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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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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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已过,天气渐渐的暖起来了。可是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使人窒息使人烦恼。这个夏季的麦子农民收获的主要是发了黑的麦杆和带着霉味的还磨不出多少粉的瘪麦粒。不少农民们刚收获还不到一个月却已经开始断炊,太湖镇上的各粮行开秤收粮已半个多月,颗粒还未入库。粮行临时找来的收粮人员已陆续辞退。盛浩根反复研究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以后,他确信新政府还是允许他们收地租的,他斟酌了半个多月以后,决定在发出的“由单”上注明:为遵守“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规定和考虑到夏粮歉收的实情,今年麦子地租决定减半收取;所借青苗利息,本金应悉数归还,利息也实行减半收取。他虽已把“由单”写好,却迟迟没有派人送出;他心里忐忑不安,他是本地较大的土地出租户和放青苗债的出借户之一,最多时每年两项的纯收入足额时达两千石。自从抗战以后,战事频频,各种牌号的游击队和土匪横行乡里,致使每年的地租收入直线下降,每年放出的青苗钱也逐年减少。去年两项合计的收入巳不足五百担。所以盛浩根冒不冒这个险还拿不定主意。**是为穷人的,照顾了穷人,富人才能立足;要照顾穷人,富人就要少得。这就是孔老夫子的“欲取之先予之”的道理。他盘算来盘算去,今年能有三百担的进帐,已经是求得上上签了。可他几天来的打听,目前麦子已收多少天了,所有的佃主都没有把“由单”发下去呢,都在看政府的态度。他心里觉得这帮人正是说不上嘴。“布告”上明明写着:“应当先行减租减息。”只要租减了,息减了,就是实行了**的规定。**还能拿你怎么样?可我的“由单”也不能第一个发啊。出头的椽子先烂。这还是有道理的,十多天的等候,使他烦躁不安。天还是阴一天阳一天的,雨还是三天两头下。他实在等得不耐烦,再这么等下去,今年夏季已经一减再减的粮食就要泡汤了。他很想下乡去看看究竟。不断传来鲁莽的农民向当地旧官员和富裕的人强借粮食的消息使他听而却步,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自动钻进那个套子里。他在店堂里时而捧着那把已伴随他三十多年的紫砂壶象是品茶似的沉思着,时而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店堂里踱来踱去。账房田本堂凑到他耳朵边说:“你何不去找找蒋阿二呢?他不是要你保证供应市场,你问他收不到粮供应就没有保证了,怎么办?”
盛浩根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自己去找却不适宜,使人觉得这是明显的要挟。现在他们得势,得罪不得他们,说:“主意是好的,可我去找不适宜,如果打了回票就无退路了。而且我去出头也不好。怪罪了,我承受;成功了,大家享用,这太不划算,你说呢?”
“是啊,是啊,老板想得周到。我看,是不是我替老板跑一趟,先探探路,能进能退。就说老板正在为筹供应粮在外边奔波呢!”田本堂说。
“看来,只能这样试试看,投石问路吧!”
田本堂找到蒋玉敏以后就说,老板去筹供应粮了,他要我请示镇长,老板准备把今年的租粮和利息粮按政府的规定减租减息,不知政府怎么规定?但蒋玉敏的回话又使盛浩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对田本堂说:“你告诉盛浩根,**的根本政策是保护贫苦农民的利益。目前政策实行减租减息。应收不应收,收多收少还要视收成而定。政府现在还没有规定。”
盛浩根在听了田本堂的传话后,决定要田本堂带个伙计到乡下去看看,有得收就收点,收不到去看看实情,看看住在农村的有田出租的富户情况怎么样。他对田本堂说:“让你辛苦到乡下去一趟,也难为你了。你跟了我十多年,也晓得我格脾气,你跑这一趟倘若有所收益,我决不会亏待你的。我总感到,难字还刚开头。”
田本堂说:“好,我明天就带小伙计阿魁先到渡村看个究竟,到那里见机行事吧!”
“本堂啊,我们现在是困难的时光,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你这一趟了。有一点须记住,宁可两手空空而返,只要实情摸清了就好,千万不能出事。在佃户那头不能出事,在**那头更不能出事!切记,切记!”
“老板,你不要说得使人怕怕的。佃户么,都是熟人,多少代是靠老板家生活的,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吧,**么,它有布告,有镇长的口谕,只要不违背,也不用怕。只要我小心行事就是了。老板你尽管放心吧!”
