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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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神坛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络刺目的光线,从柳树的枝杈间射下来。在树梢上亲眼
目睹的悲惨景象刚在脑海里一闪现,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击的牛睾丸一样,
痛苦地收缩了起来。从这一时刻开始,他的耳朵里,就响起了急急如烽火的锣鼓
声,宛如一场即将开幕的猫腔大戏的前奏,然后便是唢呐和喇叭的悲凉长鸣,引
导出一把猫琴的连绵不断循环往复的演奏。这些伴随了他半生的声音,钝化了他
心中的锐痛,犹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万丈的沟壑,使他的痛苦变成了漫漫
的高原。成群的喜鹊,随着他心中的音乐轰鸣,做着戏剧性的飞翔,犹如一片团
团旋转的瓦蓝色的轻云;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正是这急促的音乐
的节拍。柳丝在清风中飘拂着,恰似他当年的潇洒胡须。——俺俺俺例提着冬木
棍……怀揣着雪刀刀……行一步哭号啕……走两步怒火烧……俺俺俺急走着羊肠
小道恨路遥——悲愤的唱腔在他的心中轰鸣,他手扶着树干,艰难地站立,摇晃
着脑袋,双脚跺地。——咣咣咣咣咣咣——咣采咣采咣采——咣!苦哇——!有
孙丙俺举目北望家园,半空里火熊熊滚滚黑烟。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鱼腹,
我的儿啊一惨惨惨哪!一双小儿女也命丧黄泉……可恨这洋鬼子白毛绿眼,心如
蛇蝎、丧尽天良。枉杀无辜,害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单,俺俺俺……惨惨惨啊
……他拄着那根给他带来了灾难的枣木棍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柳树林子。——
俺俺俺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龙困在浅滩……他抡起枣木棍子,
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树皮肤开裂,打得众树木哭哭啼啼——德国鬼子啊!
你你你杀妻灭子好凶残……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咣咣咣咣咣——里格咙格里
格咙——此仇不报非儿男——他挥舞着大棍,跌跌撞撞地扑向马桑河。河水浸到
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虽然已经开冻,但依然是寒冷彻骨。但是他浑然不觉,
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在河水中走得很艰难,水如成群的洋兵,拦阻着
他,扯拽着他。他横冲直闯,棍打水之皮,啪啪啪啪啪啪!水声泼刺,水花四溅
——好似那虎入羊群——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一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红—
—闯入那龙潭虎穴,杀它个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无常—
—他手脚并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抚着河堤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俺
的娇儿哪,见娇儿命赴黄泉,俺的肝肠寸断……俺头晕眼花,俺天旋地转,俺俺
俺怒发冲冠——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燃烧未尽的房屋,释放着灼人的
热浪。滚烫的灰屑,弥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低头就喷出了一口鲜
血。
这一次屠杀,害了马桑镇二十七条性命。人们把亲人的尸体抬到大堤上,并
排起来,等待着知县大人前来观看。在张二爷的操持下,几个小伙子,跳到河里,
把被河水冲出去五里远的小桃红的尸体和宝儿云儿的尸体捞回来,与乡亲们的尸
体放在一起。她身上遮盖着一件破旧的夹祆,两条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着。孙
丙想起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时,头戴着雉尾,腰挂着宝剑,脚蹬着绣鞋,鞋尖上挑
着拳大的红绒花,长袖翩翩,载歌载舞,面如桃花,腰似杨柳,开口娇莺啼,顾
盼百媚生——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红,更那堪风刀霜剑,俺俺俺血泪涟涟
……眼见着红日西沉,早又有银钩高悬~~牧羊童悲歌,老乌鸦唱晚~~铜锣声
哐哐,轿杆儿颤颤,那边厢来了高密知县……
孙丙看到,钱大老爷弓着腰从轿子里钻出来。他那一贯地如门板一样舒展挺
直的腰板,古怪地佝偻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喜笑盈盈的脸可怕地抽搐起来了。他
那一贯地如马尾般潇洒的胡须,如瘦驴的尾巴一样凌乱不堪了。他那一贯的清澈
明净、锐利无比的眼睛,变得晦暗而迟钝。他的双手无所措地一会儿攥成拳头,
一会儿又紧张地拍打着额头。几个带刀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是
保护他还是监视他。他逐个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尸首。在他查看尸首的时候,乡民
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用眼角扫视着肃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湿透了他
的头发。终于,他停止了慌慌张张的脚步,抬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说:“父老
乡亲们,你们要克制……”
“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乡民们猛烈地号哭起来,黑压压地跪
了一片。
“乡亲们,快快起来。发生了这样的惨案,本官心如刀绞,但人死不能复生,
请诸位准备棺木。盛敛死者,让他们人士为安……”
“难道我们的人就这样白死了吗?难道就让洋鬼子这样横行霸道吗?”
