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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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沙坪口。”赵哲手执马鞭,遥指远方。晨光中,隐约可见山势绵延起伏,却无法判断“瓶口”所在,“大军将无生门众困于沙坪口,虽有数次交手,但无生门众始终忌惮大军攻打冀山,遂以牵制羁扰为上。两方每日都有死伤,却伤不及腑脏。无生门众人数虽寡,多是武艺超群之人,若论单打独斗,我方绝非敌手。”
话音刚落,沙坪口方向传来阵阵号角声,若此刻身在其处,必然能领略军中号角震天气势。
仿佛看见战场厮杀的血腥惨烈,叶其安心里烦躁,扭转马头:“走吧。”
沿着冀山南麓小道一路往北,道路不时掩没在繁密草木之中。赵哲所带十人中,有个女人身材瘦小、眉目平凡,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清脆如铃,常常跃上丈高大树,重新找出难辨踪迹的小道。听她声音,叶其安认出是那晚将自己悬挂在半空,又将自己打晕的人。问过赵哲才知道,与其余九人一样,都是从宫中**的好手。难怪一路行来,赵哲泰然自若、自信满满,显是对这几人的本事很有把握。
山势渐见陡峭,众人身下代步马匹却是从军马中精心挑选,这时仍旧精神奕奕,不见疲态。又走了一段,转过一处死角,迎面冀山主峰赫然出现在眼前。此刻太阳已挂在头顶,山峰仍然薄雾环绕、如同梦境。
六百年后,眼前的景致也许已被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取代,再也找不到一丝曾经的痕迹。人类便在这样失去与收获的交替中逐渐成长,收获得惊天动地,失去得了无声息。
真不知该是悲哀还是欢欣……
山风带着夹带着山下无法领略的凉意和微微苦涩的味道。渐渐,道路越发崎岖,马匹行进也越发困难,终于无路可走。将马匹留下,赵哲等人将叶其安护在队伍中间,鱼贯前行。
每每在窘迫之时,便有人伸手援助。伸来的手温暖有力,却总带着某种疏离,而手的主人,那些在峭壁上如履平地的人,漠然的眼底深处,传递着叶其安看得懂的不屑。因为那令人如坐针毡的不屑眼神,即便喘息不已,即便汗水淋漓,叶其安只是咬紧了牙,假象着自己丹田中不存在的内力,展开“盘云步”,竭力让自己跟上前行的速度。
幸而,在眼前开始发黑、内脏翻滚起来之前,双脚已站立在一处开阔地。拨开树枝灌木,脚下的土地不过延伸出去三米左右,再往后,便是空空无有。有实在土地的地方,隔在十数米之外。
叶其安一边极力平息着呼吸,一边走到土地的尽头,低头望向不见边际的深渊,翻飞的袍角在眼前一遮一挡,更加眩目。一晃神间,手臂上一股大力袭来,身体被硬生生往后扯开,眼睛对上一张惊骇的脸。
“你作什么?!”赵哲的声音里没有平日的谦谨,惊讶而又震怒地朝她吼。
茫然对视了两秒,叶其安终于醒悟,却因为岔了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咳咳……误会咳咳……了咳咳……”
虽然语不成调,赵哲却显然明白了,棱角分明的脸上腾起一片红云,神色变幻不定,短暂愣怔后,匆忙说了句“属下无意冒犯”便仓促转身走到一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到他意外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叶其安在咳嗽的间隙微微笑起,可惜笑意转眼消逝,注视着十数米之外的山峰,心上仍旧象压了大石,沉重而抑郁。
十人队中的两人走到崖边,其中一人便是那语音清脆的女人。她站立在崖边,抬手一挥,一条黑色的绸带直直越过悬崖,在对面一株老松树干上绕了几绕。女人用力拉拉黑绸,第二次用力的时候,瘦小的身体翩然而起,轻轻巧巧落在对面。另一人往空中扔出一截树枝,人也同时离地跃起,右足在树枝上轻点,树枝猛地朝深渊落去,那人却已经落在对面女人身边。两人汇合之后,一起消失在树丛之后。
余下八人中有两人折身往来时路上,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一前一后,托举着怀抱粗、剔除了枝叶的大树返转。到了崖边,两人上前将树干立起,推倒向对面山崖,一人顺势跃起,在倒下的树干上行走如常。树干即将落地前,那人突然跃起,旋身稳落在地,双手高举,稳稳托住树干顶端,将树干慢慢放下。
两人配合默契无间,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姑娘。”赵哲在崖边“桥”头回望。大风卷起众人衣发,几分迷离萧索气息蓦然而起。
在那一刻,叶其安突然迟疑,自己上冀山的决定是否又会牵累这几个素不相识的人?

