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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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气氛原本极其热烈的家族聚会,就在范文植最后一个建议,而大家默认接受之后,顿时就有了转折。最后范南江规定,老宅只在白日8点之后开放,下午6点之前关闭;这个时段,范南江会亲自打开地窖;其余时间,如果村民愿意,可以自发组织轮流值守。
当然,为了避嫌,范南江就不能回老宅去住了。至于在宅中养病的范乾业,大家都知道其行动能力有限,没有谁会蠢到提出也要求他避嫌搬走。毕竟无论谁提出来,就有可能给了别顺水推舟的机会:既然老哥思虑缜密,宅心仁厚,不如就让范乾业暂住你家?
在族人眼里,那就是个非但百无一用,还败光了家业的迂腐书生,也不知道还能有几天好活。谁都不希望摊上这么一个负担。
最后范南江道:“这间老宅,既是祖产,也是宗门道场。这一次若是卖了,那便卖了,宗门的事,以后有机会再和现任掌门商议。但是万一交易不成,那它还是宗门道场,我仍会行家主之责,确保其完整周全。谁要是趁火打劫,动了老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祖上家法管不了,那咱们就江湖法子解决。”
云生谷中,没有人不知道什么是江湖法子;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范家宗族里,没有他范南江解决不了的人。
这就没必要解释太多了;既然都撕破了脸皮。范南江最后这句话,就说得特别铿锵有力。
宴会不欢而散,范南江和林初一率先告辞出门,也懒得和黑山堂前来“帮忙”的沈大师再打招呼了。
二人正穿过村子,巷道中便有三三两两的宗亲追随而来。多是在聚会议事的时候,并没有太多言语的。他们虽然来得先后有别,但都是一番热情邀请,希望范南江到自己家中落脚。大家都知道,除了老宅,这位当代家主已经没了住地。
所有人都言辞诚恳得很,只是说都是宗族血亲,难得回来一趟。只可惜范南江一律回绝,只说自己自有安排。
最后甚至连聚会一开始时就言出不逊的范继社和范德申都先后追来了,这两位的脸色,一旦诚恳起来,那真叫一个精彩,表情丰富得很。敢情他们也觉悟到了,抱范文植家一辈子的大腿,也未必比得上今晚范南江给他们面授片言只字的机宜。
林初一在一旁看着这一个个的不通角色粉墨登场,又一个个的被范南江数落得灰头土脸,很辛苦地忍着笑。在范德申最后出现的时候,他终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结果被范南江狠狠瞪了一眼。
打发走了那个酸腐教师,范南江才叹口气道:“云生谷中,闹出这么一场笑话,是不是感觉很让人失望?”
林初一道:“天下人性,莫不如此。世人都有趋利的本能。你要是认为这只有云生谷独一份,那是太看得起你们范家了。”
范南江面色一肃,点头道:“谢谢。”
这一带山中灵气十分丰沛浑厚。林初一和范南江两人,在云生谷后的高高山巅,彻夜练功。揉手切磋,喂拳锤炼,掌改拳架,乐在其中。到了阴极一阳生的子时,林初一便与范南江说了些自己当初行气修炼的一些心得法门。
范南江顿时忘了白日里宗门家族的种种烦扰愁苦,心境明澈,盘膝坐下,悄然入定。有林初一为其护法,又是在灵气充沛的自家山头,范南江这一夜的练气进境,竟十分神速。
很多年没能如此纯粹地入定练气了!
再次出定开眼的时候,范南江看见了一地的青石块,都是一般大小,切口平滑,犹如刀削。再四顾时,原先散布四周的几块巨大青石,已经不见。林初一手中的太灵,挥出一片弧影,一道犹如青芒的剑气,正好将最后一块青石块切开。
御气而生的剑芒,竟然如此凌厉。范南江大开眼界。
云生谷这一段山脉,形如鱼叉。左右两股山脉远远伸出,插入远处犹如鱼群踊跃的群山之中。中间这一股,就是云生谷范家村落所在的那道山岗;虽然略微低矮,但在三面高山环绕之中,却显得清幽异常。清晨的茫茫云海漫过整条山谷,那山岗就犹如出海小舟,浮在云海之上,宛若仙境。
伫立山巅,看着谷中的旖旎风光,范南江神清气爽,踌躇满志。只是一想起再过半个时辰,他就得下山打开老宅地窖;放任那一派乌烟瘴气,横流宗门道场,心中就郁郁不已。
林初一道:“自从给范朝贵教拳以来,我就有种感觉,法门拳的内功心法,与臻武太极功法,几乎如出一辙。虽然其中诸多细致法门并不一样,但同源同宗的痕迹,十分明显。若你们的逸云祖师,真的是当年三丰真君的弟子,则张三丰真实所传的内家拳法,尤其是太极功夫,应该就是伏羲所传的太极门一脉功法,只是到了历代江湖之中,多有变异;所以如今俗世所传,已经今非昔比了。而法门一派,应该是得益于时代深居山谷之中,传承尤其纯粹。”
范南江道:“这个自从当初跟你接手,我也有感觉。所以便坚持要朝贵拜在你的门下,无论如何,宗门之中,总要保留一丝希望,一点火种。可惜法门一派,在我和继军师弟手中,没落至斯。”
