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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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之妖?”封青哈哈一笑,“这老和尚倒是有趣。不过你的确来得太过无头无脑,难怪他人起疑。你为何不说你来自后世?”
“心情不好,懒得说。”叶其安把身上的刺都收了起来,懒懒靠在车壁上,手指捻着一缕发丝打转,“我倒希望自己是妖,能上天入地、能幻化无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或许比现在快活许多。”
“你若真是妖,恐怕要被老和尚收入钵中,此刻已经化作一滩水。”封青嗤鼻,“不过你点明数月之后战事将起,可有些自寻死路的意味,难保杀妖的义士顷刻间便要来了。”
“杀了我,到时战争照样打,后悔死他们。”
封青笑着摇头,话锋一转:“你说的战事……”
“皇帝——”叶其安突然打断,“还有多久?”
封青望她一眼,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略一思索,竖起了一个指头。
“现在几月了?”叶其安侧头望向车窗外。路上行人轻衫薄袖,道路两旁树木繁绿、花团锦簇,入眼皆是一派初夏景致。
“四月二十,”封青随着她视线看过去,叹息着,“若是在药王谷,这时节正是美如仙境……”
“那就回去看看,”叶其安轻轻道,“过几天,寻个什么借口,辞了替皇帝治病的事,离开京城吧。我会助你。”
封青猛然回头看着她,半响,叹口气:“我本有此意,不过不放心你独自在这虎狼之地,不想却是你提起了。”
“如今帝国最有权力的两个人都站在我这边,还有谁敢害我?”叶其安一笑,“倒是你,皇帝好好活着,功劳轮不到你,若是出了事,恐怕太医院那些人都要找个能扛头替罪的,你这个江湖医生,还是早早撇脱了责任的好。”
“如此,”封青挑眉,“我更加不能放心离开。”
“原来你其实不想躲开雪儿师妹。”叶其安斜眼看去。
“说甚躲不躲的。”封青又惊又窘。
“不是么?燕王奉诏即日到京,皇帝想念孙儿,特地让燕王把儿女带来。如果你是为等着见师妹,我便不催你离开。”
封青反而坦然一笑:“你不必相激,我自然要走,不过待眼前此事终了再走不迟。你日常所服之药,其中几味定要到谷中调配,一去一来,待得返转,宫中大事恐怕也尘埃落定,岂不两全其美?”
“说起来,”叶其安撇嘴捏捏自己胳膊,“你这么拿药养着我,也不见什么效果啊。而且,我可是听说是药三分毒噢……”
“你当是仙丹么?”封青冷冷甩来一眼,“普天之下,能将我的药当饭吃的便只有你,吃得不甘不愿、怨声连天的,也不做他人选。你这人,既懒且无毅力,又不肯打开心结,便只能这般医药调理。若非如此,莫说习武,便是能否终老,恐怕也需斟酌。”
叶其安嘿嘿一笑,正要回嘴,眼角瞥见车窗外不远处一幕而住了口。前方街角,一袭紫衣,站在哪里都显眼之极的察尔斤抱手斜靠在墙上,一派悠然。面前有两个身材魁梧的陌生男人,不知在说着什么。不过,即便以叶其安的目力,也能看出察尔斤悠然自若下眉宇间潜藏的不耐烦。
就在叶其安准备收回视线的时候,察尔斤突然抬眼看了过来,视线与她相触,立刻扬起唇角,轻佻地笑,同时身体不经意地挪了一挪。这一动,那两个男人跟着侧过了身,完全背对了马车。
马车很快前进,察尔斤与那两个男人的身影也从视线中消失。
“莫管闲事。”封青突然道。
叶其安无奈苦笑:“我哪里要管了?”
