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高俊杰从彭天良那里出来后并没有回到宿舍去。他觉得宿舍象一个阴暗潮湿的牢房，已经失去了一个温馨家的感觉，在宿舍里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立也不是很别扭，就有意识的向家的相反方向东南面走去。他觉得有彭天良的帮助，他既不用惧怕张阿虎之流的造反派，也不用去巴结镇机关已经“解放”的部下，唯一要做的是赶快把积郁在胸中的怨气晦气怒气清除掉，迎接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他顿觉得脚步轻盈了，头脑清醒了，眼前满墙贴着的标语顺眼了，虽然“打倒太湖镇头号走资派高俊杰”的大幅标语还随处可见，他觉得随着风吹雨打，这些污言秽语将被送到垃圾堆里。他顺着东街向天灵山的方向走去，不时遇到一些熟人，有的很热情，上前握手问好；有的很冷谈，睁着眼只当看不见，低着头一闪而过。他一一回忆过去和他们相处的情景，竟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过去受过他好处的人，多数对他冷谈和回避；过去被他整过或者关系一般的人，多数对他较热情。他有点责怪自己了，过去是哪根神经错了位？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能使人们从历史事件中得到启示。他觉得太需要静下心来对自己周围的人来个彻底的剖析，以免重蹈覆辙。想呀想的，他得出一个清清楚楚的结论，在如今的环境中，都不可靠，只有依靠自己的睿智和灵活，才能在这变幻莫测的政治漩风中站稳脚跟。过去干革命，只要他是地富反坏右，你怎么和他斗，都是正确的；现在不同了，昨天他还是你明正言顺的领导，说不定今天就是你的敌人，甚至隔两天又成了你更高级的领导。你如果不睿智不灵活，你就等着倒霉吧！
蒋翠玉是在镇政府的食堂里找到高俊杰的。高俊杰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到食堂吃饭了，今天他从东街回家时经过机关门口遇到了食堂事务长。他告诉高俊杰今天食堂有粉蒸肉，这是高俊杰最喜欢吃的菜，而且已经很久未闻其肉味了，经不住诱惑就跟事务长进来。此时食堂已经坐满了二三十人，看见他进来，都惊异的象看珍稀动物似的向他望去。高俊杰站立了一下，定了定神，就大大落落的走了进去。事务长并没有要他到卖饭菜的窗口自己去排队。选择了一张空桌子招呼他坐下来后，径自进去端出了一碗粉蒸肉、一碗豆腐汤和一碗白米饭，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他这种做法使在食堂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了，大家觉得以奉承领导为天职的食堂事务长今天的一举一动不会是空**来风，而是一种将发生在高俊杰身上事变的预测，那就是高俊杰将很快结束“审查”而回到领导岗位上任职。许多人就在饭后去向事务长打听，问他高俊杰什么时候站出来？
事务长狡黠的笑笑说：“我不象有些人那样人在人情在，人走两分开，人家在位子上就吹拍，人家不在位子上就另眼相看。”
有人反驳他说：“我们猜不透所以来请教你，免得批呀斗呀的踩上地雷！”
事务长说：“你们不要来套我的口气，我这种最最底层的人能知道点什么？不要老想借人家的肩膀往上爬。”
那人哈哈大笑说：“我说你不要尽往脸上贴金了，在这个镇政府，谁人不知哪人不晓你是个马屁精，有好吃的尽往书记镇长那里端！”
事务长有点火了，脸色很难看，吼道：“放你的狗屁，党教导我们，照顾好领导的生活是我们事务长的责任。我不是想往上爬才照顾领导的，不象你们这帮鬼崽子有空就钻。不然我怎么当这个事务长已二十多年了。我当事务长时你还穿开档裤昵！”听到事务长讲这种话在场的人都呐呐地走了。
这个事务长姓黄名根宝，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开战时在家乡淮河边的一个小村参加部队的，开始当连里的炊事员，负责淘米洗菜烧火，江南解放前夕当了连队事务长，后来转业到太湖镇政府还干老本行。他做炊事员开始，就被一再叮嘱照顾好连队首长是他最主要任务。到地方后这个传统他一直坚持。在三年困难年代，荤菜蔬菜粮食样样都是计划供应，有时一个月只有二两肉，连皮带骨一口就能吃光，黄根宝求爷爷拜奶奶，去有关部门批肉批鱼，买回来后又不敢公开放在正常吃饭时间拿出来，怕其他干部有意见，总是送到镇委书记镇长宿舍去，这种偷偷摸摸的办法在一个小镇上难免不被发现，于是，就给他起了个外号“马屁精”，他听到后也满不在乎地说：“拍领导的马屁总比戳领导的蹩脚来得光明正大哟！”
蒋翠玉是无意识到食堂去找高俊杰的。她先到高俊杰的宿舍去，在门口足足等了一刻钟，隔壁小面馆的老板娘告诉她，高书记是向东走的。反正向东只有一条街，她就一边打听一边向东走。高俊杰在镇上当一把手已经这么多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没有不承认他的。所以他的踪迹很容易打听到，在镇政府门前有人告诉她，高俊杰被黄根宝带进去了，她就走进食堂，一眼就看到高俊杰吃粉蒸肉正有滋有味的品尝着呢。
蒋翠玉看见高俊杰竟到食堂里来自得其乐的就餐，知道他的心情不错，是对前景的乐观，她拉高了嗓门说：“喔唷唷，老高呀，你把我找死了，把太湖镇东西两条街翻了个遍也看不见你老人家，原来躲在这里大吃大喝呢，可把我的肚皮饿得贴在背脊梁骨上了。”
高俊杰把粉蒸肉往肚子咽了下去说：“是蒋委员到了！你现在是大忙人，哪有闲功夫找我这个靠边站的下台干部呀！你可不能把肚皮饿瘪了，张主任还指望你这肚皮传宗接代呢！”
蒋翠玉说：“老高，你把我找得急死了。你还寻我开心呢！你这个大会就要在一二天内开，梅林要我找你商量这个会怎么开好？不要再走弯路，把会开好你也可以早点站出来么！我们还指望着你呢！”
高俊杰对她的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等我把饭吃好了再说吧。你也说肚子饿了，先吃饭。”他觉得蒋翠玉在食堂这这种场合来过论这样一件事关重大的事，是政治上幼稚还是故意做给人看还必须弄清楚。从文化大革命这几年她的表现看，她已不是从前的小姑娘，带着几分优越感和几分天真的思想来处事，尤其和张梅林结婚后那种政治上的贪婪之心经常溢于眼神脸色之间，所以要提高警惕，避免陷入圈套之中。
高俊杰吃完最后一口饭后说：“翠玉呀，你不要来寻我的开心了，哪有批斗自己的会可以由我自己设计的？你当心点，不要被别人抓住把柄说你包庇，是铁杆保皇！”
蒋翠玉说：‘我和梅林的想法决不是什么批斗会，而是解放会，在会上亮个相，对各方面也有个交待么！最重要的是你要有个发言，要象阿庆嫂唱的那样不卑又不亢！”
高俊杰说：“到底开什么会我可不知道，是听群众的揭发批判？还是我检讨亮相？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你们革委会到底怎么定的？”
蒋翠玉说：“我参加会的理解是亮相，你找彭天良他没有和你讲明白？”
“彭天良根本没有和我讲什么。但我提醒你，这不是什么你理解的事，而是你们要把开会的宗旨搞清楚，不然你又要我出洋相！”
“那我再向彭天良请示后和你商量？”
“商量就不敢当了，通知一声吧！”（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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