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嫣然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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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嫣然归处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远方的清风带来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乱了董嫣然的发丝。
她静静地站在那几间拙朴的木屋之前,望着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个正拿着剑一板一眼,练得极认真的小女孩儿,信手把被风吹得纷纷乱乱的如雪的长发,略略挽了一挽。
寂寂的山林,不为人知的几间拙朴木屋,四五个天真而纯雅的小小女孩,人间的一切纷争,红尘的万般幻象,似乎也就与这小小的世外桃源没有关系了。
或许,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协调的,就是正中间木屋上方,悬着的那块大得有些过份的匾额了。
那匾竟似有极漫长、极漫长的历史,宽大而厚重,现在隐约也可以看出,当初的雕镂巧刻,沉凝厚重,一切细节上的精巧与讲究。
然而,悠悠无止的岁月,风刀霜剑,天风海雨,早就冲刷尽匾上所有的华丽,百年如逝,曾经辉煌的一切,如今也不过是一片苍白黯淡。就连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不过,董嫣然不需辨认也可以知道,这匾上原本应该有着「天外天」三字的。
不错,那神奇的,玄妙的,相传有至高武功,无数美女,相传那个身处深山而怀想天下的所谓天外天,其实不过就是这山林深处的几间小小木屋,几个淡泊名利,懒得介入红尘的人,收留了几个小孩儿的聚居地罢了。
董嫣然很小的时候,就听师父、师叔们玩笑般地说起过天外天的来历。
最初不过是一个心性淡泊,懒于介入红尘纷争的女子,因为有着极高天分,无意中悟出一套武功罢了。然后,天外天那至今连名字也没留下来的祖师奶奶又偶尔救了几个孤儿。这个奇女子因为自己的武功只适合女子习练,便出钱把救下的男孩置于民间,却把几个女带在身边,细心教导。
因她的武功心法要心性淡泊,无功名之心,无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练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们的心性,只要过个两三年,对其中练功久久无成的孩子,称无师徒之缘,将她们送下山去,另做些妥善安置,外加赠钱、赠药又赠处世良言,方才告别。今后这些人在民间安危度日,还是仗着从她那里学到的一些并不太高明,但也绝对不弱的武功,去混个声名来,她也不强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罢了。
因此,数代以来都是淡泊从容的女子继承衣钵,薪火相传。虽偶尔入世,却也从容出世,虽在人间留下过若干传说,却也不爱红尘繁华所困。
每一代最后能习成神功的弟子们,都心志淡泊,且聪明颖悟。那套神功,经过数代弟子的增删修改,细心补全,威力更是愈发惊人了。
只是能练成这神功的人,一定没有什么得失意,求胜心,所以这最顶尖的武功,并不曾在江湖中引发过什么风浪,也不会引起旁人凯觑。
数代以来,她们一直没有想过取什么正式的门派名字,也没有定过什么严苛的门规,甚至不曾奉过历代祖师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传历代先师的名字和生平。
基本上,正常门派应有的程式规则,她们都不讲究。
许多后人伟得十分神奇的侠义传说,于她们来说,其实不过是凑巧的随意为之。而所谓的行踪神秘,所谓的兼济天下,所谓的关怀世间大局,所谓的坐待明君出现,一统天下,平定纷乱,到时方才出山相助,救民于水火,又或所谓明为隐士,暗怀野心,图谋极大……这种种传说,猜测,于她们看来,不过是一些与她们全无关系的笑话罢了。她们在红尘中行走,不过是因为在山间闷久了,偶尔出来散散心,她们一身艺业,技危济困,为人解释厄,虽说很多时候都不求报酬,但若对方定要重谢,倒也并不坚辞。
天外天这个门派的名号,起源于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尔帮了一位大物,大人物问其来历,这位弟子玩心忽动,笑称自己来自天外之天。
那位大人物却并没有看出这不过是个玩笑,反连赞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奥无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当即下令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匾额,披红扎彩,派人大锣大鼓,招招摇摇地送给这位弟子。
这位弟子也啼笑皆非,当着无数人不好拒绝,只得收下了,然后辛苦地带着这个沉重的累赘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乐,转念一想,倒觉有趣,便真的兴匆匆把大匾带回来,高高挂在不相衬的小小木屋上方。
同门诸人问起原因,无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挂,绝不摘下,以作长久笑谈。
从此之后,这山林之间就多了一处奇景,拙朴的木屋上高挂着金碧辉煌,无比气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后,大家在红尘中行走,不约而同以戏谑的心态自称天外天弟子。