封青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很是敷衍。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着,直到马车在刑部大门前停下。
“感觉不太好。”叶其安摸着自己的脖子,等着孙善前去通传郡主驾到的消息,“来到这样的地方,就算没做过什么坏事,都会觉得心虚。”
“我可看不出你那心虚在何处。”封青留在车中,丢出一句来。
孙善出来时,身边已跟着好几个官袍人。其中一个,叶其安认得,自己郡主府乔迁日见过,在皇太孙那儿见过,一个身材矮胖、和眉顺目,常常笑呵呵的老头,当今的刑部尚书杜?。可是,恰恰是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危害性的老头,执掌着全国刑名,且行法严苛,颇得皇帝赏识,也是个极有名的笑面虎。
此刻叶其安一身男装,一副微服出访的模样,杜?这样的官场老江湖,自然懂得应对,一直将叶其安带进刑部后厅,才摆开阵仗,领着一干刑部官员大礼参拜。
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目前极为受宠的郡主,官员们多是采取了同一套应付方法:极度恭敬,但不主动套近乎拉关系,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而这样的应付,于叶其安,反而轻松许多。
一番推让过后,叶其安也不罗嗦,径直切入了正题。杜?也是早有准备的姿态,极有效率地将案宗和查案的相关人员摆开在叶其安面前,没有一丝一毫试图隐瞒的意图,令“临江阁的人是无辜的”这样的想法变得好像是小孩子耍赖。
“……人犯冯全,与漠北暗中书信往来,里通外国……临江阁上下隐瞒不报,依律当同罪论处……”
“谋逆?”叶其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却知道杜?的神色没有因为她的质问而有一丝的动摇。
谋反、大逆,放到任何一个王朝,都是不可宽恕的重罪,尤其朱元璋治下,重罪其罪,临江阁的案子,跟这些词语挂上钩,断无解救可能。
几个人的证词、几封书信,竟将临江阁与不久前皇家猎场皇太孙的被刺牵扯在了一起。
叶其安手执一封“里通外国”的书信证据,呆呆坐着。
仍旧清楚记得皇太孙极为不屑地吐出“漠北”;记得皇帝如同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说“漠北蛮子,要翻天不成”——如今,皇太孙的伤口还未愈合,帮助刺客潜入的内奸却已找到了。
这内奸,偏偏是临江阁。
这样的结果,是叶其安来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刑部一众官员一脸正气,坦然自若,让叶其安几乎丧失了怀疑的勇气,尤其是在她提出要亲自去询问临江阁的人时,杜?的干脆——
点了右侍郎作陪,杜?亲自引叶其安往刑部大牢而去。
幽深的甬道看似没有尽头,昏黄的灯火下,人影幢幢,凉意森森。经过时,偶尔从狭窄铁栏间探出一只两只肮脏、瘦骨嶙峋的手,仿佛逆水时伸出水面竭力想要抓住什么的姿态,伴随着一、两声似哀呼似呻吟的不成调语句,和着浓烈的**的味道,把本就鬼气十足的牢房渲染得更加恐怖阴森。

这已不是叶其安第一次进入牢房,那种本能的抵触和厌恶却是无论几次经历也消除不了。
在狱头们休息的屋内,司狱查验了名册,着人将要犯冯全带到叶其安面前。
不过几日不见,冯掌柜竟又消瘦苍老几分,铁链加身、衣衫褴褛,令人看来更显凄凉。
坐在叶其安另一侧的杜?脸上自然不再有笑容,语音不高,却极有威严道:“冯全,安阳郡主前来探视,还不谢恩?”
跪在地上的冯全应声磕了三个头,口中称谢,带动手脚铁链叮当作响。
“冯掌柜?”叶其安止不住心里惊讶。面前的冯掌柜神情麻木、眼光呆滞,找不到一丝一毫遭人陷害、受到冤屈的愤怒和恐惧。叶其安的心更加一点点凉下来。
——难道竟是事实么?
“杜尚书,”叶其安微微侧过身,颔首,“能不能让我与人犯单独呆会儿?”
本以为也许要费些唇舌,没料到杜?又是极为干脆地答应,且极为干脆地将刑部人员一个不留地带走,只剩下了叶其安和随她前来的孙善。
杜?带人离开,孙善也随即出门守在门外。
叶其安收回视线,望向冯掌柜。冯掌柜始终低着头没有抬起。
“冯掌柜,”叶其安手放在桌面握成拳,“刑部的人说你们里通外国、意图谋逆。你可知道?”
“小人知道。”冯掌柜立刻便回答。
“那此事是真是假?”叶其安冷了声音,“你应当也知道谋逆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临江阁上上下下,这回都要把命送掉了。”
“小人悔之晚矣。”冯掌柜更放低了身体。
“那么是真的罗。为何要刺杀皇太孙?”
“此事小人并不知晓。”
“这样吗?”叶其安站起身,往旁边走开几步,“——临江阁原是我开的。如今必定是连我也牵扯进去了,却该如何是好?”
冯掌柜面具般的脸上终于有丝松动:“郡主千金之躯,岂会与商贾为伍?小人不敢诬陷郡主,郡主放心。”
“放心么?”叶其安回过身,“我连一句实话都听不到,又怎么放心?”