也就是那么一点感慨,经过一夜入定的范南江,似乎瞬息便恢复如常,转头笑道:“有你的指点,内功修炼的长进,真是神速异常。再过几年,我这个家主兼叔叔,怕是干不过那小子了。”

言语之中,既有自豪,也有惋惜。
林初一道:“我倒是一直有个想法。目前既然还不能正式拜入师门,便只是个想法而已。一旦突破了洗炼境,正式行了入门拜师之礼;我会跟师父商量,成立一个海纳百川的太极门。”
“海纳百川?那就不是纯粹的传承了。”范南江愕然道。
林初一看着他,以探讨的神色道:“我倒觉得,是更大的传承。术法也好,修行也罢;其实都可以一起参修印证,也可以各自穷本溯源,互补纰漏。没必要纠结于一家一派的门墙壁垒。”
范南江两眼放光,却轻轻摇头道:“你们年轻人,真敢想。”
然后他补充一句道:“那百川之中,不妨也算上我这里一条小溪吧。”
林初一微笑点头,其实说这么多,为的就是他这一句。既是为有些事情原本不好开口的范南江,也是为自己。
到了约定的时间,范南江开发老宅,打开地窖的时候,虽然依然一脸唏嘘;眼神之中,却并没有多少凄切之色了。
六尺多长,形如巨剑的纯阳墨铁,竟然重逾百斤。众目睽睽之下,范南江双手捧着走出地窖,并不显得如何费力。
墨铁一入天光之下,五彩光泽流转,十分光鲜。林初一暗暗奇怪,这东西的物性灵力,都不如晷针太灵,规格大小,也不过是太灵的四五倍,但其重量,却是太灵的十倍之多,不知是何道理。
对老宅虎视眈眈的村民,对这件黑黢黢的东西,却并无多少兴趣,估计就是范南江摆在当地,任人抬走,多数人都会嫌重。可见这位家主昨天在席间,关于纯阳墨铁的仔细交代,完全是多此一举了。
村民们在屋里屋外,逡巡出入,手中各种器物,让正在院中研究纯阳墨铁的两人大开眼界。
金属探针,脉冲探测器,各种形式,应有尽有。这一场看似范文植偶然起意,不得已给出的建议,显然在村中谋划已久。
只可惜这几百年前的老宅,墙柱地板之中,都没有金铁之物;那些个在某宝上传得神乎其神的各类器具,极少有警报响起。
偶然有一台探测器响起密集警报,众人便一窝蜂围拢过来;那探测器的探针,正被它的主人范大牛按定在围墙之外,一处浅草丛中。
他儿子也不过十四五岁,长相身板,却是随了父亲,壮硕如成人。此时的壮硕少年,手中早已挥动手中的洛阳铲,铲去草皮,便往下挖去。
围上了的众人,神情各异,却都目不转睛。
那只不过是一片浮土,极易挖穿,也就三四十公分的深度,洛阳铲就触到了硬物,那声响如同插入碎石。
壮硕少年把洛阳铲搁在一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突然“诶呦”一声,迅疾抽出的手掌上,就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范大牛立即蹲身下去,伸手把少年拨向一边,亲自动手,把那一小撮硬物挖了出来。
那只不过是一小簇锈迹斑斑的铁铸箭头!想是在古时战乱年代,流寇横行之时,范家祖先在抵抗入侵者的战斗中遗留下来的。深埋地下历经岁月侵蚀,箭杆早已化作泥土。
原本众人脸上异彩纷呈的神态,此时便都化作阵阵唏嘘;这种杂乱的唏嘘,自然各有深意,不值一提。
范大牛懊恼不已,往一旁的探测器手杆上狠狠踢了一脚,随即又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仔细检查,好在没造成什么明显的破坏。
范乾业今天,并没有卧床养病,而是一大早就起了床,蹒跚来到院中走廊,斜倚着廊柱坐下。他在院中待了一整天,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只是不时会起身走动一下。
平日里,他可以自己生火做简单的饭菜。几家亲近的族人,常年会在老宅后面的一块菜地种上蔬菜,而肉类又都是贩子开着摩托车到各家各户上门售卖的,所以范乾业的日常饮食起居,还能勉强自理。
纷乱而无聊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范南江本打算先将墨铁,寄存在一家可靠的族人家中。林初一却道:“不如今晚练功之余,咱们研究一下?反正有几天时间,可以仔细揣摩一番。毕竟是你们范家世世代代,守护了几百年的东西。总不能就这么不明所以地一笔带过了。我只是建议。”
范南江一想也是,傍晚在老宅中亲自下厨,炒了一手好菜,陪哥哥吃了,才和林初一出门而去。
出门的时候,老宅院中和围墙之外,都有三三两两,闲坐聊天的村民。这些人,显然是在寻宝时间之余,在这里轮值监守,同时又互相监督的。
虽然各怀心思,但这些村民,此时对范南江却是恭敬有家,明知无用,仍是纷纷出言邀请,望他们两人能到自己家中落脚。
范南江早已没了婉拒的耐心,只是对众人抱拳致谢,神情肃穆,然后同林初一转身而去。
尽管明日一早,此时此地,仍会再见;但那手持墨铁巨剑的孤独背影,不啻是说了一句沉重的道别。
虽万千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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