饰的妇人——普六茹忠的偏房,同时也是才出生不久的四子嵩的生母,柳夫人,我们都称她云姨。在这之前我和她并无太多接触,只是见面时点头行礼而已。谁不知道她觊觎正室的位置已经很久了?又怎会给我这个名正言顺的未来当家好脸色看?我看她巴不得吕夫人尽早“让贤”呢。
“娘——”忽然,一声呼喊划破空气,打断了我的思考。接着,在所有人吃惊的注视下,一个全副武装,身披铠甲的人冲进灵堂,一直扑向海格所在的最前面,“扑通”一声跪在棺木旁边放声大哭。
“娘!您怎么就这样走了?您不要孩儿了吗?您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呀!”猛的,他扯下自己的头盔,那张熟悉的面孔唤起了我并不久远的记忆,而身旁的清雅则早已泪流满面。小二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从去年中秋到今年夏末,有一年没见过他了吧。他的个子长高了,也黑瘦了许多,眼神中却增添了一丝睿智和成熟。这一年,他成长了很多。
再见小二,我应该将他当作弟弟还是朋友,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分别得匆忙,不知道我的话他究竟听懂多少,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是什么。唉,如果他什么都没想该多好,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海格回来了,小二也回来了,我是无人在意的,所以开始正式安排吕夫人的后事了,说到底不过是决定当家的人选。“大爷,二爷,”云姨起身说道,“吕姐姐辛苦一生,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却没想到这么早就走了,想起来就让人伤心……”
谁都知道普六茹家全靠普六茹忠征战起家,三十出头才成婚,沙场拼搏几十年终于得到了现在的地位。如果不是因为早年的生活艰辛,也不会将海格交给寺院抚养长大了。
云姨象征性的抹抹眼睛,继续说道:“幸好老天有眼,有这么多孝顺的孩子在身边,姐姐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的。”说到此,在场众人不禁动容,一些女眷又开始用手帕擦眼睛。云姨看看低头的小二和沉默的海格,叹气道:“你们不要再伤心了,一切节哀顺变,有什么事情就和云姨说,毕竟日子久了,我看你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吕夫人尸骨未寒,云姨便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连家中长子都不放在眼中,终于激怒了小二,开口就要和她理论,却被海格伸手拦下。
“云姨,四弟才出生不久,家中遭逢变故,想必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家中琐事自有人打理,不劳烦云姨费心。”海格客客气气地说,不过我相信他心里一定也很不爽。
“这怎么可以……”云姨并不急,可能是想到普六茹忠还没有回来,即使被海格抢走了家族管理权,只要她丈夫同意续弦,她就是堂堂正正的柱国夫人。这点小算盘打得挺美。“三爷还在读书,二爷军务缠身,大爷你也有自己的政事,这家里面……”
“我自小不在父母身边,未能克尽孝道,如今娘亲去世,更不能日夜守候。如此这般,若无法略尽人子之本,岂非叫人耻笑?这些日子有劳云姨挂心,只请您切莫再伤心操劳了。”
家里人从未听海格说过这么多话,而且字字动人,句句肺腑,毫无可指责之处,私底下便有人认定了海格这个未来主子,气得云姨哑口无言,只得认命。谁叫她运气不好呢?偏偏选择同海格为敌。点背不能赖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倒霉呀。可是……海格这些话,是仅仅说给那些人听来保护吕夫人的地位,还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我宁愿相信是后者,他的心也不是一座冰雕,至少在我这里的温度是火热。的64
“二弟,”海格摆平了云姨,对小二说道,“你我今日同时回来,定是娘在天之灵有意安排,我们今夜为娘守灵吧。”
“是,大哥。”小二很难得竟然没有称呼海格的外号,果然是长大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兄弟好好谈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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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无聊——”按理说儿子给母亲守灵,家眷是不用在旁边陪同的,所以整整一下午我都叫水儿在房间里陪我喝茶吃点心,直到天黑。但是……人的胃袋是有限大的,收拾好随身家当,吃饱喝足换上白色的素衣之后我开始琢摩怎样能够在不被别人发现的情况下找乐子。
“小姐,两位少爷在灵堂里面恐怕不会好过,要不要我们送些吃得过去?”水儿盯着桌子上剩余很多的糕点,虽然都是刚做好的,但天气又热又潮,放到明天也许会变质,多浪费啊,最好快点把它们解决。