“姑娘!”赵哲再唤一声。
叶其安甩甩头,迈步走过去,握住赵哲伸来的手,踏上那有些湿滑,却牢固不摧的独木桥。行走在半空之中,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一种奇特的感受、一种心都要浮上天空的恣意,渐渐笼罩全身。望着风从脚下卷起袍角,望着风中盘旋往复的叶片,好像身处不真实的幻境。心绪在这样的幻境中变得宁谧纯净,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只希望时间凝滞,永远停留在此刻……
可惜,双脚落在踏实的土地瞬间,现实顽固地卷土重来。
赵哲递来水壶,眼中流露出力图掩饰的担忧。或许真的是被站在崖边的她吓倒了,叶其安不忍地抬头送去宽慰的笑容。笑容未歇,身边八人各自为阵,放矮身体,朝着前方戒备,紧接着,前方林中闪出两个人来,却是此前离去的两人。
人依旧,气息却变了。
叶其安无法将目光从其中一人黑衣上明显的湿润痕迹转开,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传来,几分钟前的安逸已经荡然无存。
“大人,”那女人在赵哲身前一礼,声音仍然清脆如铃,使那隐隐的血腥味更加刺鼻,“有伏兵,不过已无碍了。”目光仿佛无意扫过叶其安,眼底冰寒一片。
“如此一来,我等也无需再隐藏行踪。”赵哲回身在横跨两边山崖的圆木上施力一踢。伴着轰鸣声,那巨大的“独木桥”毁于顷刻,重重坠落向深渊之中。
选择南麓上山,虽然道路崎岖,但可以尽可能不动声色到达目的地。如今既然不打算再隐藏行踪,便转而向东,朝着无生门后山小路进发。
脚下的道路虽然渐渐顺畅了许多,可惜更加令人举步维艰。血迹……尸体……一路的狼藉……叶其安竭力咬紧牙才克制住了几次上涌的酸意,然而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越发鲜明的杀戮气息,便是再努力也无法忽视。
曾经如世外桃源般的冀山,前后不过数月,竟已是如此破败不堪。
甚至——记忆中曾经对她露出过亲和笑容的人,如今也冰冷地倒在了脚边。
叶其安知道自己胸口那股强烈的窒息感正在将幸存的一点希翼剥夺得干干净净。
不管朱允?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却知道,似乎自己能带来的,只有身边所有人的霉运。她的到来,仿佛已经全然搅乱了原来太平的天地。
“乱世”。对了,燕王曾经说过这个词语。
乱世……!乱世……!!乱世……!!!
一声一声的嘶喊在脑海中回荡,渐渐化为凄厉……
“……叶姑娘!”赵哲的声音硬生生挤进来。
叶其安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对方关切的脸,眼角余波却瞥见不知何时,赵哲带来的十人中,除去两人还站在赵哲身边,其余的已在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与数倍于己的无生门众缠斗在一起。空气中的血腥味如此浓烈,浓烈得令人甚至痛恨起呼吸这件事。叶其安愣愣望着远处嘶喊阵阵的站团,浑然不觉自己脸上绝望而凄然的神情惊诧了身边的赵哲。
“叶姑娘!”赵哲用力抓住她双臂,沉声道,“属下即刻护姑娘下山!”
下山……?
叶其安脑中逐渐清明,心上疼得鲜血淋漓,眼中却干涩得没有一丝泪意。
“赵哲……”叶其安张口,反手抓住赵哲手臂,每说一字都仿佛失去一分生机,“别再打,停手!停手!……”
“叶姑娘!上山之前,你便应当知晓如今局面避无可避!”赵哲沉声打断,“哲至今仍不忘当日凤县遇匪,姑娘不让须眉……”
“若是能收回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我宁愿收回!”叶其安缓缓闭上眼,深深呼吸,再睁开眼,面上恍若罩上没有表情的面具,“……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走到最后吧。”她迈开脚步,朝着厮杀激烈的战团走去。
赵哲伸手想拦,手在半空停住,最后颓然垂下,迈步跟随在叶其安身边。
仿佛看不见迎面而来的刀光剑影,叶其安直直往前迈步,每踏一步,都好似千斤:“我要上霖苍台拜见韦门主。你们若是心里还有门主,就罢了刀剑。若是韩迁淮的人,便去告诉他,我在霖苍台等着他。”
话音落下时,又有几人倒在锐利过铁剑银枪的黑色绸缎之下。那女人掩映在黑绸之后的双眼,出奇地晶亮有神,如同夺目的宝石。叶其安漠然在那眼上扫视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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