“乡亲们,你们的悲痛其实也就是我的悲痛,”知县眼泪汪汪地说,“你们
的父母也就是本官的父母,你们的子女,也就是本官的子女。万望父老乡亲们少
安毋躁,不可意气用事。本官明日就赴省城求见巡抚大人,一定要替你们讨一个
公道。”
“我们抬着尸体进省城!”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焦急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本官一定为你们
据理力争,豁出去不要这头上的顶戴花翎!”
在百姓们的恸哭声中,孙丙看到,钱大老爷避避影影地走上前来,吞吞吐吐
地说:“孙丙,劳驾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孙丙心中回旋往复的音乐,突然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如地裂,似山崩,扶摇
直上羊角风。他双眉倒竖,虎眼圆睁,高高地举起枣木棍子——狗官,你道貌岸
然假惺惺,说什么为民去请命,分明是借机抓人去道功。你当官不为民做主,心
甘情愿做帮凶。俺俺俺妻死于亡万念灰,报仇雪恨是正宗。哪怕你两榜进士知一
县,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中。俺摩摩拳,擦擦掌,棒打昏官不留情——对准了钱
大老爷的脑袋,猛地劈了下去——罢罢罢,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打死你个帮虎吃
人的贼县令——钱大老爷机灵地往旁边一闪,孙丙的棍子带着一阵风劈了一个空。
衙役们看到老爷有险,举着腰刀,上前欲擒孙丙。孙丙发了一声喊,正是一夫拼
命,千军难抵。
孙丙暴跳如雷,宛如一匹发了疯的猛兽,灼热的火花从他的眼睛里进发出来。
众百姓齐声发威,怒潮汹涌。孙丙把一根棍子使得呼呼生风,一个胖衙役躲避不
迭,拦腰中了一棍,翻了几个跟头后滚下河堤。钱大老爷仰天长叹道:“嗨,本
官用心良苦,惟有皇天可鉴。乡亲们,事关洋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孙丙啊,本官今日放过你,但我估计你躲过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你善自
珍重吧!“
钱大老爷在衙役们的护卫下,钻进了轿子。轿子启动,轿夫们脚下生风,一
行人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没了,这一夜的马桑镇彻夜不眠,女人们的哭声此起
彼伏,棺材铺里的斧凿声一直响到了天亮。第二天,邻民们互相帮忙,装殓了死
者。一溜白茬子棺材,噼噼啪啪地钉上了铁钉。
埋葬了死人后,活人都变得有些懵懂,仿佛从一场噩梦中刚刚醒来。众人齐
集在大堤之上,眺望着原野上的铁路窝棚。高大的铁路路基已经铺到了柳亭,那
是高密东北乡最东边的一个小村,距马桑镇只有六里路。祖先的坟墓就要被镇压,
泄洪的水道就要被堵塞,千年的风水就要被破坏,割辫子索灵魂垫铁路的传说活
灵活现,每个人的头颅都不安全。父母官都是洋人的走狗,百姓们的苦日子就要
来临。孙丙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变白,残存的几根胡须也变成了枯草,纷纷地折
断脱落。他拖着一条棍子在镇子里跳来跳去,好像一个得了失心疯的老武生。人
们同情地看着他,以为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但没有想到他说出的一席话竟然格
外的精明:“各位乡亲,俺孙丙打死了德国技师,招来了灾祸,殃及了诸位高邻,
俺俺俺惭愧,俺俺俺惶恐!你们把俺绑了去,献给钱丁,让他跟德国人讲情,只
要他们答应把铁路改线,孙丙虽死无怨。”
众人扶起孙丙,七嘴八舌地开导他:孙丙啊孙丙,你是条好汉子浑身血性,
不怕官不怕洋是个英雄。虽说咱马桑镇大锅因你而起,但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
晚发生不如早发生。只要那洋鬼子把铁路修成,咱们的日子就不得安生。听说那
火龙车跑起来山摇地动,咱这些土坯房非塌即崩。听人说曹州府闹起了义和神拳,
专跟那些洋鬼子斗强争雄。叫孙丙你拾掇拾掇赴快逃命,去曹州搬回来神拳救兵。
兴中华天洋鬼拯救苍生。
众人凑了一点盘缠,连夜送孙丙上路。孙丙眼里夹着泪唱道:“乡亲们呐,
美莫美过家乡水,亲莫亲过故乡情。俺孙西没齿不忘大恩德。搬不来救兵俺就不
回程。”
众人唱道:此一去山高水运你多保重,此一去您的头脑清楚要机灵。乡亲们
都在翘首将你等,盼望着你带着天兵天将早回程。
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孙丙穿着白袍,披着银甲,背插着六面银色令旗,头
戴着银盔、盔上簇着一朵拳大的红缨,脸抹成朱砂红,眉描成倒剑锋,足蹬厚底