渐渐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诡异的门派之一,人们知道,这门派在云深不知处,这门派的武功深不可测,这门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奇女子。然而,人们永远不知道,也绝不会相信,所谓天外天,不过是几个隐迹山林的女子,和这茫茫人世,开的一个小玩笑罢了。
时光如水逝,天外天就这般辗转相传。天外天门下成年弟子最多时,也不超过十人,最少时,仅一人。
她们收纳门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养孤女,让她们练两年功夫,看她们的成就以确定是否是有缘之人。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赶考,家乡发生旱灾,赤地千里,饿死无数百姓。他那留在家乡的妻子也因饥饿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儿无所依*。
那一年,天外天适时有门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怜其孤苦,便带了她上京寻父。这一路闲来无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没想到这小小幼女,进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为学这门武功一般。这门人心中又惊又喜,虽知董嫣然并非孤女,却也万般难舍。后在京城寻到董仲方,便开言请求收董嫣然入门,带往山林教导,待其长大,重来寻父。
时年正值楚国犯境,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往京城,京中科考早已停止,君臣百姓,无不人心惶惶。董仲方担心自己文弱书生无力保护幼女安全,当即点头应允。
从此董嫣然随师遁入山林,潜习武艺。她天分既高,心性又合,数年已是大成,竟是青出于蓝,门中上下连师长在内,亦无人可以胜过她。
她本来就绝色之貌,复有倾世之姿,再有绝顶智慧与武功,若有心入世,这红尘翻覆间,倾国倾城,岂是等闲!可既是天外天弟子,虽有一身绝世之艺业,虽生就倾世之容,却断无扬名世间之心。唯有骨肉亲情牵系难去,艺成之后,远行京城寻父。
时年楚国立国已有多年,摄政王以怀柔手段安抚前朝遗民,开科取士,重用仕子儒生。
董仲方因才中举,因耿直敢言而进御史之位,却时常与摄政王冲突,身边竟也屡次发生行刺攻击事件。
董嫣然一来为保护老父安全,二来也想长侍膝下,以补偿十年离别之不不孝,便随侍父亲,相伴左右,悄然以神功绝艺,化解了一次次危机,世人只知御史董仲方有个绝色女儿,却不知这位董小姐有此惊天之艺。
直到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她因貌美招祸,在长街惹来一群无赖的调戏,又引来了一个懒怠嬉闹的公子,和一个风仪绝世的男子为她打抱不平。
那一日,董嫣然初识容若与性德。
那一日,他不知她身怀绝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那一日,她只当他少年统终,芳心中并未将他看重。
那时的容若,还不曾爱上楚韵如,少年情怀,傻呼呼为这等绝世美人而惊艳,因着美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还小心眼地对性德发脾气。
那时的嫣然,不知容若的身份,亦不知他的心性,只见着他的无能和浅薄,只看到他的炉火与迁怒。
那一日,花正好,草正绿,阳光正明媚。
那一日,天正高,风正轻,红尘多繁华。
她与他的初见,是美人有难,英雄挺身而出,像极无数美好动人传奇故事的开头,只可惜,原本的无数种可能,最终并不曾出现,他们匆匆而遇,却又匆匆错过。
在那之后,他遇上了一生的挚爱,而她,当时也只为性德所受到的不平待遇略感遗憾。
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最美好的开头,当年却没有人猜到最终的结局。以致多年以后,当董嫣然想起往事时,也只得一叹复一笑罢了。
在那之后,因为父亲的请托,她在猎场出手相救。因为父亲的期望,她万里跟随暗护。
从此,她把自己卷进了一重又一重风波苦难中。她无心红尘富贵,却不得不一次次为红尘中人出生入死。
她看出了容若的真正为人,她见到过最动人、最美丽的爱情,她遭遇过最强大、最可怕的对手,她遇上过,一场又一场,几近惨烈的战斗,她付出过生命、贞操、心血、情义,她遭受过最狠毒、最无情、最残酷的打击。
最后的辞行,最后的告别,只是对着一个与事件事全无关系的小小护卫。然后,她带着那一夜白头的长发,和一颗转盼苍凉的心,悄悄遁去。
最后一次*近那个她所保护的人,是在楚王迎娶秦国帝姬时,她遥遥相望,看着漫天闪亮的烟火。
她想,他娶了秦国的公主,想来可以安全离开秦国了,她觉得,楚国的使者既然已经和秦人达成了协定,那他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于是,她可以不需要告别地悄然而去。
那个人有挚爱的皇后,有新娶的娇妻,不会有太多时间记起一个,一直同他不远不近的女保镖。她可以不惊动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牵挂地离去。
即便心伤肠断,也依然坚持到那人基本安全,她方才离开。
她已已伤,神已疲,身已惫,这红尘万象太过险恶,太过惨烈,原来根本不适合她这样的人生存。
她写信给父亲,称师门有事相召,从此回到了山林深处,天外之天。数年之间,除了购买生活必须用品,处理山间一些杂务,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山。
父亲屡次来信相招,她皆藉故推托,什么有几次父亲代转了容若和楚韵如的书信,问及别后种种,无限殷殷关切之情,她只答以一切均好,如今在门中专心练功,正值重要关口,暂时无力相会便罢了。
