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群人在公民与非公民发生冲突时，会干什么？”
奥尔特加无言以对。好在方渝庭在发出一连串的质问后，抛开了年轻人的不敬，继续沉浸在回忆的泥沼中。
“我小心翼翼的配合着示威队伍的行进速度，穿街过巷花了几个小时才到17街。要知道，在那种情况下逆着人潮走是很危险的，随时都有可能被当成可疑分子。”
这次奥尔特加只能点点头，继续聆听老人回忆的宏论。
“17街有个养老院，是上一届常委会为了证明他们对公民、非公民一视同仁，所做的形象工程。有大约二、三十个公民和非公民的孤寡老人，杂居在那栋‘勤俭大援军’时代建的两层筒子楼里。
那里住着绝对没有能力参与暴乱的非公民，老旧的建筑内部采光很差，易于躲藏，所以我暂时到那里休息了一下。”
“等我上到二楼才发现，他们俩比我先一步到达那里。”
“谁？”奥尔特加突然有一种即将失而复得的预感。
“苏和王宇峰，不，准确的说是苏和‘王宇峰的尸体’。”
奥尔特加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那个穿着满是血和泥的白裙子，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侧，紧紧抱住一具尸体的少女，伤痛欲绝的身影骤然出现。
“她抱着腿坐在楼道里，王宇峰的尸体就躺在旁边。
我走近一看，王宇峰的脖子上有一道伤口，他身上除了衬衫有一大片分红色之外，其他地方都没血迹。伤口上没有，他躺着的地板上没有，他们曾经走过的楼梯上也没有血，只有雨水……对，那天下雨了，夹着雷的暴雨突然就来了。他们可能是淋着雨逃到这里的，两个人都湿透了。”
“等等，等等，方先生，伤口没有血是怎么回事？”
“流光了。他的脖子有一半被利刃割开，整个头几乎都要掉下来。颈动脉破裂的流血量是惊人的，这一点即使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也应该知道。血液从伤口全部流出以后，经过暴雨的冲刷，自然就没有了。也幸亏有这场大雨，不然敌人顺着血迹，一下就能找到，那两个人就都完了。”
“也就是说，蒂雅修格背……扛……带着王宇峰的尸体，一直逃到17街区的这个养老院？”奥尔特加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汇，才能形容那个，让人跟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我不知道王宇峰是什么时候死的，但他们确实从割伤他的那个人手里逃了出来，淋着暴雨也拼命逃。到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那具身体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了。”
奥尔特加突然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一直窜到脑门。
一个刚刚18岁的女孩，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身边鲜血流尽而死，亲身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消失的过程，那种感觉简直令人发疯！
独眼的老人似乎知道他的想法，颇为不屑的展示自己渊博的知识。“一般颈部产生的大伤痕，都会伤及气管，如果气管全部割裂，伤者不到五分钟就会窒息而死了。”
“这话您对蒂雅修格说了吗？”
老人一愣，显然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反击，却也无法反驳。
“王宇峰是个好青年啊，那个时代，毁了多少好青年……”后面几个音节则成了奥尔特加听力范围以外的喃喃自语。
“她当时浑身湿漉漉的，像……像一只，一只从窝里摔出来的雏鸟，我跟她说话他也没有反应。”
奥尔特加皱紧眉头，他知道这个打击有多么沉重。
“然后就听到一连串急促的枪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力克•德尔特参与暴乱了——我马上逃出了福利院，等那群南岛人出现了就来不及了。”
“逃出福利院？你一个人？”
“对，那种情况下，我可没有能力保护一个神志失常的女人，更何况她也不可能扔得下王宇峰的。所以不管出于哪方面的判断，我立即离开都是最理智的选择。”
奥尔特加看着面前这个理智到冷酷的老人，沉默不能语。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种事情很常见。我又不是先知，可无法知道那是未来的新时代母亲啊。”
说着，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义眼。“而且，我不也受到惩罚了吗？被流弹击伤，失去了一只眼和一条腿。她反而安然无恙，当时又有谁会想到，暴徒们根本就没去哪里呢？”
老人发出深深的叹息，那不是愧疚或悔过的叹息，而是对自己嘎然而止的政治生涯的叹息。
一想到，当年那个摔伤的雏鸟所获得的成就，这位前精英心中的天平想必会严重的倾斜起来吧。
“方先生，这次事件之后一年，蒂雅修格女士就成为侯方桦顾问团的专职成员了是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说起来这也算是她全身心投入政治的开端吧。”
“那您之后还和她见过面吗？”
“她进入常委会之前还见过两三次，都是在一年一度的暴乱遗族聚会上。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就没再出席聚会，甚至连家门都很少出去了。”
这让奥尔特加稍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同为“3•11暴乱”的幸存者，方渝庭应该和蒂雅修格颇为亲近才是。
他甚至推断，将当时毫不起眼的蒂雅修格推荐给侯方桦的就是方。但没想到，几十年来他们竟然单独见面都没有过。
他忙追问道：“那她也没来看过您？”
方渝庭脸上泛起干涩的笑容，从布满浓痰的喉管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震动。“你看，我这个样子……”
奥尔特加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真正体会，这个由众星拱月突然跌落成残废的老人的内心感受，只能沉默的点点头。
“她啊……在我曾经追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远到我怎么也看不见了……”
虚妄的神采开始在方渝庭满是皱纹的脸上荡漾，原本浑浊的双眼却发出一丝精光。“真不好意思，人老了，就是容易走神。”
“是我打扰太久了。”奥尔特加起身告辞。“请您好好保重身体。”
突然想到一个学界争论了很久的话题，好奇的年轻人随口问到：“对了，方先生！您认为力克•德尔特真有可能是‘3•11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方渝庭肯定的语气出乎奥尔特加的的意料。
“那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向暴徒们提供武器呢？”
“他唯一的爱子死了，这个理由还不够让他憎恨全世界吗？”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彻底让奥尔特加感悟，自己与这位残障老人的差距，不止是年龄而已。
这次是真的告辞了。
方夫人将他一直送到门口，临出门还塞给他一小包红豆饼。奥尔特加看着老妇人期待的笑容，实在不忍心拒绝，只得尴尬的收下。
“被彻底当成小鬼了啊。”
无奈的感叹稀释不了他心中郁闷的情绪。听完老人的叙述，他被一种微妙的闭塞感堵住胸口，就好象一个梗在喉咙里，却怎么也打不出来的嗝一样。
方渝庭的精英人生毁了，他憎恨命运的不公；力克•德尔特的儿子死了，他憎恨全世界。
而那个失去了守护者的雏鸟，即使想复仇，可犯人根本不知道到何处寻找，甚至有可能早已湮灭在另一个凶手的手中，那她应该憎恨谁呢？
想到这里，奥尔特加突然记起，刚才那位老人，在多年前也是有一个独生子的……
做着思索运动的奥尔特加没有发现，他思索的对象正通过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用与之前截然不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独眼将他纳入视线之中，手里则拿着一张发黄的相片。
“总是第二次啊……”
第二章完）
————作者有话说——————
第二章也结束了，对于当年的时间，追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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