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皮肤与荷尔蒙的气味，陌生人的身体离自己很近，明冉只能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发出的摩擦声。明冉看不见，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正被护士推着手术车穿越人群。
手术很成功，新的角膜没有受身体排斥，不出意外，一周后便可拆线。
“为何会突然有合适角膜？奇迹，就这么随便发生么？”手术后醒来，明冉靠在床上，平静地问。
“这次手术很成功，你很快便能看见。”朗份站在床边，淡淡地说。
明冉不知为何，心陡然一惊，脱口问：“蓝觅呢？他在哪？”
“他去了国外，这次适合你的角膜是托一位外国医生找到。按他要求，角膜先空运回来，那边还有些相关事宜需他处理。”
明冉看不到朗芬表情，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但，为何会如此不安？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慢慢向外蔓延。
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一周后我来看你拆线。”朗芬边说边拿包，她动作从容，脚步稳健，她走至门口，停下，转身道别。然后开门，走出去，轻轻关上，再走远。
明冉听完所有动静，慢慢躺下，将棉毯拉高，覆盖所有。不去想，也不需想，时间到了，自会有答案。
朗芬离开后，再没人来探视，甚至没有一通电话。只有护士偶尔会进来，询问她身体状况，不说多的话。
在这样的环境下，明冉无法掌握时间，直到朗份再次出现，她才知已过一周。
拆线的地点不是原来病房，明冉被抬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接着，进来一些人，他们在小声议论，大约十分钟后，有人走过来，开始为她拆线。
“眼睛还痛么？现在什么感觉？”拆线人问。
“没什么感觉。”
那人不再出声，开始动手一圈圈解下纱布。慢慢地，明冉感觉到光，隔着眼皮能感觉到微微泛红的亮光。
“现在，你可以试着睁开眼，慢慢地。”
明冉顺那人的话，轻轻眨眼，然后慢慢睁开。
起初是刺眼的光，她赶紧闭上，再慢慢睁开。重复几次，她便能完全睁开，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景致，有些模糊，眼前似隔着一层呵过气的窗玻璃。
“手术刚结束，新角膜需一段时间适应，现在看东西可能有些模糊，以后便会渐渐好起来，直到恢复你之前的视力。”
为明冉拆线的是为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望着明冉，温和解释。
“谢谢。”
明冉对他点一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周围的景致异常熟悉，原来，她就在自己家中。她有些愕然，开始在人群中搜寻蓝觅身影。
朗芬被挡在后面，她发现明冉意图，走了出来，对她微笑：“恭喜你。”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相。”她望着朗芬，平静地说。
“什么真相？”朗芬镇定接住她的目光。
明冉望着她，很久很久，她说，“告诉我他在哪，我已经，感觉不到他任何气息。”
朗芬垂下头，似乎在思考，然后抬起来，对一旁的医生及护士说，“谢谢你们，后面的事我已安排好，请放心。现在我与她有些话要说，你们可以先离开。”
很快，其他人退出去，门关上的一瞬，房间安静下来。窗外阳光很好，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照近来，白色窗帘被风吹拂着，轻轻晃动。
“你真的，想要见他么？”朗芬的表情变得哀伤，望着明冉的双眼慢慢蓄住泪水。
明冉点头，心脏在一瞬间抽痛。
朗芬走近她，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镜前。扶住她双肩，从镜子里凝视她：“看到么，觅就在这，在你的眼睛里。”
明冉猛闭上眼，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她扶住镜面，依靠它支撑着身体。脑里不停转动着蓝觅的脸，心跳飞快，手抖得扶不住，似要窒息！
“你说什么？”她恍惚抓住朗芬胳膊，眼睛却怎样也对不准焦距。
朗芬冷冷看她，轻声慢语道：“我该恨你么？或者，我连恨你的资格也没有。一周前，他给我电话，让我来一趟你们住处，而当我到达时，他已停止呼吸。”她慢慢指向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就在你刚才还躺着的这张床上，安静地，一动不动。选择用药物自杀，是为了不破坏角膜。他的遗书只有一句话，就是将角膜给你。”
她冷笑，眼角的泪跟着抖落下来，“他真的很残忍，为了你，他可以毫不在意让我看到他冰冷的尸体。他从来，就不懂得考虑我的立场。”
“你说，他死了？”明冉勉强找回神志，死盯住她，竭力想要看出破绽，“不可能！他死了我怎会不知道？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我们能感应彼此！他说过不会离开，他不会！你在骗我对不对？”
朗芬挥开她的手，蹲在地上痛哭：“我骗你？我多希望，有个人能来骗骗我！”
明冉慢慢后退两步，用墙壁支撑身体，缓缓启唇，她问：“朗芬，你信命么？”
“我信，我相信，很多事都是命里注定。就好像，若幼年时，父亲没有教我美术，在以后的日子我也一样会认识它，并爱上它。所以，即使那天在knapweed，蓝觅没有看到我，在将来某天，我们也还会相遇，然后爱上。”
明冉低下头，眼泪顺着脸庞滑过，滴落在地，很快又被风干。
“我是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我无法相信任何事。因为，我一旦相信，便会需要无止境的爱来肯定自己的存在。对我而言，放弃的不是一直的坚持，而是独自活下去的勇气。”
“重新去拥有美术，即使失去他，你也能好好活着吧？”朗芬神情潦倒，一丝不动地坐在地板上。
“之前，有位护士对我说，当真的爱上时，曾经认为重要的东西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好象能够理解了。”明冉缓缓抬起头，望向角落里的画架，“蓝觅，是个狡猾的人，他用生命换取了我的一切。他终于，还是将美术从我心里拿走了。”
朗芬的瞳孔忽一闪动，然后是一片茫然。
“他现在在哪？就算是尸体，我也想亲眼看到。”明冉微微直起身，抹开脸上的泪，冷静问道。
朗芬还是没动，她凝视窗外一角，凄然道，“晚了，尸体已火化。前几日，我都在操办葬礼，你需静养，所以没让你知道。”
明冉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也许，想要获得真爱，就需付出所有去博，即使不知结果如何。
也许，人永远都无法获得真爱。
天很蓝，云很淡，就连风，也很暖。
她闭起眼，轻轻地，深深地呼吸。
觅，你还在对不对？你骗不了我，你放弃我了么？终于，还是累了吧。
那个永远有着忧伤目光的人，远远的，静静的看着她，紧闭的双唇将所有灯火锁在了心里。
别了，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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