她知道,卫孤辰会信守承诺不把当日之事外传,她知道,除了那几个与此事不相干的知情人,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历的悲痛绝望,她曾承受的至极伤害,所以,也永远不会有人为她而抱愧终身,为她而寝食不安。
所有的人,都会好好地活下去,只除了她自己。
同门的几个师姐妹都是冰雪聪明又心性豁达之人,见她神容憔悴,不是不震惊的。然而,既然看出她并没有说明伤心事的意思,便不多问一句话。
她们关心她,却不催逼她,体贴她,而不怜悯她。
她们如常一般待她,绝不会刻意小心,刻意温柔,刻意容让,这种自在平和与当年一般无二的生活方式,让她可以不必有被人瞩目,受人怜悯的不自在,让她可以悄悄地藏好伤口,咬着牙继续生活。
三年来,她没哭过一声,没流过一滴泪;三年来,她再没提过当年一个字。
三年来,她过的是那样安宁平静的生活,仿佛她从来不曾步出过这片山林,生命的痕迹、过往的轨迹恍似全部湮灭于这片遗世而独立的山林。曾经的喜怒哀乐,曾经的悲欢离合,曾经那至深至痛的伤口,仿佛也都已全部遗忘。
她没有痛极的眼泪,没有刻骨的折磨,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遗忘什么,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便似遥远迷茫如前生。然而,她始终忘不了一种感觉,那种没有心的感觉。
她与同门交谈,她对年幼的孩子们微笑,她在山林间穿行,她专心地教导孤儿,她白日练功,夜间入睡,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只有把手指轻轻放在左胸的某一处时,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里的空洞。手指悄悄贴在皮肤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温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可以更加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那有节奏的微微起伏,那分明是心在跳。
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心。人的生命多么奇妙,人的心,可以多么刚硬。哪怕受过那样重的伤,依然可以跳。哪怕被千万把钢刀刺穿,哪怕被万千种巨力辗作灰烟,依然会跳,哪怕心死了,心空了,哪怕生命真的只余行尸走肉,原来,那个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会坚持跳动不休。
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支坚持跳动不休。
即使,在那曾经火热的胸腔里,如今早已是空洞洞一片。
这种感受,简直让人想要发疯。
而她,却依旧微笑,依旧如常地生活。
山林深处的天空,永远蔚蓝纯净,身边芳草如茵繁花似锦。董嫣然在如许春光中走过,春天与她没有关系,董嫣然在如许轻风中行过,再温柔的风,与她,也再不相干。
她对每一个同门温柔微笑,亲切交谈,她知道,所有的同门师姐妹都喜爱着她。便她永远不会把那曾经属于前生的苦痛,对她们诉说。
有时候望着山间溪水,倒映出自己温柔恬淡的笑颜,她也会有一盼间的怔忡出神,属于心的位置,是彻底地空洞,为什么,还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这样平静地微笑?
有时山间那些小小的孤儿遇上不快乐的事,嘟着小嘴,牵着她的衣襟撒娇。她会笑着抱起小小孩儿,柔声地劝慰:「要是不高兴,那就大声哭出来吧……」
然后,看着那哭得淅沥哗啦的孩子,她深深羡慕着这样纯稚而幼小的心灵,这样随时让眼泪倾泄而出的权利。
原来,她的微笑与坚强,她的顽强和自尊,已是一副与生俱来,却永远不能卸下的刑具。令得她不得不含笑忍受那一点一点积聚的痛楚,等待着自己的极限到来。等待着某一个夜晚,崩溃而疯狂的时候。
她从不告诉任何人,每一个夜晚,都会有狰狞的恶魔,在她的梦中,伸出利爪,狞笑着**孩子柔嫩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睛,清澈纯洁,满是泪水和痛苦。那小小的孩儿,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而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崇山峻岭,隔着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地看着,眼睁睁任凭鲜血淹没了他与她,绝望吞噬了她与他。
有多少个夜晚,她无法入眠,一个人悄悄行在月下,望着自己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山峰最高处。生活没有未来,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没有理想。
她只好练功,每一个白天,与同门切磋,认真教导着孤儿,第一个夜晚,不能入睡,以一种要将整个生命全部透支的方式练功。
也许只有那全身心合力投入的勤练,也许只有那极之疯狂、极之疲惫的方式,才能够让身心,在极短的盼间,得到轻松和解脱。
她的武功就这般突飞猛进,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三个同门联手,已经胜她不过了,她并没有认真记忆。而自己的武功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境界,她并没有认真思考。
这一切,仿佛又都与她没有什么真切的关系。
她只想这般生活在山林间,才能去在山林间,然后,死于山林间。
「嫣然……」是师姐在呼唤。
董嫣然回眸,淡淡一笑。闲闲地同她交谈,每一句对话,都清清楚楚,心却总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在说什么呢?似乎是米快用完了,要下山去买,似乎是大家都有事,所以……