天凉凉的,路湿湿的,天空的乌云在飞速飘逸。六月的天象是早春三月,田本堂穿了一件夹袄还有凉意。他本来想穿一件长袍的,怕老天一下子转晴把衣服拿在手上不方便,而且自从解放军来了以后,人们的服饰已悄然发生了变化,过去一向受人尊敬的长袍马褂已在城乡街道上不见了踪影;所谓的“列宁”装最时尚,有些跟风跑的人身上穿着短打扮,腰间扎一根带子,肩头上钉一块布丁,使人能刮目相看。田本堂虽然穿了件短褂,腰间却还不敢扎带子,怕有冒充干部的嫌疑。他带着小伙计在田埂上穿来行去,使人看了眼花暸乱,只有田本堂心中有数,十几年来他每年要到渡村十几趟,穿行于阡陌之间要少走二成的路程,还可以察看田里禾苗的长势,便于评估收成情况。他今天走在田埂上似乎少了点悠闲的心情。过去他总是哼着苏州评弹的曲调东张西望的笑咪咪的边哼边走;看到年轻的妇女还会停下来,说几句调侃的话以乐一乐。今天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在为老板担忧,这个米行照这样能不能经营得下去。米行关了门,自己的饭碗就没处去端了。这十多年来,盛浩根虽然精明加吝啬,毕竟家大业大,小的疏忽时常发生。只要他有疏忽,我田本堂就有收获,从盛浩根手指缝里漏下来的东西,自己够受用了。如果这碗饭端不成了,再要去找这样的东家恐怕很难了。他低着头想着走着,一不小心,一只脚踩到了路中间挖开的一条小渠里,鞋子袜子全部泡在水里了。他把脚从水里抽出来向四周一望,白茫茫的一片水,细小的秧苗被淹得奄奄一息,在挣扎,在呼救。田本堂本能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气数。今年老天爷的蓝天象被关进了牢笼,终不见他的踪影,天空的乌云常常光顾在人们的头顶,而且象开了天窗似的,水下过不停,太湖涨了,大河满了,小河溢了,田里的水滞了,照此下去,秧苗还没长高就会夭折在田里。恐怕秋季又要失收了,田本堂感到了前景的渺茫。他从带在身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双袜子想把湿鞋湿袜换下来,环顾四周,没有一寸可以把**坐在上面的干地。他加快步子赶到了前面庄上。

这个村庄叫盛家村,是个大村庄,全村有将近二百户人家,除十多户姓朱的以外,其余都姓盛,是盛浩根的同宗。盛浩根的前五代祖就是从这里迁至太湖镇去的。开始只是摆了个小米滩,还要仰仗本村人的帮助才能勉强维持,沾亲搭故的人来往不多,后来他家发财了,还在这里置了许多地产,很多贫穷的盛姓人家都租种他家的田,亲戚就上门的多了,真所谓“富在深山,五眼枪赶不走扯蛋亲戚;穷在街头,三尺钩也抓不住知心朋友。”何况,盛家是富在繁华的镇上。然而自从盛浩根执掌家门以来,上门的亲戚也门可罗雀了。他对家人们说:“再大的米仓,也经不住老鼠的搬;再富的家,也受不住穷亲戚的折腾。所以,你们一定要明白:我盛浩根和他们的关系是佃主和佃户的关系。其它我不承认任何关系。所以这些亲戚凡来盛家一律不以亲戚关系谈事情。往年田本堂来这里,不是催租就是讨债,很多人家从远处看见他过来,就早早闭门躲避。今天完全不同。田本堂脚踩在渠里,远在三四十米开外的一群男女老少奔走相告,都跑出户外观望。有些大的男孩还喊着笑着朝田本堂直奔而来,使田本堂又惊又喜。
田本堂被引至盛家村时,几乎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敞开着,还有从大门里探出脑袋来张望的。他习惯性地和认识的人打个招呼以后就径直来到盛然强家。论辈份,盛浩根比盛然强长一辈。他们的家谱近八代的名字是按“积”“善”“人”“家”“浩”“然”“正”“气”这八个字排列的。盛然强也是个佃主,还是盛家村保的保长。田本堂每次来都在他家歇脚,有时还在这里食宿。今天他一如以往的走到了盛然强的大门口。却发现两门紧闭,他刚想伸手去敲门,又把手缩了回来,询问跟他来的一些小孩:“盛家有人吗?”
一个大男孩回答说:“田账房,你是在问谁呀!”
“啊,就问你吧,你是盛善明家的吧!”
“按辈份,盛浩根还要叫我叔公呢!”小孩一本正经的说。
众小孩一阵哄笑。
田本堂脸有点微微的红,觉得活了四十多岁了,除受过老板盛浩根的一些责怪外,在盛家村还没有人敢得罪过自己。如今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奚落还真有点脑火。他对着那孩子说:“按年纪我还能做你大伯呢,你没看见大伯脚上的鞋袜都湿透了。还不赶快告诉大伯盛然强在不在家?”
“田账房,过去叫你大伯你是不会理睬的。现在解放军来了,想做大伯恐怕你已经没有这个运气了。你问这个盛然强,他家一没死人,二没失火,还能到那里去?”
田本堂深知农村里的孩子一旦同你油腔滑调以后就不会讲真话了。他就转过身径直的走向了盛然强的家,用手一推,门自然的打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他跑进盛然强的客厅,只见他夫妻俩苦凄凄的坐在那里。看见田本堂进来,盛然强迎了上去说:“田账房,你怎么来了,伯伯已经知道我这里的事了?是那个告诉他们的?”
田本堂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啊,我是来看今年的租怎么收法子,放出去的粮怎么收回来,老板不放心,要我找你商量商量。”
“找我商量?我自身已经难保了!遭了罪啦!”说着夫妻俩人泪流满面,女人泣不成声。
“不伤心,不伤心,慢慢讲,慢慢讲。”
“我还能讲什么呢?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接着他一五一十的把最近的遭遇讲给了田本堂听,最后说:“你在这里一刻也不要停留,赶快回去,这里是无法无天的地方,叫伯伯暂时不要来这里,政府没有说法,政府不派人来,今年的租,今年的债算是泡汤了。”
(注):“由单”,因为江南的地主不少是住在城、镇的,所以每次收租前都发一份通知给佃户,通知佃户今年应缴的数额,交纳的地点和交纳起讫日期,以及过期后如何处罚等。这种通知就是“由单”,而且有统一格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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