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缘起缘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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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照在韩迁淮脸上,看上去丰润如玉,隐隐泛着金色光芒。他眉目清淡,手中随意提着长剑,半分杀气也无,仿佛不过是信步偶遇旧识,驻足问好罢了。
站在他身边的,却是曾经随同叶其安远赴南海的无尘、无戒二人,此刻眉目低垂,铁弓在手,弓弦似乎还未平息,背上箭囊中,白色的羽箭美丽而杀气腾腾。两人曾与她朝夕相处月余,这时相见,却仿佛全然不认得她了。
叶其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直到被封青沿着手臂滴落的鲜血惊醒,苦涩一笑:“我已经远远离开冀山,离开你家门主,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韩迁淮面色不改:“这回郡主却是猜错了。即便当日冀山之上,与郡主之间,尚无私怨,又何来放过一说。冀山一役,本门折损大半,究其源,乃是韩某之故,本当以死谢罪,门主却许我戴罪立功,我自当鞠躬尽瘁为本门出力。如今门中尚有百余老幼衣食无着,于是接下来几笔生意,以期老幼有所养。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日与郡主相见,并非韩某本意,实在是受人之托。”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牡丹夫人,语气更加漠然,“原想着夫人能独得此功,不想竟如此不济。这笔生意,却是本门做成了。烦请夫人一定留口气,回去报知雇主,切切将赏银备好,韩某这就取了郡主人头前来领赏。”言毕,下令让人将牡丹夫人抬了开去。
“韩先生,”叶其安望着他手上长剑,“那我能否知道要杀我的究竟是谁?也好做个明白鬼。”
韩迁淮长剑缓缓提起,隐隐杀气显露:“郡主与本门也算渊源不浅,临终相求,韩某怎可不理。想知谁要杀你,并非难事。郡主近日得罪了谁,谁便是雇主了。”
得罪?
若论得上得罪这个词的,恐怕用两只手是数不完的,却又会是谁?
韩迁淮轻叹:“这般看来,郡主却是连对手为何人且未知。无奈,生意便是生意,郡主见谅。”身后部众集结为阵,慢慢围过来。
一直默不吭声的封青此时突然有了动作,双手看似无意地朝前轻挥,有什么东西自他指尖而出,落地不见踪影,似乎有一些落在火中,立刻有浓郁的沉香散发出来。
韩迁淮脸色微变,抬袖掩住口鼻。
对方气势一弱,封青立刻揽住叶其安,几个腾跃,望着早已观察好的方向逃离。
逃出一段,不见有人追赶。叶其安仓促回头,后方的火光渐渐暗下去,似乎未及蔓延开的火势已被人扑灭,黑暗重又围拢过来。
封青气息渐重,似乎肩上箭伤对他影响不小。叶其安心里忧虑,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阻。
“后面没人追来,停下来休息一下吧。”
封青听若未闻,又奔出数百米,屏息察看许久,这才在一处隐蔽地方停下来。
“放心,伤势不重。”封青服药调息,一面低语,“那人是谁?”
叶其安知道他问的是韩迁淮,便简略说了。
“便是他么?”封青再开口时,气息已稳了许多,“此人武功与我不相伯仲,若是被他缠上,今夜断然再无生机。”
“你刚才不是用毒了?还是抵不住?”
“我自来不喜用毒,又怎会时时毒不离身?方才那些,不过是障眼法,瞒得住寻常人,恐怕瞒不住那姓韩的。”
“……算了。说起来,其实我也许是个福大的人,自从到了这个地方,虽每每危机当头,却总能在最后关头化险为夷。也许这次也是一样。但若实在越不过这一关,那便是老天爷的事情,与旁人无干。”叶其安吐一口气,“但是,封青,我有事情想求你,你答应我!”
“且看是何事。若是要我弃你自行离去,便不用再说。”
“你先听我说。”叶其安伸手握住封青手臂,用了用力,“我不会轻易放弃。但若是真的逃不过,与其你陪我上路,我更希望你留下来替我做一些事。你说皇帝至多还有一月时间,那么一月之后,若是皇帝不在了,这天下不日便要大乱,届时战火连天,即便王公贵族都不能自保,何况平民百姓。所以,今天我若是逃不过去,那你一定要离开这里,去找到小包、小山子、香儿——孙善若是愿意,你也带他一起走,回去药王谷,四年之内,别再踏足中原。只要你们安好,我即便死了,也会安心。”
封青翻手握住他:“那你呢?他们若是责问我为何救不了你,为何不将你平安带回,我又如何回答?”
“封青!我——”
“罢了,你不用再说。”封青松开手,“不到最后关头,我断不会放手,但若是——你放心,小包他们我自会替你保全。此处离皇城已不远,只须再拖得一时,援兵定能前来。”说完闪身而出四下察看之后,返回拉起叶其安,“走罢。”
慢慢朝着皇城南门靠近,一路不见追兵,封青却毫不松懈。眼看城门楼上的灯火在目,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叶其安不敢开口,只是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封青摇头,示意她看向前方左侧。叶其安瞪大眼,眼前朦朦胧胧浮现着树木、更远处山峦模糊黑影。就在她满腹疑问不得解答时,恍惚间,远处天空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曾相识的一幕。
叶其安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这么“咦”了一声,待要阻止已晚了。
不远处,两颗绿油油的小球浮在空中,朝这边飘了过来。
叶其安头顶麻了一下,还没回神,就见那绿球加快了速度,然后,一阵风起,身体已经被什么重重扑倒在地,颈间有冰凉和温热两种触觉。她愣愣抬手,抓住压在身上的庞大身体——
“……小包?”