她依然微笑,淡淡点头,忽然觉得下摆被人拉动,却见一群小孤女中,最最聪明,学武最快的青儿,闪着期盼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她。
董嫣然微微一笑,俯下身望着那不过六七岁,却极之可爱的小小孩儿:「怎么了,小机灵兔儿,不跟着大家一起练功,拉着我做什么?」
青儿死死抓着董嫣然的衣服下摆不放,小小的脸上一片固执:「下山,我听到师叔要下山,带上青儿一起去,下山……」明亮眼睛里有灿亮亮的期盼,让人不由得一颗心都软做了春水。
董嫣然无法拒绝这等可爱小孩儿的请求,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下来。
好在青儿年纪虽小,却极是伶俐可爱,小嘴甚紧,并不曾把这消息泄露给其他的孩子,没有造成一堆小孩围着董嫣然耍赖使性子的结果。
董嫣然带了小小的青儿一起下山去。青儿虽小,轻功已然有了不算太弱的造诣,但却还脱不了稚儿喜爱撒娇的性子,缠着要师叔抱。
董嫣然喜她清纯可爱,便也轻轻将她抱起来,看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在眼前笑得花儿一般,不觉微微一笑,然后便觉一种莫名的奇痛入骨入髓。
小青儿茫然不知,只觉被最和气的师叔抱在怀里甚是舒服,伸着小手把玩起师叔那长长的白发,忍不住有些艳羡:「师叔、师叔,什么时候小青儿可以长得和你一样大?」
董嫣然强忍心间痛楚,微笑道:「小丫头,这么快就想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有师叔一样的白头发。」小青儿颇为感叹地说:「以前听大人说,人要很老了才会有白头发,本来小青儿很害怕的。可是看到师叔的头发,才知道原来头发白了会这么漂亮,小青儿也要这样的白头发。」
董嫣然微微苦笑,如许红颜白发,也只有这不知红尘凄苦的小小孩儿,才能用这样天真的语气来羡慕期待的吧!
她脸上犹自带着笑意,温柔地同小青儿闲闲把话题带开,脚下漫若流云地施展着轻功下山去,不多时,已到了山脚下。沿着山下的小路往前走些路程,转入官道,再前行一段路,便可进城了。
小青儿难得离开山林,一进城就东张西望,吵着闹着要下地来玩。只觉得满眼都是人,到处都是热闹,说不出有多么开心。
董嫣然却觉得城中情形有些特别,只见街市之上,行人无不行色匆匆,神色间极之兴奋,皆往同一个方向赶。两旁街道上,店铺、民宅、到处有人紧赶慢赶地关门落锁,明显也是要腾出身去向某一处的。似她这等青春年少,绝世姿容,却又有着苍然白发的女子忽然出现,居然没有被大多数人注意,所有人都满脸热切地飞快奔向前方,全然无心观察四周。
她轻轻放下小青儿,却又不放心的一手牵着她,随便拦住一个往前赶路的长者,轻声打听:「老人家,请问,大家这么匆忙地是要去哪里啊?」
老人看起来颇为厚道,虽然行色匆匆,但见这么一个绝美的女子柔声相询,怎好不答,只得飞快地说:「姑娘,你的消息如何这般不灵通,皇上、皇后从燕国回来了,龙舟眼看就要经过咱们这边的落雁江,全城的人,都要赶去江边,瞻仰圣驾呢!」
董嫣然身子一震,浑然不知已然松开手,任小青儿蹦跳着四下东张西望去了。
她只静静地站在长街中间,前后左右,多少人奔行趋走,多少人兴奋急切,可是,这一切却又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她在人间最繁华处,却似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百姓们兴奋的像一个方向蜂拥而去,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全家出动,一边行走,一边欢喜无比地说着话。
「听说皇上为人最是慈善仁厚的,还是皇后娘娘,那是天上仙女下凡。」
「皇上亲政之后,出了多少惠及百姓的德政啊,咱们的皇帝陛下,那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皇上和秦国结亲,秦楚两国已经好久没有动过兵了,皇上还和庆国结了盟,听说庆国女王啊,还要跟咱们这边结亲呢!咱们皇上又和魏国订了和议,两国水不相犯,前不久还在燕国跟燕王他们结下了很深的交情,听说燕人发了国书来,愿与我们大楚水为兄弟之邦呢!」
「这个乱世,能到处交朋友,不打仗多好啊!孩子他爹,我不用天天担心你和咱们儿子被征到军中去送命了。」
「咱们生为楚人,真是前世修了天大的德了,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可怜着呢,到处都是征战,人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哥,你记得那个总在我们那一带讨饭的残废吗?他就是不知道什么什么国的可怜人,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他天天都说啊,宁可在咱们楚国讨饭,也不想回国啊!」
「是啊,咱们的日子能过得这么好,多亏了咱们的皇上和摄政王。皇上屡次出巡,从来不肯扰民的,从不叫地方上大修行宫,也不征我们老百姓去修胖路开河道……」
「这样的好皇上,咱们老百姓三生有福,好不容易有机会远远隔着河道磕一个头,怎么还能错过啊!」
虽说皇上不会在这里停留,叫咱们这边不用迎驾,可是别说地方官全赶去了,就是咱们老百姓,也得亲眼看看这次的盛景,将来对着儿孙也好夸耀。
大家说着笑着的向前去了,对于他们的帝王,大家都有着无限的好奇,自然的敬仰,纯朴的感激。
然而,这一切,也依旧与董嫣然无关。
那么多脚步声,那么多谈话声,她全都听不见。
她只听得见,在左胸的某一处,那样纷乱而激烈的声音。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跃,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刻,如此充实地在跳跃。

那已经消失了的心,难道终于找回来了?