靴,手提枣木棍,一步三摇,回到了马桑镇。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员虎将,一个
身材玲珑,腿轻脚快,腰扎着虎皮裙,头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声嘶叫着,
活蹦乱跳着,恰似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位袒着大肚皮,披着黑直裰,头顶毗
卢帽,倒拖着捣粪耙,不用说就是天蓬元帅猪悟能。
一行三人在马桑河大堤上一出现,正好被乌云中透出来的阳光照亮。他们衣
甲鲜明,形状古怪,伊然是刚刚从云头降落的天兵天将。最先看到了他们身影的
吴大少爷并没有把孙丙认出来。孙丙对他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随即是心惊胆
战。吴大少爷眼瞅着这三个怪物进了镇子西头那家炉包铺子,再也没有露面。
黄昏时,镇上的人都遵循着老习惯,端着粗瓷大碗在街上喝粥。吴大少爷从
大街的东头跑到大街的西头,传播着妖人进村的消息。吴大少爷的话向来是云山
雾罩、望风扑影,人们半信半疑地听着,权当下饭的咸菜。这时,从镇子的西头,
突然响起了铛铛的铜锣声。只见那炉包铺子里的小伙计四喜,头顶着一张黑色的
小猫皮,绘画了一个小狸猫的脸g 谱,生龙活虎般地蹿过来,那条小猫皮的尾巴
在他的脖子后摇来摆去。他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有孙西,不平凡,曹州学
来了义和拳。搬来了孙猪两大仙,扒铁路,杀汉奸,驱逐洋鬼保平安。晚上演习
义和拳,地点就在桥头边。男女老幼都去看,人人都学义和拳。学了义和拳,枪
刀不入体,益寿又延年。学了义和拳,四海皆兄弟,吃饭不要钱。学了义和拳,
皇上要招安,一旦招了安,个个做大官。封妻又荫子,分粮又分田……”
“原来是孙丙啊!”吴大少爷惊喜地大叫起来,“怪不得觉着面熟,怪不得
他对着我笑呢!”
晚饭后,桥头那里,点起了一堆簧火,火苗子映红了半边天。人们怀着热烈
好奇的心清,汇集到簧火周围,等待着孙丙演拳。
簧火旁边,早摆好了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香炉,炉子里燃着三炷
香。
香炉旁摆着两个烛台,烛台上插着两根红色羊油大蜡,烛火跳跃闪烁,平添
了许多神秘色彩。黄火堆上,火苗子啵啵地响着,照耀得河水如同烂银。炉包铺
子店门紧闭,人们有些焦急。有人喊起来:“孙丙,孙丙,才离开几天,谁不认
识谁啦?装神弄鬼干啥嘛,快出来吧,把你学来的神拳演习给俺们看看。”
四喜从炉包铺子的门缝里挤出来,压低了嗓门说:“别吵吵,他们正在喝神
符呢!”
突然间店门大开,像巨兽张开了大嘴。人群肃静,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孙
丙和他搬来的大仙,恰好似等待着名角登场。但孙丙还是不出来。安静,安静,
流水被桥墩拦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火苗子啵啵,犹如迎风抖动红绸。人们
正有些烦恼时,有动静了,很大的动静。高高的嗓门,猫腔戏里须生的唱腔,无
比的高亢,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为报深化背乡关——声音如同翠竹节节拔
高,一直戳到云彩眼里,慢慢地低落下来,然后又突然地翻上去,比方才还高,
一直高到望不见踪影——四喜把铜锣敲得急急如风,没有节奏,乱敲。孙丙终于
从门内出现了。他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行头,白袍银盔,朱面剑眉,厚底朝靴,倒
提枣木棍。他的身后,紧随着悟空和八戒。孙丙围着簧人跑圆场,几乎是脚不离
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础上又吸收了刀马旦的步伐特征,小步子挪得飞快,真是有
点行云流水的意思。然后是踢腿,摇身,下腰,翻筋斗,跌僵尸,最后是一个英
勇悲壮的亮相,接唱:曹州府学回了义和神拳。各路的神仙齐来相助,定让那洋
鬼子不得生还。临别时大师兄嘱托再三,他让俺回高密立起神坛。教授神拳演习
武艺,人心齐就能移动泰山。特派来猴兄猪弟做护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
刚下凡。
孙丙唱罢猫腔调,群众已经把他看轻了。说什么义和神拳,不过是旧戏重演。
孙丙抱拳,对众人施礼:“各位乡邻,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见了义和拳大
师兄朱红灯。他老人家听说德国鬼子在高密东北乡强修铁路,滥杀无辜,真个是
满腔义愤,怒火填胸。他老人家原本想亲率神兵前来灭洋,但无奈军务繁忙,不
得脱身。他老人家传给俺神拳心法,并命俺回来设立神坛,教授神拳,驱逐洋鬼
出中原。这两位是大师兄派来助坛练拳的猴二师兄、猪三师兄。他们两个都有刀