“不错,”我点点头,“吕夫人走了他们心里一定不好过,天色这么晚还没有传晚膳,身体会垮掉的,还是水儿心思细腻。”我表面上夸奖水儿,心里却高兴可以大大方方的满院子乱逛而不会被人说闲话,正好当作饭后运动。
取来食盒,把糕点小心翼翼的放进去,我吩咐水儿:“那地方不宜去太多人,我自己就可以,你去告诉小李子烧些水,等大少爷回来沐浴。”
“是,小姐。”看着水儿走得远远的,我才慢吞吞的提上食盒,在花园里游荡了大半圈,感觉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以后,打开食盒大吃特嚼起来。这么美味的东西,给那些没有食欲的人吃岂不是浪费?等我将这满满一盒的糕点提到灵堂时,还剩下不到一半了。
所有的下人都被赶走,偌大的灵堂空空荡荡。几支昏暗的烛火将遍地白色的房间映成黄色。写着“奠”字的牌位前,小二一个人安静的跪着,身上的铠甲早已换成了孝服,头发松松散散扎在一起,看起来有些憔悴。的0f
“累了吧?娘走了,别把自己也弄得病恹恹,吃些东西。”我把一盘盘的小点心端出来放在地上,虽然都只剩下一半……但看上去还是不错的。
小二看见我,有些微的惊讶。“谢谢。”他说,不过很快他就将头转到一边,也不吃东西。
我惹他生气了?好像没有啊,我们今天才见面,真奇怪。我向四周望去,不见海格的踪影。“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海格不会因为感觉无趣回去了吧,又或者是……他们两个吵架了?看小二这个样子,很有可能。
“我们没事,不用担心。”小二不想看我皱眉头胡思乱想,露出浅浅的笑容来安慰我。“他去膳房安排夜宵,却没想到被你抢先了。”
这样就好。我舒了口气,又想到我这一趟不是白跑了?还不如刚刚就把点心全吃掉。
“你和他,怎么样?”小二抬头问道,火光在他脸上映出些闪烁的光芒。
“他?你说海格?”我提着裙子坐在小二旁边。这个话题,让我从何开始呢?我又不能直接跟他说我们已经什么什么过了。“也就是老样子,你知道的。官府里面忙,他回来很晚,也说不上几句话,反正说多了又会吵。如果遇到难题我就帮他想想办法,但多数都是我说他听,能否接受还不一定……”突然意识到在母亲灵前说生活琐事似乎很不孝,而且小二也不见得喜欢听,也许嫌我烦也说不定。不由得问一句:“你不会觉得这种生活很无聊吧?”
“怎么会……”小二夹起一块桂花酥,边吃边说,“泾州那地方冬天很冷,有时候军饷不足,大家晚上挤在一起以求保暖,白天吃不饱就捡雪地里秋天剩下的干树籽,烤着吃又香又脆。北齐那边的军队精明得很,从不将粮草放在城镇里,即使我们打了胜仗也一样要等后方的补给。每天就是练兵整理武器,日子仿佛永远也过不完……”
小二说得轻松,可是军旅生活岂是这么简单的?不过既然普六茹忠任军队统帅,怎么还会让小二受如此多苦?“那,爹不是也在一起,又怎么会让你……”
小二苦笑,“如果爹是那种看不得儿孙挨饿受冻的父亲,他就不会带我去战场了。”
“嗯,也对。只是,这一年辛苦你了。”我还来不及发表我的感慨,就听小二长叹一口气,“只是,我最终仍然失败了。”
“失败?”我一头雾水,是指战争失败吗?“但那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
“我是指,临行前给自己制定的目标……忘了你。”小二的声音极细极低,却依然传到了我耳中,让我浑身一僵,动也不敢动,笑也不敢笑。为什么,只要涉及到感情,就总是这么牵扯不清?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就算他当时想不通,现在也应该可以放下了,可是为什么结果丝毫未变?
“我曾经以为我真的可以做到如你所说一般,每天拼命的想清雅,最后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不停的想你,包括你的狠心和你对他的感情……阿罗,你说过我还可以这样叫你的,阿罗,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小二表情痛苦的望着我,可是我也想知道该怎么办啊!又不是让你这样……我怎么知道如何解决?
“我不知道……我只把你当弟弟……你别问我!”我仓惶起身向门外走去,小二急忙抓住我的手,“阿罗,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是我太急躁才会这样……”
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无法挣脱,只觉手腕处隐隐作痛。无奈之下我回头就喊:“你放开我!看看现在像什么样子……”忽然身后一阵凉风,“当啷啷——”铜盘落地的声音。我惊讶的回头,只见门前已站立两人,正紧紧盯着小二抓住我不放的手腕。
“海格……阿、阿雅……?”惨了,废了,完了,误会大了……
趁着小二愣神的功夫,我飞快地跳开,“我……我来送些吃的,结果……结果就吵起来了,对不起我先告辞!”说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逃离现场。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跑路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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