她怔怔地呆立着,直到那一声惊叫,传入耳中。
「妖怪啊,妖怪啊!师叔,妖怪啊……」
董嫣然攸然惊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闪,皆是讶色。
小小的青儿飞一般逃到身边,缩到她身后,不敢看前方。
正前方一人遥遥隔着数步距离,淡淡笑道:「我的样子太丑,吓着孩子了。」
那人依旧雪衣不染片尘,只是那曾经如雪般高华的容颜,如今竟让人见之惊心。脸上满布着疤痕,十分狰狞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儿会惊叫妖怪了。
若不是这满街行人都急着往河边跑,没有更多的闲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这副长相能生生引来满街侧目。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毫无一丝遮掩容颜的意图,便是被那小小青儿用惊恐的目光望定,也绝无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宁定,绝非故意强作镇定,勉强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举止从容如旧,那一派风华自在,仿佛天下人的惊恐目光,触不动他半点心神,仿佛他依旧是当年那猎场执剑,无对无匹的人中剑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来就仍是当年之人,依旧无对无匹,依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依旧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剑,和脚下的土地上,分别凝了一凝。
他的剑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来,其实脚根本不曾沾地。
卫孤辰同样察觉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废了,现在只能用左手,脚也有些跛,那样走路难看,我就干脆御气而行了。」
他说起手残足废,语气轻得直似少了根头发一般简单,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浑不在意,也绝不掩饰。
董嫣然微微一笑,她的面容丑陋吗?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见着一把剑,绝世锋芒,遗世独立,天地苍茫,雪剑寒锋。他是人中之剑,剑中之魂,叫人一见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到那剑中雄浑,剑里锋芒,剑上寒霜,又哪里还分得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颜若何。
当年的卫孤辰,今日的卫孤辰,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轻笑:「好久不见,先生的武功倒似更加精进,是在可喜可贺。」
卫孤辰静静看着她,神色间竟有淡淡的欣然。
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见他如此情状,竟还能不惊呼,不悲痛,不露怜悯之色,不现同情之容,这般女子,这般女子……
他心中不觉激赏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知他、识他,有资格做他的朋友或者敌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后的小女孩儿,这才道:「当初我的脸几乎给炸的烂了,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皮肉。虽说性德费了好大功夫,把我这张脸弄得勉强能见人了,到底还是太难看了,我又不耐烦戴那闷气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欢戴着个唯恐别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纱,所以出来行走总会吓着人。」
当年旧事,他说来淡如云烟,董嫣然却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惊险波折。然而,此刻她不愿想过往之创痛,却只为卫孤辰说起往事的轻松从容而庆幸。
也只有这样可以万事心无挂碍的人物,才能达到如此超绝的武学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转眼我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时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剑寒锋,一如当年,我却……!」她又是浅浅一笑,目光轻轻撩过自己肩上的白发:「却已经老了。」
这一次不待卫孤辰说话,一直因为胆怯而缩在后头的小青儿竟跳了出来,大声喊:「师叔没有老,师叔很漂亮,师叔的白发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边说,一边鼓起勇气,用力瞪着卫孤辰,唯恐他说师叔一个字不好!