枪不入的神功,待会儿就给大家演练。
下边,俺先给乡亲们演练一番,就算是抛砖引玉。“
孙丙放下枣木棍子,从孙悟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模出一沓黄裱纸,就着烛
火点燃。纸在他的手里燃烧着,纸灰卷曲,飞起,在篝火的气流里旋转。烧罢纸,
他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神符,
放在一个大黑碗里烧化了。他从一只卡腰葫芦里,往黑碗里倒水。又用一根红色
的新筷子,把纸灰搅匀,摆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依然跪着,双
手捧起香案上的黑碗,把碗里的灰水一饮而尽。喝罢神将,他又磕了三个头,然
后就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当然是咒语。咒语含混不清,群众只能听
清个别字眼,但不解其意。他的咒语声忽高忽低,曲调悠扬,像美丽的织锦连绵
不断,催得群众眼皮粘涩,哈欠连天,睡意朦胧。突然,他大喝一声,口吐白沫,
浑身抽搐,往后便倒。众人被惊醒,正要上前相救,却被悟空和八戒拦住。
众人静候了片刻,但见孙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他那魁梧沉重的身
体,竟然如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腾空而起,飞了足有三尺高,然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众人都知道孙丙的底细,知道他不过是个野戏子,在舞台上翻两个跟斗就得气喘
吁吁,见他突然地表现出了这等卓绝的轻功,无不瞠目结舌,心中暗暗称奇。借
着熊熊的火光,众人看到,孙丙的双眼,放射着奇异的神采。那张红脸膛上,也
是神采飞扬。
这张脸上的表情,众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一张口,众人早就烂熟了孙丙
声音的耳朵,马上就听出了这已经不是孙丙的声口。这陌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威
武雄壮,透着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某乃大宋元帅,姓岳名飞,字
鹏举,河南汤阴人氏。”
众人的心,猛地高悬起来,仿佛是柔软枝条上悬挂着的沉重的红苹果,悠悠
晃晃,然后砰然落下,激起了金石之“是岳大帅!”
“岳武穆附体!”
人群中一人下跪,众人紧随,齐刷刷地跪了一片。只见那被岳元帅精魂附体
的孙丙,绕场子打起飞脚,团团旋转,又轻又飘,十分地潇洒英俊。他的身体起
起伏伏,背上的帅旗,招展生风。身上的银甲,鳞光波点。此时的孙丙,非人也,
人中之较龙也。飞舞罢,他抄起那根光溜溜的枣木棍子,如施点银枪,左刺有扎,
上挑下挡,如怪蟒,似长蛇,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心悦诚服,纷纷磕头如捣蒜。
他收起棍子,亮开了金嗓子,唱道:“可恨那误国的金牌十二道,众三军,齐咆
哮,滚滚黄河掀怒涛。……最可叹水深火热众父老,最可叹圣主车驾未还朝。北
岸的胡尘何时扫,切齿权奸恨难消!
满怀悲愤向谁告,仰天抱剑发长啸!
“某,岳鹏举是也,令受天帝之命,降灵神坛,附体孙丙,传授尔等武艺,
好与那番邦洋鬼决一死战。悟空听令——”
那打扮成悟空模样的二师兄,趋前一步,单膝跪地,奶声奶气地说:“末将
在!”
“本帅命你,将那一十八路猴棍,演习给众人观看。”
“得令!”
悟空紧了紧腰间的虎皮裙,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脸。等他摘手时,就如换
了个面具似的,那张脸变得生动活泼,猴气可掏。只见他挤鼻子弄眼,一副猴精
作怪的模样,众人想笑而不敢笑。他操练完了脸上的表情,怪叫一声,双手拄棍,
平地翻了一个跟斗。众人齐声喝彩。他得了夸奖,更加意气风发,把那根如意棒

子猛地往高空抛去,身体随着弹起,在空中连着翻了两个跟斗,稳稳地落了地,
不摇不晃,无声无息,伸出只手,恰好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如意棒子。这一连串动
作,拿捏得毫厘不差,恰到好处。众人发疯般地鼓起掌来。猴王在掌声里,在火
光里,施展开了他的棍术。端得是人着矫龙,棍若游龙。戳、打、抹、扫、捣、
按、挡。抽、搅、挑,无一招不精,无一招不俊。棍声嗡嗡,棍影飘忽。末了,
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戳,棍立如杆,一纵身,跃上棍尖,单腿如金鸡独立,手掌罩
在眉上,做出猴子远眺状。
然后,一个后空翻,飘然落地,对着众人抱拳作揖。但见他,不气喘,不流
汗,大方又自然,真是不平凡。众人鼓掌,欢呼:“好啊!”
