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壮被从梦中拽回现实的时候，实在是不爽到了一个境界。
因为，在朦胧醒来的一刻，他分明听到远处丑时的更鼓正正打响。
“别……别推我……再让我睡一会……别推我……操他妈的谁啊！”他猛一掀被子跳下床来，拉开架势就要开骂。但在看清眼前弄醒自己的人之后，动作却不由凝固住了。
站在床边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少年，深深夜幕中，看不清他的衣着和容貌，但是，却似有一层淡淡萦绕身周，似有若无的光芒，让人在第一时间便把目光聚在了他身上。此刻，他见王二壮醒了过来，微微一笑，道：“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只是，我们有些紧急的问题想请教，可以么？”
温和的声音似能镇定人心，王二壮不由自主点了点头。“谢谢。”那少年由衷地笑了，退后一步，道：“泰归，你来问他。”
这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扰人清梦的二人，正是四处寻着“目击者”的苏晚重与刘泰归。在将第七个人从床上拉起来后，基本已经放弃希望的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善始善终。于是，这个只是临时当班的店小二家里，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王二壮这才看到，就在少年身后，竟还站着一人。那人尽管身材高大，潜于夜色中却完美地敛去了一切形迹声息。被少年叫到时，他并没有上前，仍站在原地，沉声道：
“今天上午在你工作的酒楼上，来过一个身着黑衣，不似中土人士的女子，你对她可有印象？”
王二壮吐出了一口气，道：
“那是当然。那样好看的女人，见过一次，恐怕几年都忘不了……你看那个细皮嫩肉，紫玄国的女人怎么就——”
“我有问你这些么？”刘泰归冷冷打断了他，哼一声，道：“对她的行踪你都记得些什么，统统讲出来。”
“行踪？”王二壮立即道：“嗯……她和一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男人一起上了楼，两个人坐在靠近里厅窗边的座位上，只叫了一壶茶，并没有点菜……那两个人……好像很是亲密，我看到那个男的——”
“废话少说！”一声近乎粗暴的喝声。苏晚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又往后退了一步，望着窗外一小片夜空，用诵诗般的语气道：“泰归，世人只知满月好，又有几人能真正会得这弯月的妙处？新月如钩，勾人情思啊……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刘泰归直接无视他。
“后来那个男的离开了片刻，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王二壮神情迟疑起来，似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什么。刘泰归忍不住道：“需要想这么久么？那个黑衣女子如果失踪了的话，定然是发生过非常激烈的打斗之类的。这类事情，应该印象很深刻才对吧？”
王二壮眼睛一亮，大声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不过……”他奇怪地看了刘泰归一眼，道：“激烈的打斗什么的……完全没有啊。和那黑衣服的女人一起来的男人走开不久，旁边桌上一位客人立即向那女人走了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又好像……亮了个什么东西。然后那女人二话不说就跟他一起下楼离开了。再后来的话……”
他后来的话没有人再注意。苏晚重与刘泰归齐齐一凛——
——找到了！
就是这个！
原来乌鸦，是和一个早就窥侍一侧的神秘人一起离开的么……她是自愿？还是被胁迫？若是被人威胁，至少会制造出一些动静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才对。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连留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离开？
没有理会苦苦思索的苏晚重，一直站在暗中的刘泰归终于向前走了两步，凑近王二壮，低声问道：“后来那个客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是早已在那里，还是在我们上楼之后才出现？”
王二壮这才猛然看清，眼前这个悄无声息迫近的男人竟然就是白天与那黑衣女子坐在一起的人！他不知刘泰归的隐匿是在盗贼组织猴儿酒中养成的习惯，还以为他要不利于自己，不由一惊，退后了一步，颤声道：
“这……不关我事……对……对不起……我不是……”
刘泰归皱了皱眉，退了一步，道：“谁说这关你事了？快回答！”
“回答……？是是是……”王二壮忙不迭应着，快速道：“那个客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上楼时我也注意到了。他是紧跟着你们二位出现的，而且就坐在你们附近。”
顿了顿。
“那么，”刘泰归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他的样子，你记得么？”
“当然当然！他穿着虽然很普通，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那件衣服哪怕把我们酒楼卖了也未必买得起。至于他的脸……他的脸……”
但在这关键的时候，王二壮却不说话了，脸上现出一副呆呆的神情，仿佛遇到了什么极难理解的事。
刘泰归等得不耐，又逼近了一步，提醒道：“他的脸？”
王二壮缓缓摇着头，用梦呓般的声音道：“我……我不记得了……”
“什么？”刘泰归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答案，两手抓上了王二壮的肩膀：“你刚才不是还说记得的吗？”
“刚才……对啊……”王二壮一脸诡异地道：“刚才我还……嗯……感觉我是记得的……可是现在想起来……太奇怪了，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这种感觉……怎么说……”
“是不是，看着他的时候觉得记住了他的脸，但细看去却一片模糊；一转身想要描述他的容貌时，便发现连记忆都像被覆盖了一层雾一样，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苏晚重一步步走了过来，眼中光芒连闪。王二壮像看到救星一样扑了过去，道：“对啊！就是这样！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人的眼神也很奇怪，你感觉他好像看着你，但焦点却在别的地方，又好像——”
“——根本没有焦点。”苏晚重接下了他的话，却没有使用疑问的语气。他朝王二壮笑了笑，道：“今晚太谢谢你了。那这个就送给你吧——”一点亮如明星的光芒不差分毫地落在了王二壮手心里。王二壮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只见一颗光芒璀璨的六角宝石静静卧于掌中，即使在这样的暗夜里，光华仍耀人眼目，仿佛将亮光直射进人心底。
“这……”他张口结舌地抬起了头。但，眼前空空如也，几息前还站在那里的两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万千整齐排布的瓦屋顶在深深夜色中，如同弯月下广阔洋面上的波浪起伏。此刻，其中一片浪尖上，苏晚重正平平躺着，静静望着天上如钩新月，不知想着什么。
“你……”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这沉默，而那声音，竟有几分嘶哑，“……对那个人，知道些什么的，是不是？”
良久，苏晚重方不置可否地道：“那样的人，是存在的。”
“存在，当然存在！”刘泰归霍然转头，看着他道：“那个店小二不是也见到了吗？问题是，他是谁，他在哪里，他的身份是什么，怎么才能找到他？晚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说！”
苏晚重没有回答。任由清淡的月光在眼中一笔笔抹上一层难以捉摸的银。
“乌鸦是你已经承认的伙伴，不是吗！”
“泰归，”苏晚重忽然开口了，“你很激动。这不像你。是怎么回事？你对乌鸦——”
风忽然凛冽起来，呼啸着卷过每一层屋瓦，带走了纠缠瓦檐间的扰扰红尘，也淹没了少年轻轻吐出的三个字。刘泰归站了起来，走至檐边，淡淡道：“我很在意她。”说罢再不停留，纵身一跃，人已消失在了无垠的海浪中。
苏晚重仍然躺在原地，眼珠都没转一下。
但是，他的神识却已悄然探入了怀中的匿木清珠里，传音道：“默默，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下一秒，红衣少女揽起裙子轻轻坐在了他身边。
“晚重哥哥。”
“沉香花，天生便擅长幻术，对么？”
檀默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方道：“或者，按惯常的说法，最擅长的。”
“这就太好了。”苏晚重终于坐了起来，语气中却没有丝毫“太好了”的意思。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脚旁一株从瓦缝里伸出来的长生花，道：“那么，用你最擅长的幻术，隐去我的本来容貌，从视觉效果上看，有几种办法？”
檀默略一思索，肯定道：“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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