见这小女孩如此着急,却又如此勇敢,卫孤辰眸中也不免带起淡淡笑意:「这孩子说的,正好也是我想说的。」
二人四目相视,不觉都是一笑。
多年不见,再相逢时,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苍然,唯剑锋犹利,唯明眸犹净,唯此心如旧,明若琉璃,灿若水晶,未染片尘。
红尘间的成败是非,又岂能改变他与她身上那最根本的东西,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会在那一眼之间,穿破俗世间的一切皮相,直见到对方身上最灿烂、最珍贵之处。
此时长街上人行如潮,千人万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们的君王,只有他与她,长立不动,相视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识的欣锐升起来。
君王的龙船队伍浩浩荡荡,顺水而来,浩大船队竟似仰望不到头。巨大的主舰龙船,宏大而华丽,四方龙旗迎着江风,招展飘摇。江面过于阔大,百姓们根本看不清龙船上的人,却已激动不已,三呼拜倒于地。两岸到处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万岁之声,随着江风,浩浩传向远方。
主舰上,似乎有衣着极华丽的人向四下挥手,然而,隔得太远,看不到面目,江风太劲,听不清声音。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顺水而去,却也足以让两岸百姓无限激动,把今日的荣幸,今日的排场,铭记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后人炫耀了。
满城的人几乎都聚到江边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里一派清寂。空空荡荡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于有人站在七层高的飞仙楼顶,凌风搅云,竟也无人发现,无人惊呼。
卫孤辰与董嫣然并立高楼风满袖,眼睛望着远方水面上的华丽龙船,轻轻问:「可曾后悔?」
「当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怨恨。」
卫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时光倒转,只怕,你依然会做相同的事。」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轻轻一叹。依然会做相同的事情吗?卫孤辰何等高看与她。
卫孤辰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目光复有遥望那眼看就要远去的龙船:「真的不告诉他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次,董嫣然答得飞快。
「你付出的……」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又有什么相干!」董嫣然眉宇间,竟隐隐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儿,不能负父亲之托,我是楚人,不能见楚君落入异族陷阱。我为当为之事,只需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后,也不曾欠我。」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哪怕他再三声称不负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宫。但先生难道以为,董嫣然是甘心为妾之人,是庆幸一生困于深宫之女子,是甘愿与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谓贤良妇人吗?」
董嫣然浅笑,明眸之中,英华如练:「董嫣然何许人,何曾稀罕过这样的恩典,如此的赏赐。若有这般结果,我当日之所为,我当日之心肠,才真正被轻贱了。」
「他至少应该知情……」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么做对这个国家、对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韵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让他的妻子快乐幸福。我与他,不过是朋友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须牵绊太多。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他行的是他该行的。他不曾负欠于我,我也不觉得曾施恩于他。又还有什么事,他一定必须知情。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再对他提起,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会永远记得你……」
「我不以为,他是薄情无义之人,没有人告诉他那件事,他依然会永远记得我这个朋友,有人对他说起那件过往,他当然会更加记住我,从今以后,无论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乐,任何时候,在他心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那么,我是不是该安安心心的躲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去幻想,那个位置有青山、有绿水、有红花、有白云呢?」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当我董嫣然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个男子完整的心,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丈夫,心里那小小的位置。」
卫孤辰连说四句话,连续被董嫣然抢白四次,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他。但他不慑反笑,目光深长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说,便是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你觉得该做的事。」
董嫣然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一叹:「也许你说得对。如今的楚国,没有了战争的威胁,政事清明,朝局平稳,有多少人可以安居乐业,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目光漫然望向远处江边那些自发伏拜的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是我保住了容若,我让楚国逃过了可能与他国发生的战祸。我让很多母亲可以不必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她的声音空空落落的,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豪,有的,只是黯淡。
再伟大的成就,也不能让人忘怀牺牲时的痛苦。然而,再深刻的痛苦,人依然要活下去;再重的伤,总会痊愈。也许会留下最狰狞的疤痕,纪念着曾经的痛苦,然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这些年来,她即使没有再行遍天下,但偶尔下山来到小城,也可以见到一些从异国流浪而来的难民。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眼看着丈夫、儿子、甚至老父都被拉到军中,再也没有回来的妇人,那些妻女都在乱世中离散、死亡、被凌辱,而自己也因为残疾才逃过兵役的乞丐们;那些大好家园,一朝变做飞烟,昨日家园,转眼沦为沙场的可怜。他们前路茫茫,他们没有与命运作战的力量,却仍然,坚持着、努力着活下去。
这几年,仪仪是长隐山间,她也看到过最悲惨的人,让她意识到,相比别人,她其实并不是最可怜,最不幸的,她也看到了最太平安乐的世界,让她可以知道,曾经做过的事,毕竟是值得的。
她怎么可能不继续坚强地活下去呢!依然会痛,依然会伤。她现在仍在疗伤,她仍然没有痊愈,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有勇气,再次走入这个世界,再次面对她的人生,未来,也依然会有惊喜、有欢乐,尽管,也同样有痛苦、有悲伤,但她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即使,也许某一个噩梦的夜晚,会因为往事惊醒而悲泣不止。
所以,在听到卫孤辰轻轻问「以后有什么打算」时,她也淡淡地笑道:「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练功,等到有一天,我想通了,就去踏遍大好河山,看尽世间一切美好的人事物,也许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于是,我就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如果遇不上,也没有什么关系。世界如此广大,没有来得及走过、看过的美丽那么多,我这一生,终不致虚度。」
她的笑容恬淡,她的眸光明澈,她的神色黯然,没有半点尘垢,可以沾得上她的衣角。
卫孤辰凝眸深看她,半晌无语,只是心间却有说不出的释然。这样的女子,原来其实根本用不着旁人来代她不平,替她委屈。这样的光彩,这样的自尊与自重,又何须*一个男人的感念和情义增色呢?即使那个男人是皇帝,又如何?