岳元帅又发将令:“八戒听令!”
三师兄八戒颠颠地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末将在!”
“本帅命你,将那一十八套钉耙术,演习给众人观看!”
“末将得令!”
八戒拖着铁耙,对着众人嗬嗬嗬嗬地傻笑,宛如一个傻大哥拖着钉耙下地捣
粪的样子。众人也看到了,他那件兵器,原本就是一件寻常的捣粪耙子,家家都
有,人人会用的农具。他拖着耙子傻笑着绕场一周,然后又绕场一周,再绕场一
周。众人又厌烦又好笑,心里想,这个三师兄,怎么只会转着圈子傻笑呢?他绕
场转了三圈后,把捣粪耙子扔了,手脚着地,竟然绕着场子爬起来。一边爬,一
边哄哄,好像老母猪拱地找食吃的样子。众人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看
看岳元帅,却是巍然肃立,如同一尊石像。众人心里又捉摸:这个三师兄,也许
有绝招在后边呢!
果然,三师兄学完了老母猪拱地,手脚并用在地上飞爬,速度比真猪跑得还
要快。他在爬行中发出的也是猪的声音。爬了几圈后,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着
滚着,成了一股黑色的旋风,突兀地绞动着树立起来。那根铁齿耙子,不知何时
也到了他的手里。他的动作,乍看起来又笨又拙,但行家一看,就知道笨拙里藏
着灵秀,一招一式,都很到位。观众也为他鼓起掌来。
岳元帅道:“各位乡民听着,本帅受玉皇大帝旨意,前来执掌神坛,聚众练
拳,不日就要与那洋鬼子开战。洋鬼子都是那金兵转世,尔等都是我岳家军的传
人。想那洋兵,装备着洋枪洋炮,甚是锐利,尔等素日不习武功,如何能够抵挡?
上帝令我,将神拳传与尔等,练了神拳,刀枪不入,水火无侵,成就金刚不坏之
躯,尔等可愿听某将领?”
群众欢呼:“愿听岳元帅调遣!”
岳元帅道:“孙、猪二将听令!”
“末将听令!”
元帅道:“令你二人将那神拳金钟罩演给众人观看!”
“得令!”孙猪二人齐声答应。
岳元帅亲手烧化了两道符咒,令孙猪二将喝下。然后,元帅双手捏诀,口涌
真言,这一次他念得特别清楚,好像是故意地让众人听清记熟一样:“金钟罩,
铁布衫,统统归属义和拳。义和拳,顶着天,喝下灵符成铁仙。铁仙坐在铁莲台,
铁头铁腰铁壁寨,档住枪炮不能来……”
念罢咒语,元帅含了一口清水,“噗”地喷了悟空一身,然后又含了一口清
水,“噗”地一声,喷了八戒全身。元帅道:“成了,练吧!”
孙悟空运了一口气,指指脑袋。猪八戒抡起捣粪耙,对准孙悟空的头,擂了
一家伙。孙悟空脖子一挺,脑袋安然无恙。
猪八戒把一口气运到肚子上。孙悟空抡起如意棒,对准八戒的肚子,打了一
棒。
巨大的力量把悟空反弹回来。八戒揉揉肚皮,嗬嗬地笑起来。
岳元帅说:“尔等如有不相信者,可亲自上来一试!”
有一个愣头青,姓余名金,蛮劲儿很大,曾经一拳打倒过一头牛。他跳进圈
子,抄起一块砖头,对准悟空的脑袋砸去。砖头粉碎了,但悟空的脑袋一点事儿
也没有。
余金让四喜去店里拿来一把菜刀,对着岳元帅说:“元帅,怎么样?”
岳元帅微笑不语。
猪八戒点头示意。
余金抡起菜刀,使上了咂奶的力气,对着八戒的肚皮砍了一刀。只听得铿锵
一声,犹如砍着钢铁。八戒的肚皮上多了一道白痕,那把菜刀却崩了刃子。
这下子众人无不心悦诚服,纷纷提出了学拳的要求。
岳元帅道:“神拳最妙是速成,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心诚,心诚则灵。
喝了符咒,便会有神灵附体,你想要什么神灵,就会来什么神灵。想黄天霸就是
黄天霸,想吕洞宾就是吕洞宾。神灵附了体,你就会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再喝
一道符咒,你就成了金刚不坏之躯,刀枪不能入,水火不能侵。学了义和拳,好
处说不完。上阵能破敌,下阵保平安。
众人齐声欢呼:“愿拜岳元帅为师!”