“小人万万不敢欺瞒郡主。”冯掌柜的声音有了些波动。
“不敢吗?”叶其安一字一字地说,压了压心里的躁动,又说,“冯掌柜,你知道,有什么事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小人认罪服法。”
“……好。我再问你,那几封信真是你写的?”
冯掌柜一怔,随后低头:“正是小人所书。”
“……不错,我认得你的字。那几封信上的字,的确跟你的字是一样的。”叶其安走回桌边坐下,“既然如此,我已无话可说。你走吧。”
“是。”冯掌柜叩首,勉力站起身,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身深深一揖,低声道,“郡主千万保重。”言毕转身离去。
叶其安突然道:“冯昭的伤,到底是谁下的手?”
冯掌柜似乎没有听到,脚步不停,出门而去。
叶其安没有抬头,静静听着铁链撞击的声音慢慢远去,直至消失,心里乍然一阵怒火,挥手将桌上的茶杯扫在了地上。瓷器碎裂的清脆声音中,她猛然起身朝外走去。孙善微微弯了背,疾步跟上。
不远处,杜?和属下仍在等候。叶其安放慢了脚步,竭力压下胸口的烦闷,同时放弃了再见临江阁其他人的念头,平静与刑部众官员告别。杜?和颜悦色,一再保证定会秉公审理,将叶其安送出了刑部。
跨出刑部大门,叶其安大步走向马车,却在临上车前扶着车辕没有动。
“主子?”迟迟不见她上车,身后的孙善试着上前提醒。身后刑部众人还眼巴巴地看着呢。
叶其安“嗯”了一声,仍是不动。
“主子?”孙善又唤了一声。
叶其安用力在车辕上一锤,上了马车。
“怎么?”车上封青自假寐中睁开眼,“事情不顺么?”
“不顺!”叶其安一头倒在车中,烦躁地闭上双眼。
马车启程,往郡主府返回,叶其安将事情经过简单告诉了封青。
“你仍是认定此事另有隐情?”封青听完道。
“是!”叶其安坐起身,手臂搭在车窗上,望着窗外。此时天色渐晚,路上行人已少了许多,“冯掌柜有事情不肯说。”
“那你有何打算?”
“……冯昭什么时候能说话?”
封青一笑,赞许地点头:“方才你那模样,我当你已气昏头——至多三天。”
“唔。”叶其安吐出口气,“当父亲的不说,那我就去问当儿子的。”说着,从怀囊中拿出药瓶,愤愤地丢进嘴里。
封青扬眉:“难得见你吃药勤快。我便送件礼给你罢。你可知你进了刑部大门之后,谁自那门中出来了?”顿了一顿,又道,“——百刀王吴青善……”
叶其安刚喝下的水吸进气管,咳得眼泪掉:“……谁?”
“江湖人称百刀王的吴青善。”封青等着叶其安咳得差不多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他青年时为一女子叛逃师门,被对头追杀,几乎丧命,正巧遇见我。我那日心情不错,顺手将他救了,还将别人送的一本刀谱给了他。数年后,江湖上便有了百刀王的名号。这事,我可从未对别人谈起过。”
叶其安扭头看着他:“礼物在哪里?”
封青呵呵一笑:“百刀王已退隐多时,如今是当朝驸马府红人之事,江湖上鲜有人知。不知他光临刑部大堂,所为何事?”眼看着叶其安已经不耐烦,他又道,“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我的雇主,我自然要为雇主解忧,因而方才已前去问过了。百刀王替他主子探视的,不巧,正是那位冯大掌柜——”
“咦?”叶其安坐直了身体。
“至于其中缘由,”封青压低了声音,“我已约了百刀王,届时必定问上一问。你且稍安勿躁。”话锋一转,“相比此事,我倒觉得另有一事更为麻烦。临江阁与太孙被刺一案牵扯,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恐怕另有他图。”
“什么意思?”
“我始终在想,若背后果真有人,恐怕是冲着你这位郡主来的。”
叶其安吃惊皱眉,正要说话,对面封青突然脸色一变,随即便听见什么东西铎地一声击在车厢上。她起身想探头察看,却被封青一把拉住,又见他快速将窗上的竹帘放了下来。
车外骤然加快的马蹄声和接二连三车厢上的异响中,封青一脸凝重,如同小包狩猎时一样绷紧了身体——
“我这张嘴,偶尔一次,灵验得如同神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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