错失了这样的女子,损失的是容若,从来不是董嫣然。
这一刻,他回眸深深望向她,浑然不知远处江上龙船已遥遥远去。
董嫣然淡淡回视他,也同样,不再向江山多看一眼。
然后,她在清风白云间微笑,笑若云烟淡:「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还好吧,秦国的事,我是懒得再操心了,这几年一身轻松,四下走走,偶尔找到个高手就打一架,可惜都没有打得痛快过。倒是那一年容若和性德一起赴庆,在庆国皇宫做客,我正好前去看望性德,也顺便在庆王宫住了一阵子,却也勉强能让我认真打几招,也算有些意思,而且后来性德也帮忙指点庆国女王,那女人在战场上有着奇特的天分,得到性德的教导后,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所以后来打起来,倒还是颇有意思的。」
很显然,在卫孤辰眼里,天下大事的变化,复国组织的解散、秦国武林盟主的身份,一切一切,都比不上他找到几个人打架更有意思,三四年的时光,他唯一提起的,居然是在庆国王宫里,和人家的女王情敌见面,份外眼红的决斗事件。
董嫣然却是欣然一笑,深知无论曾经历过怎样的苦战,怎样的伤痛,在身体上又留下了怎样的残疾,这个男人的心灵,真的是不受一丝挂碍牵系的。也只有如此坦荡从容的人,才能用这样轻松简单的语气,用最简单的事例讲述数年的纷繁变化。
「那个庆国女王,听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嗯,一个天生的战士,一个让人不能不佩服的女人。」连卫孤辰说起鹰飞,都不免有些赞许之色:「庆国因战士强悍而列名七强,但国内的管理和野蛮部族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庆国甚至没有税收制度,君王的特权和享受都很少,而且不需世袭,只以勇者为尊。鹰飞是庆国的第一勇士,很久以前就有资格成为女王,只是她自己不愿意罢了,后来因为喜欢上萧性德,才回国去接任王位,以便同楚国建交。论武功,她也未必及得上你和苏侠舞,但真的放手而战,如果你们在前三百招之内不能把她杀死,那只有被她击败的份。她的斗志和战意无人能比,这种人,只能杀死,却无法真正击败。」
董嫣然素来不把这些武功高低,成败胜负放在心上,听了只觉惊喜,绝无不悦,笑道:「那庆国女王竟是这等奇人,得到性德指点之后,想必武功更上层楼,岂非正堪与先生一战,成就先生多年心愿?」
卫孤辰摇了摇头,倒是认认真真又看了董嫣然一眼:「不,她是战士,她习武,更注意的是战场杀戮破敌之术,而不在意武道上的修为顿悟,相比之下,我倒是对你的期望更大。这三四年来,你的武功已显然有极大的长进,如果你能突破最后一层心障,就真有力量和我放手一战了。」
董嫣然失笑:「难道我长进的时候,你就只是停步不前吗?再说,论到武功,苏侠舞也并不在我之下。」
「她当年的武功的确不比你弱,但是,她心思太重,思虑太多,所图太深,所谋太杂,武者心意不纯,必将难成大器。所以,她的武功已经很难再有突破了。而你只要最后破障而出,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卫孤辰淡然评说,董嫣然只安然微笑。
对于卫孤辰在武的眼光见识,她是绝对相信的。然而,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被这武中之痴如此青眼,得他如此评价而感到高兴。成败得失,如水过石上,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只是微笑,然后轻轻问:「那么,其他人呢,都好吗?」
「有谁不好?那个无聊皇帝,这几年带着老婆满世界乱转,不知道走什么狗运,庆国,魏国,燕国,一国国走下来,都能订下所谓的邦交,让楚国百姓把他当神拜。性德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至少庆国那位女王喜欢他喜欢得要命,知道他要陪着容若周游列国,居然四下分发国书,向天下各国宣示,什么人为难萧性德,就是和庆国作对,甚至经常离开庆国,一路跟踪萧性德。也只有庆国那样荒唐古怪,有王没王其实差不多的国家,才会生出这样荒谬的君王。」
董嫣然神色微动,欲言又止。庆国女王喜欢楚王贴身卫护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但是,性德不是女子之身吗?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这句话来,却又一笑释然。
只怕对于卫孤辰和萧性德这样的人来说,是男是女,其实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们都是人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是仪有彼此的同类。
而且听起来,卫孤辰提到庆国女王时,语气竟然以欣赏居多的,绝无情敌间该有的愤怒和仇恨。可见,对于他们这样的怪物,还是不该以常理来推断的。
她一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无论萧性德是男还是女,他既然自己不说,她就不想打听了。
这心意一转,她便改口问:「那纳兰玉呢,还好吗?」
这一次,卫孤辰略略沉默了一会,这才道:「自然还好,他和安乐公主,都有机会摆脱过去,重新活一次。」
他的目光遥望云天最深处,忽然间,忘记了言语。