十天之后,正逢着庚子年的清明节。上午,在蒙蒙的细雨中,孙丙发号施令,
聚合起他刚刚训练好的队伍,去攻打德国人的筑路窝棚。
连日连夜的十天,他和孙、猪两个护法,在桥头堡那里立起神坛,不辞辛劳,
画符念咒,演练避枪避弹术。镇上的精壮男子,都人了神团,拜了神坛,练了神
拳。
连周围村子里的青年也自带干粮赶来参加。马桑河南岸那个放羊的青年木犊
和愣头青余金成了孙丙的铁杆随从。木犊顶着马前张保,余金顶着马后王横。习
拳之日,人人都选了自己心目中最敬佩的天神地仙、古今名将、英雄豪杰,做了
自己的附体神祗。岳云、牛皋、杨再兴、张飞、赵云、马超、黄忠、李逵、武松、
鲁智深、土行孙、雷震子、姜太公、杨戬、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敬德、杨七郎、
呼延庆、孟良、焦赞……总之凡是戏里的人物,书上的英雄,传说中的鬼怪,都
出了洞,下了山,附在马桑镇人民的身上,大显了神通。孙丙,也就是抗金的名
将大大的忠臣岳飞,麾下聚集了天下的英雄豪杰,人人抱忠义之心,个个怀绝代
武艺,都在短短的十天内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要跟德国鬼子见高低。
岳元帅威信高涨,一呼百应。部下追随者已经有八百员战将。他还积极地发
动妇女,让她们染了大量的红布,裁缝成红头巾和红腰带,发给了他的部下。他
还设计了一面火红的旗帜,旗子上绣着北斗七星。他把八百人分成八队,每队又
分成了十班。队有长,班有头。班头听队长指挥,队长听护法的孙悟空和猪八戒
指挥,两位护法听岳元帅指挥。
清明节早晨天麻麻亮时,岳元帅和两个护法就在桥头堡那儿摆好了香案,竖
起了帅字大旗。红头巾和红腰带头天晚上就发了下去。鸡叫三遍时到桥头堡聚合
的命令也传下去了。家家的女人们,半夜就起来造饭。造得啥饭?岳元帅有令:
今日去作战,吃得好一点。擀的白面饼,煮了红皮蛋。男人去打仗,吃个肚儿园。
为了吃得香,岳元帅还下令,让家家的女人们淮备了羊角小葱豆瓣酱。女人们喜
欢听岳元帅的话,一一都照办。岳元帅说了,谁若不照办,必有大麻烦。啥麻烦?
上了战场,神符不灵,枪子可是不长眼。岳元帅还要求团员们夜里不能沾女人,
否则不能避子弹。岳元帅的话关系到个人的生命安全,谁也不敢当儿戏玩。
早起的鸟儿唱乏了的时候,各路英雄终于赶大集一样,仨一堆,俩一簇,在
桥头堡前聚了齐。岳元帅对部下的拖拉作风很不满,本想严惩几个,但想了想只
好罢休。在十天之前,大家都是些庄户人,自由散漫惯了,眼下正是农闲时节,
大过节的,能来就不错了。当然也有一批坚定的分子,来得比岳元帅还要早。
岳元帅抬头看看天,雾蒙蒙不见太阳。估摸着也得半上午的光景了。原本想
把德国人堵在被窝里,看来是不行了。但事已如此,晚了也要于,聚齐了人是很
不容易的。幸好,人们的热情还是很高。有说的,有笑的,上次劫难中家里死了
人的又是别样的表情。岳元帅和两护法一商量,决定马上开始,祭坛,祭旗。
升任为岳元帅贴身传令兵的四喜头顶猫皮,把铜锣敲得暴响,镇压住众人的
喧哗。元帅跳到一条方凳上,下令:“队找队,班找班,排成队伍祭神坛。”
众人好一阵纷乱,勉强站出了一个队形。都用红布包着头,用红布缠着腰。
有持扎枪的,有持大砍刀的,有持虎尾鞭的——这些都是练家子的后代,家里素
有兵器——更多的人,则持着寻常家具:铁锨、木杈、二齿钩子、捣粪耙子。但
人多势众,七八百人聚在一起,也颇有些声势。岳元帅很激动,他深知,铁要在
炉火中锻炼才能成钢,队伍要在战火中洗礼才能成长。十几天的工夫,能把一群
庄稼人操练成这个样子,已经创造了奇迹。这些调兵遣将、布阵列兵的勾当,岳
元帅原本一窍不通,全仗着猪八戒背后指点。他在天津小站当过兵,受过新式操
典的训练,他甚至还见过因为主持小站练兵而大名鼎鼎的袁世凯袁大人。岳元帅
下令:“祭坛!祭旗!”
