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雪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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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月溯说,浦庭是月漓城的创始者。
青藤漫卷,轻风回旋。我们一起沉默了片刻。桀穹俯身拿起一枝藤蔓说,真不知道这其中浇注着几多亡灵?说完,桀穹轻轻叹息。
隐融淡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桀穹,不要太过于在意。
月溯接口说,隐融你怎可以如此淡然,任何由万千亡灵筑就的功业始终是不仁的。月溯的声调中翻卷着凌厉。隐融淡淡一笑,不在言语。
桀穹放下手中藤蔓说,先不说这些,月溯,你可知我们如何从青藤中脱困吗?
我们齐齐看向月溯。月溯站在那里,神色苍茫。
月溯缓缓说,我亦不清楚,不过听父王说过,青藤风印一旦施展,则为亡灵的栖息地。任何误入其地,惊扰其休憩的人,惟有经过亡灵的允许才可能离去。
亡灵的允许。桀穹低头沉思。
我问,我们如何才能得到亡灵的允许呢?
月溯不回答我,只是抬头看天,轻轻地说,暮色即将降临,到那时亡灵亦该出现了吧。
青藤中万千亡灵浮现时,暮色铺陈如水,漫漶了整片丛林。
归巢的鸟从我们头顶的天空中仓皇而过,留下淡淡痕迹。我们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一片一片明亮的光点从青藤中浮现,恍如萤火虫。我忍不住说,好美丽。
月溯冷冷地说,这份美丽中到底有多少怨恨,谁又明白?
桀穹说,已过千年,怨恨也该化尽,希望亡灵可允许我们离去。桀穹的话尚且未说完,我们已被万千光片围绕。然后我们看到许多模糊的白色影子在光片后飘忽不定。
什么人敢私入浣花境?声音凌厉而冰冷。
桀穹接口说,我们误入此地,走不出,还请诸位见谅,放过我们。
几道白色影子飘忽而近。淡淡光斑中,我们依稀可见一片片的模糊面容。这便是亡灵?
已有百年未曾有人进入这里了。其中一亡灵说,既然进入又怎能让你们出去呢?
说完,光片纷攘而来,亡灵将我们围住。
月溯低声说,纵有万千怨恨,亦不能如此。说完这句,月溯开始吟唱,月溯的手在夜空中划过,然后不尽的白色樱花片落下,风华绝代。
隐融惊讶地说,碎月樱。
那些亡灵全部退下,仿佛对花片有着莫大的恐惧,他们飘忽在远处。
落樱术,浦庭的落樱术。那些亡灵说。
月溯说,你们应该记得,浦庭当年封印你们时说过的话吧,让风归于丛林,让雪落于群山,让一切的怨怼都沉默下来吧。过了千年,你们的怨恨若依旧没有消尽,那么浦庭未做完的事,我将替他做完,如何?
浦庭未做完的事?我暗自思索。
浦庭当年一时仁慈,未使你们形神俱消,是念着你们为了尘世杀戮而枉死,但你们至今若不思化掉暴戾,那么我将再次封印你们。月溯说。
那些亡灵沉默。许久其中一亡灵说,浦庭当年的封印之恩,我们并非不知报,但你们终究不会明白,一个千年亡灵究竟是如何的枯寂?
这和围困我们又有何干系?桀穹问。
千年来,浣花境中沉寂一片,已不在怨恨的我们终日在这片印境中飘忽,可谁会明白,继怨恨之后困扰我们的竟是枯寂。
可笑。隐融说,难道亡灵会懂得枯寂?
桀穹止住隐融,向那些亡灵说,请说下去。
谁又会明白,亡灵其实是会再次死去的,而死去的原因便是枯寂。你们明白吗?千年时光中,我们就这样以一种状态停留,无始无终。那种感受即便是亡灵也无法忍受的。
那怎样才可以解开这枯寂?桀穹问。
直至有流动的气息才可以使我们的枯寂开始丰盈。只有外来者才可以带来流动气息。可已有百年未曾有外人闯入了。今日见到你们,自然想留下,其实我们并无恶意。
桀穹叹息说,未曾想到,亡灵会有这样的悲哀?
枯寂。我十一岁那年遇到了一群枯寂的亡灵。
夜色中,光片闪烁若流萤。谁会明白这份美丽中竟然藏着一份千年枯寂?
我看着那些亡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桀穹静默了片刻说,今日你们若放我们离去,我承诺来日在这里建一神殿,封你们为神殿守护者,享受万千世人祭拜,如何?
你是何人?可以出此承诺?
我是青萝大陆未来的王。桀穹声音平和,但其中隐着几分高贵。
亡灵纷纷退让。光片忽然消失殚尽,一切归于寂静。亡灵说,愿王遵守诺言。话音飘渺,那诸多亡灵已全部消散。他们只是说,愿王安然前行。
桀穹轻轻地叹息,他说,枯寂,静守一处的枯寂。
有谁可以忍受千年的枯寂?有谁可以明白那些哀伤的背后呢?