这些年,他曾不止一次,瞧瞧去看那个疯狂未愈的小弟弟,他曾悄悄远远追随那个孤独地万水千山跋涉寻找他的故人。
然而,他一次也不曾显过身。
现在的纳兰玉可以摆脱过去,自由的生活,不是因为秦王的仁慈,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自己在一次出现在纳兰玉面前,亲王看到依然可以通过纳兰玉来打击他、算计他,那么,没有人知道,秦王又会施出什么手段。
他不想再看到那个目光明澈的少年,好不容易得回自由后,再一次沦为棋子,他在不能忍受,那个唤过他无数声大哥的的的,因为被利用,而在伤害他之后,露出那样绝望的神色,发出那样疯狂的叫声。
给他自由,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让他不受任何人拖累,不被任何人牵绊,所以卫孤辰飘然远去,即使,他知道有个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的人,千山万水,孤独地寻寻觅觅,只为了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董嫣然看到他忽然间略有怅然的眼神,沉默着等待。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个人真心的疼惜那个叫纳兰玉的弟弟,他知道,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必然也好好地活着。那么,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伤痛和凄凉,他若愿说,她便聆听,他若打算就此忘记,她也绝不追问半句。
远方龙船已再不见影踪,江边的百姓们陆续站起,将要回到城里来。卫孤辰收回远眺的目标,淡淡道:「等那些人回来,咱们再站在这里,就真要惊世骇俗了。」
董嫣然闻言失笑,卫孤辰何曾介意过惊世骇俗?
看她的神色,卫孤辰不觉也是一笑:「这次能够遇上你,也是难得,希望下次见你之时,你已经突破最后一层迷障,不再自苦自伤,可堪为我敌手。」他长笑一声,便飘然离去,不停顿、不回头,甚至不让董嫣然说一句告别的话。
这个女子是天下间少数可以让他记在心间的人,甚至算是让他在心中认做朋友的人,她有着同他一样的骄傲与自尊,同他一样,不管遭遇什么,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肯自苦的性情。她有这出众的武功,却全无骄矜的性情,她可以做最好的聆听者,却从不多嘴。最初相遇,她只是他认为将来可以一战的敌手,到如今,她已是他极之激赏欣喜的女子,然而,该离去之时,他依旧可以说走就走,绝不停留。
也许他日相见,也会这般相视一笑,笑谈低语别后情形,也许会如同当年愿望,月下执剑,只为畅然一战,也许会有更好更深更真切的交往……!
但今朝别去,依旧无尘无垢无牵挂。他将远去,走遍天下诸国,踏遍名山大川,访遍幽谷险境,寻尽世间奇宝……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叫萧性德。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他依旧从来没有放弃过,寻良医,访异宝,期盼着有一天,能助那人恢复武功。
当日在逸园因为他治伤期间,性德已隐约向他暗示过,自己不是女子的真相。
然而,在如今的卫孤辰看来性德是男是女不重要,他是不是会与自己放手一战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在乎武功能否恢复,也不重要。
他是萧性德,他是卫孤辰的朋友,他是他心中极重要的人。
而他,始终没有放弃,想要为朋友做些什么。
董嫣然悄然凝立,静静遥望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说走便走,要留就留,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这般人物,这般人物……
她轻轻一笑,想起当年,只当他是个不合世情的武痴,又怎知,他竟是如此深情重义的痴人!想当初,对他时时防范,小心应付,又怎料得如今,心中竟许他为良友知己!
她轻轻伸手,按在心口处。
这里,有伤,有痛,但这里,也曾有过欢喜,有过快乐,有过亲人,有过良友,有过可勘交心的知己。
迷障吗?是的,一直就在,但总有一天,她能看得破,走得出。
到那时,武功会否更上层楼不总要,只希望,再相逢时,能共他一笑,能伴他共饮一壶酒,笑谈千古事,又或者,便随了他的兴致,尽力与他一战,纵然必败,能报答他如许相知,亦是应当。
她在阳光下展眉,眉眼清明如画。
生命中必然有痛,有伤,然而,生命必将会继续,只为着生命中同样拥有的,那些无限美好的人与事。
「师叔、师叔,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睡着了?啊,我们怎么站得这么高?」被点了睡**的小青儿醒过来,一惊一乍地叫。
董嫣然微笑低头,轻轻抚着小青儿的头发,笑若春水,明若柳丝:「青儿,我们赶紧去买了东西,快快回山吧,要不然,就赶不上吃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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