所谓神坛,就以那张摆着香炉的八仙桌子为象征。桌子后边插着两杆旗,一
面是白的,一面是红的。旗杆是用新鲜的柳木杆子做成的,碧绿的树皮还没剥去。
红旗是坛旗,上面用白线绣着北斗七星。白旗是帅旗,上面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
的“岳”字。绣旗的活儿,是杜裁缝家的那两个心灵手巧的大闺女干的。结了婚
的女人不能干这活儿。结过婚的女人手脏,破法。
祭旗开始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微风也无。两面旗帜都沉甸甸地低垂着,
一点儿也不招展。这是美中不足,但没有法子。但因为阴天细雨,众人头上的红
布,格外地鲜艳。湿漉漉的红色进入岳元帅的眼,让他感到十分地兴奋。
四喜把铜锣敲得更加激烈。这小子顶着《七侠五义》里的小侠艾虎。这几天
他把一面铜锣都快敲破了,提锣的手磨破了皮,缠着白布。在紧急的锣声里,众
人的心力终于集中起来,庄严和肃穆的感觉渐渐浓了,神秘的气氛渐渐厚了。孙
悟空和猪八戒,抬过一只绑住了四蹄的绵羊,放在八仙桌子上。羊不老实,别别
扭扭地将脖子扬起来,翻动着灰白的眼,发出凄惨的叫声。众人的心,被羊叫声
揪得很紧,都觉得这羊有点可怜。可怜也不行,要打仗总要有牺牲。与洋鬼子打
仗,先杀只羊,取个吉利。孙悟空把羊头按住,将羊脖子神紧,猪八戒提起一把
大铡刀,往手心里吐几口唾沫,攥紧了刀把子,身体往后撤几步,抡起铡刀,哎
海一声,就把羊头斩断。孙悟空举起羊头,给众人观看。羊腔子里的血,泉水一
样冒出来。
岳元帅神色凝重,双手接过羊血,往低垂的旗帜上泼洒。然后他跪下磕头。
众人跟随着跪下。岳元帅站起来,将剩余的羊血洒到众人的头上。血少人多,洒
不过来。身上沾到了羊血的人就显得格外的兴奋。岳元帅在洒血的时候,嘴里念
念有词。
这是集体请神,早就说好了的。因为时间紧张,不可能人人都喝符咒请自己
的神附体。所有的神灵都由岳元帅代请了。心诚则灵,岳元帅要求大家都默想着
自己的神,进入迷糊状态。不知过了多久,元帅一声厉喝:“天灵灵,地灵灵,
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刘备诸葛亮,四请关
公赵子龙。五请济癫我佛祖,六请李逵黑旋风。七请时迁杨香武,八请武松和罗
成。九请扁鹊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十万天兵,下凡助
我灭洋兵,灭了洋兵天下太平,玉皇大帝急急如勒令——”
众人的身上,突然都像被神力贯注,一个个血脉贲张,精神健旺,肌肉饱绽,
充满力量,齐声呐喊着,虎豹豺狼般地跳跃起来,吹胡子瞪眼,伸胳膊踢腿,个
个表现出非凡姿态。
岳元帅发令:“出发!”
岳元帅手提枣木棍子一马当先,孙悟空执着红色的坛旗,猪八戒执着白色的
帅旗,小侠艾虎敲着铜锣,簇拥在后。在他们身后,各路神仙齐声呐喊着步步紧
跟。
马桑镇依河而建,镇南是横豆的马桑河大堤,镇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为防
兵匪,镇子用半圆形的围墙圈起来。有西门,有东门,有北门。围墙有一人多高,
围墙外有壕沟,壕沟里有水,门前有吊桥。
岳元帅的队伍,出了北门。队伍后边,跟随着一些看热闹的顽童。他们举着
树枝、高粱秸秆和葵花的杆子,脸上涂了锅底灰或者是红颜色。他们学着大人们
的样子,用稚嫩的童声呐喊着,走得也是昂昂扬扬。老人齐集在围墙上,点燃了
香烛,祈祷着胜利。
出镇之后,岳元帅的脚步越来越快。小使艾虎的锣声也越来越急促。人们都
踏着他的锣声前进。铁路窝棚距离镇子不远,一出围墙就能望见。细雨纷纷,田
野里有一簇簇的云雾。地里的冬小麦已经返青,泥土的气息很重。向阳的沟畔上
苦菜花开了,星星点点,金子一样。路边的野杏花开了,一树树雪白。队伍惊起
了两只斑鸠,斑鸠翩翩飞。布谷鸟儿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啼叫。
胶济铁路青岛至高密段已经基本上修好,它冷漠地伏在原野上,宛若一条见
首不见尾的孽龙。有一些人正在铁路路基上干活,铁器打击,叮叮铛铛响。铁路
窝棚里,冒出一绺乳白色的炊烟。虽然还隔着几里路,岳元帅就嗅到了炒肉的奇
香。
距离铁路窝棚大约还有一里路的光景,岳元帅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队伍。这支
刚出镇时还算齐整的队伍,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由于田野里没有路,黑土泥泞,
每个人的脚上都沾了很多泥巴。走起来扑通扑通,大狗熊一样笨拙。元帅让孙悟
空和猪八戒放慢步子,让小艾虎暂停敲锣。等人们集中的差不多时,他一声令下
:“孩儿们,甩掉脚上的泥,准备进攻!”
