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然醒——天已经黑了，都八点半了，我发现申老师居然一动没动。
赵秘书从供销社提前买回来了不少好吃的东西，除了四个松软油腻的面包，还有四个咸鸭蛋、四根肉肠、四瓶汽水、两盒沙丁鱼罐头，但是他和丁洁已经吃完了。
“我和你丁洁一盒罐头，你们俩一盒罐头，谁也别多吃多占；领导让吃好的要不吃好的就对不起领导，小唐你说对不对？”
“对。”
“可惜申老师没醒过来，她几天没睡觉了？”
“不知道。”
丁洁一直红着脸不言不语。
我没工夫考虑这些事，沙丁鱼罐头太香了，面包太香了，肉肠太香了，唐红虎要是在家就好了，这小子不知道又去哪玩了！最近他有点不着调，等明天有功夫我要好好和他谈谈了。
“你自己看一会申老师有没有问题？”
“我能保证我不睡觉。”
“那就行了，丁洁家孩子小，我还有点别的事，我们得出去一会，一会我们就回来。”
他们你情我愿地走后——唐红虎偶尔打开的行李卷明显被翻动了，我把食品和饮料都拿到了东屋；还好，她刚才翻了个身，这足以说明她还坚强地活着。
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和唐红虎在西屋，父母走后我们一人一间卧室，但是除了他写作业、我挥舞笔墨，我们基本吃在西屋、睡在东屋。但唐红虎偶尔也在西屋小憩，所以放了一套行李在炕上。
我本来想给申老师多留点，后来发现我只给她留了一根沙丁鱼和大量的罐头汁；不过没关系，明天等供销社开门了，我可以给她再买一盒，如果她觉得不公平的话。
通常晚上我总是要写字，广播我不愿意听，所以把音量放小了——据说好像要拆除这个没有开关只有音量调节旋钮的落伍的传达主角的意见的工具，好像要换不用线的收音机；我又不愿意出去玩，又不是小孩子，所以只能在家看书或者写字；可惜能够看到的书并不多，我这里只有主角的讲话、演说、文章的合集，再就是建国后出版的为数不多的几本小说，我一直想看到的我们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直在封锁我们的美国人的小说，可是县里的主角书店根本没有，有的只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之类的以及《资本论》之类的书籍，再就是主角最喜欢的《三侠五义》、《五鼠闹东京》以及相关的研究书籍，再就是小人书；很多人以为小人书没什么意思，除了好人就是坏人，除了好人胜利坏人失败就没别的了，实际没这么简单——世界也没这么简单，比如我最喜欢的一本小人书就很有意思：《假话国历险记》，我特别喜欢这本小人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因为一开始看这本小人书的时候我看不懂吧，把我搞糊涂了吧？反正我很喜欢这本小人书，因为我喜欢，唐红虎也喜欢上了，他也曾经问过我，这本小人书的主要意思，我说我不知道。
那时候我的父母亲刚离开我们，悲伤过度的唐红虎不得不休学，因为他经常在课堂上晕倒，且经常无声的流泪到肆无忌惮地哭泣，并极端厌食；严重影响到了其他同学，所以在学校的建议下，在参加完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后，他开始在同班同学上初中的时候，拿着弹弓上山了，他自己说他是在为民除害——那时候麻雀是国家命令铲除的四害之一，每天从山上、树林里拿回几只麻雀，他都兴奋的可以：
“哥，你看我又为民除害了，害虫也有好处啊！可以吃。”
后来是他自己要求上学的，或者他受不了旷野上的孤独吧？毕竟，他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孩子，一个成绩出类拔萃的孩子——这小子最近一直神出鬼没地，肯定又上别人家体会父母双全的孩子的幸福去了，这是他自己说的：
“哥，我上他们家是因为我想爸爸和妈妈，不是因为你做的饭不好吃。”
“我饿。”
吓了我一跳——是申老师，她竟然坐了起来，低着头，盯着唐红虎拿来的她的凉鞋。
她的脚很小，很细嫩，不能设想娇生惯养的她能光着脚走那么远的崎岖不平的路；我记得下午我给她洗脚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慌忙把面包、汽水、香肠和剩下的沙丁鱼罐头拿到她身边。
“申老师，你的事情是冤案，县里刘指挥来电话了，明天就来工作组核实情况，赵指挥命令我和赵秘书、丁洁照顾你，他们有事情出去了，一会就回来；赵指挥担心你回学校住不愉快，才让我——把你请到我家来的。”
“我知道。”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面包，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击打在我家的炕沿上。
我试图去西屋回避，但她叫住了我。
“你别走，我自己害怕。”
她把面包、汽水、香肠都吃了，但没吃沙丁鱼罐头，我当然没好意思说赵秘书是怎么分配食品的，我提前给她弄了半盆清水，她洗手的时候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
她在原来的位置上脸朝墙躺下不久，赵秘书和丁洁就相继回来了。
他们过来看了一眼就回西屋说悄悄话去了。
我考虑再三，最后觉得闭灯更有利于她的休息。
黑暗中，我蹑手蹑脚轻轻躺到了炕梢。
起初我很清醒，我在考虑她会通过怎样的艰难的自我平衡后站起来，但是后来，睡神又死皮赖脸地闯入我家，并径直走到我面前，迎头给了我一个直拳，我踉踉跄跄地没倒地，但是在他接二连三的摆拳、勾拳的重击下，我扛不住了，我想到了我对赵秘书和丁洁的承诺已经失效了，因为他们回来了，这才心安理得地走进睡神的宽阔、绵软的梦的世界。
后来我好像被申老师的哭泣弄醒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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