那年,我十一岁,初次知道千年枯寂。
18。
光片散尽。绵延的青藤忽然委顿在地,然后我们便看见了一片湖泊,看到了亡灵言语中的浣花境。苍茫月色下,湖中涟漪恍惚成片片白色花片,一刹那,盛放在我们面前。在这繁花后,一片起伏不休的山向后绵延着。

桀穹说,这便是亡灵所选的神殿位置吧?
后来,我们明白那便是浣花湖,传说中,浦庭用青藤风印将亡灵封印之后,便在此涅磐,他的灵力结晶散落湖底,形成寒石。湖水冰冷,冰草摇曳。
我们在湖边逗留数日,便返回瀚星宫。
此次出行,我们并没有见到那千年落星子树,也无从揣测一生的味道。或许世间从没有那样的树,或许有,而我们无缘得见。
看着飘落不休的落星子花,我常常想,我一生究竟是何种味道?
世事若苍云,幻化不定。
我们回瀚星宫后,时光仿若加了双翅,一切都变得快捷迅急。
伏韬写:回瀚星宫后,将此事告于也刚回宫的戊蒹。戊蒹灵师叹息良久说,我不如浦庭,浦庭用青藤风印封印一片哀伤的亡灵,而我却用云羽雪印封印一族与世无争的人。
戊蒹说完,便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仅留书两封。一封与瀚星帝,一封与桀穹。
我曾经问桀穹,戊蒹为何离去?
桀穹看着天边起落的云片说,风可以挽留云朵吗?
我说,桀穹我不明白。
桀穹笑笑说,风有风的轨迹,云有云的方向。
我看着桀穹看着他背后天空里起落的云朵。我想,戊蒹真的是那朵云吗?
戊蒹灵师离去后,暂时无人教授我们灵术。且无人管束,于是我们便获得一段空闲时光,镇日游玩。就在那段时光中,我们一起去不远的山谷看桃花。
在明媚的阳光下,那斑驳错落的桃花片在枝桠中摇曳成绯色云朵。我们四人在桃花树下追逐奔跑,花瓣碎片落到发间,落满衣衫。跑累了,便在躺在山石上听风的声音。
我们一起去宫后的丛林中去找亡灵嬉戏。听他们讲那千年往事,讲川流的时光,将静默是怎样枯寂了心。我们在浣花湖中捡拾散落的寒石,看日出日落中,湖水色彩斑斓,美仑美奂。并构想着神殿的样子,以及为它起名。
我们一起去寻找散落在丛林中奇异的鸟和兽,听它们的鸣叫,看它们的奔跑和飞舞。在那片丛林中,我们见到长在悬崖边的一颗白色花朵,为摘下它,送给月溯,桀穹险些跌落进山谷。
我们一起偷偷遛进桀穹父皇的星翔殿,去看他们是怎样议论政事。
是不是所有的快乐时光都易结束?
是不是所有的成长最后都是遗落?
从十二岁到十四岁,我和桀穹,月溯,隐融在明净的天空下成长,向着各自的方向成长。
十三岁的桀穹已不在叹息,他站在那里已桀骜不驯成一只高翔的鹰。但他会对我们微笑,笑容里星子花模糊一片。十三岁的月溯已渐渐美丽,她沉默着,沉默成一片明净的湖泊,她喜欢白色花朵喜欢坐在青石上发呆喜欢躲着桀穹的影子里。十三岁的的隐融已更为冷静,他喜欢站在夜空下,看星辰更替,月色浓淡。
而十三岁的我,亦不再单纯。
时光就这样渐渐流逝,而我们却无法追寻什么。
我十四岁那年,沉墨成为我们的灵师。我们再次开始辛苦的灵术修习。
我记得初见沉墨。他站在我们面前,站在落星子树下,黑色长袍猎猎飞舞,神情冷峻。他说,我是繁木神殿的沉墨,从现在开始,我将接替戊蒹教授你们灵术。
他说,你们自由成长的时光结束了。
沉墨和戊蒹是截然不同的,戊蒹静澹若云,而沉墨则浓重如木。沉墨很认真地传授我们灵术,但他除此之外,并不多与我们言说。沉墨的语调中有沧桑的味道,尤其是他的眼眸,深不可测,仿若藏于深山的潭。
时光就这么默然前行,不言不语。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我离开瀚星宫,被父王召回。我一直在受教于沉墨。
十七岁时,父王青鸟传书,召我急速回碎雪城。我离开时,看着桀穹,月溯,隐融站在那里挥手,看着瀚星宫渐渐模糊的轮廓,我终于流泪。
我低低对自己说,别了,我的清涩华年。
伏韬说,别了,清涩华年。
我站在雪落宫中,看着窗外万千散落的灯火。我想,我的华年在何处?
十七年,在洄星岛上我和棘悦一起看花落看海远看鸟起落。这便是我的年华,沉浸入我的盛雪白衣,沉浸入我的乌发亮眼的年华。
棘悦现在可好?我默默地语。我合上手中厚厚的书卷。书面上,十七年葬,几个字恍惚地映入眼中。十七年葬。伏韬,你在说年华吗?说那川流而逝的年华吗?
可对于年华,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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