人们齐甩脚,有的人把泥巴甩到别人的脸上,引起了一阵骚乱。有的人用力
过猛,把鞋子都甩掉了。元帅看看时机成熟,大声喊:“铁头铁腹铁壁寨,挡住
枪炮不敢来。将士们,快冲锋,扒铁路,杀洋兵,子孙万代享太平!”
岳元帅动员完毕,高举起枣木棍子,呐喊着,奋勇朝前冲去。孙悟空和猪八
戎摇着大旗紧跟在后边。小艾虎摔了一个嘴啃泥,鞋子也让黑色的粘泥沾掉了。
他爬起来,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跟着跑。众人齐声呐喊着,一窝蜂般,拥向了
铁路窝棚。
正在铁路上干活的小工们,起初还以为是演戏的来了呢。待到近前,才知道
是百姓造反了。他们扔下家什,撒腿就跑了。
保护铁路施工的是德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小队,总共十二个人。他们正在吃
饭,听到外边呐喊连天,小队长出来一看,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进去,命令士兵
们赶快操枪。岳元帅的人马冲到距离窝棚十几米的地方,德国兵已经端着枪跑出
了窝棚。
岳元帅看到从几个跪着的德国兵的枪口里冒出了几朵白烟,耳边同时听到几
声脆响,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但他顾不上回头,也没有时间去想。他感到自己
仿佛是一根被汹涌的潮流推动着的浪木,脚不点地地就冲进了德国鬼子的窝棚。
他看到窝棚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盆猪肉,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刀
子叉子。
猪肉的香气扑鼻。一个德国兵的上半截身体钻到一张床的下边,两条长长的
腿摆在外边。猪八戒一耙子就撸到了那两条长腿上,随即就是一声漫长的叫声,
听不懂他叫什么,估计是喊爹叫娘。岳元帅出去追赶那些逃窜的德国兵。他们大
多数朝着铁路路基那边跑去,众人呐喊着,在后边穷追不舍。
只有一个德国兵逃向了相反的方向。岳元帅带着艾虎追上去。这个德国兵跑
得不很匆忙,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快就接近了。元帅看到德国兵长长的腿笨拙地蹽
动着,如同僵硬的木棍子,样子很是滑稽。突然,德国兵在一道沟渠那里趴了下
去,从渠畔前随即冒出了一绺青烟。冲在前边的艾虎突然地往上蹿了一下,然后
就一头扎在了地上。他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不小心摔了一跤呢,但马上就看到一
股鲜红的血从艾虎的头上流出来。他知道艾虎中了德国兵的枪弹。他的心里,马
上一阵悲歌轰鸣。
他挥舞着棍子就朝那个德国兵扑过去。一颗枪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滑过去。
但此时他已经扑到了那个德国兵的眼前。德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捅过来,他一
棍子就把枪敲掉了。德国兵哇哇地怪叫着,沿着沟底往前跑。岳元帅在后边穷追
不舍。德国兵穿着大皮靴子,噗嗤噗嗤地踩着沟底的烂泥,仿佛拖着两个沉重的
大泥罐子。
岳元帅一展劲儿,棍子就直直地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听到了德国兵发出的
怪叫声,并且还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膻气。这个家伙可能是个羊生的,他一
闪念地想。
德国兵一个前仆,脑袋扎进沟底的烂泥里。等到他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岳元
帅一棍就把他的高帽子砸扁了。元帅刚想继续地敲打他的头,突然看到德国兵天
蓝色的眼睛跟那只被祭了旗帜的绵羊的眼睛一样,可怜巴巴地眨巴着,元帅的手
脖子顿时软了。但元帅的手并没有收住,枣木棍子从德国兵的脑袋正中偏过,落
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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