前方传来火折声响,很快,火把点燃,孙善和几名郡主府侍卫满面惊喜朝这边看来,稍隔一段距离,自高处翩飞落地的,却是曾护送她上冀山的孔杏等人。
“郡主……”“郡主……”
侍卫们纷纷上前见礼。
“郡主,”孙善上前,强压喜悦,“金吾卫、羽林卫各点两千骑兵,赵侍卫领东宫亲卫,正四处寻找郡主,离此地不远。我等先行带了小包,果然找到郡主……”
“此处非久留之地,有何话回去再说。”孔杏仍旧面色冷漠,不带感情地截住话头,“郡主殿下,我等奉太孙之命前来保护郡主。郡主请速随我等离开此处才是。”
叶其安搂住小包,点头:“好!”
众人将叶其安护在其中,孙善在前举火把引路,往城内返回。
刚刚走出不远,身后黑暗中夹着疾风,两支白羽箭擦过叶其安头顶,重重击在前方树干。
孔杏厉喝:“护郡主离开!”随即身形暴起,往羽箭来的方向掠去。四条人影紧随其后。

郡主府一名侍卫上前,说声“属下冒犯”,将叶其安负在背上,在众人紧密护送下,往城中奔去。
后方传来的打斗声响渐渐远去,四周安静无比,只听见身边众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和脚步声,静夜中昭告着人们心中的急迫和焦虑。
很快,可以看到前方天空反射出地面火光,似有马蹄阵阵入耳。众人眼中都是一亮,加快脚步,急于赶去与大军会合。就在这时,封青一声低喝“不好!”,负着叶其安的侍卫已闷哼一声软下地去。叶其安落地之前,与孔杏同来的一名护卫伸手将她接住。还未站稳,前方黑暗中又是两支白羽箭袭来,将叶其安身旁的侍卫逼开,同时将孙善手中火把击灭。火光一灭,羽箭开始自四方而来,一时间,人人自顾不暇。孙善和几名侍卫武功稍逊,不一会儿便中箭倒地,挣扎呻吟。随孔杏而来的护卫仰天清啸,焦急向同伴示警。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同样清啸,一声急过一声,却始终不见孔杏等人到来。
啸声应合中,羽箭攻势骤然停止。短暂安静后,天空中忽然也起了变化,就像有人用手拨开厚厚云层,天空中渐渐显出月亮的轮廓。地面上的黑暗因为依稀的月光而驱散了一些,可以看到东边不远处,有许多人朝这边过来。
先是银甲铁弓的无尘、无戒,然后,韩迁淮的声音在来人中响起。
“在下已说过,若非有备而来,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诸位只需将郡主送上,在下和众位兄弟断不会为难诸位。”
话音落时,一支羽箭劲势凌厉,直直杀向叶其安。封青身形一晃,刚来得及展臂将羽箭截下,抛开羽箭,虎口中竟似有鲜血流出。
“逆贼!”有护卫斥道,“大军即刻到来,你等若肯伏罪,日后许能从轻发落,否则,必诛九族。”
“大军的确要来,不过却不在这一时半刻。”韩迁淮看向封青,“封大夫应当早已发现罢,为何韩某能如此自信满满?”
“左近皆布了迷阵,”封青将目光自方才截下的羽箭上移开,“虽不致全然迷失方向,却能耗费许多力气。”
“不错,”韩迁淮一笑,“总算将郡主逼入阵中,韩某也是捏着把冷汗。”
“韩君,”封青上前一步,“要杀郡主,悄无声息暗杀岂不更好?为何这么劳师费力,巴不得天下皆知?”
紧紧抱着跃跃欲试的小包的叶其安闻言抬头,眼中也泛起疑惑。
韩迁淮却似有些惊讶,但笑不语,手上长剑一扬,身后部众得令一拥而上。他自己则径直挺剑攻向护着叶其安的封青。
百余招后,局势渐渐明朗。封青与叶其安已被远远隔离在一边。
封青肩伤影响,对方又有长剑在手,渐落败势,但脸上神色却是疑多于惧,终于虚招化开韩迁淮一击,借机开口道:“韦兄视小叶如己,断不会听任门下伤她。你若仍是无生门人,又怎敢欺瞒门主?韦兄若是知晓……”
“封先生,”韩迁淮仗剑胸前,冷然打断,“多说无益。韩某如今戴罪之人,怎敢擅作主张。你若有不明——”说到这里,忽然中断,折腕将长剑负于背上,转身拜下,“恭迎门主——”
仿佛晴天惊雷,叶其安猛然转头,望着韩迁淮拜下的方向。随着那抹人影在黯淡的月色中渐渐清晰,她却好象被人扼住了喉咙、被石磨碾压了身体,眼睛痛得要跳出眼眶,胸口挤压得就快要爆炸……那抹人影一步步走近,卷走了仅存的呼吸。
纤尘不染地越过激烈拼杀的众人,来人终于在十步之外止住了脚步,静静看过来。黑袍、黑发,深沉无际的眼瞳,精雕细琢的面容,修长的身形,随着夜风,袍发翻飞,譬如画境。
封青惊讶地低呼:“韦兄……?”
微微侧头,韦谏依旧清冷,略为沙哑的声音刺破迷障响起:“封兄,多日不见。”
叶其安愣愣望着镌刻入骨、此刻眼中唯一的一道身影,胸口装着心脏的地方,用尽一生的力气疼痛着。怀中的小包在她无意识的时候,挣脱出去,奔到他脚边,仰头望着他,与他视线交流。
看着那一人一虎,叶其安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已随着时间,慢慢流入大地。
昙花一现的月光再次被云层遮盖,熟悉而陌生的身影融入黑暗。叶其安本能地朝前一扑,想要抓住从视线中消失的影像,仿佛若非如此,这一生一世,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扑出的双手落在冰冷的地上,她冷得发起抖,颤抖得好像连大地都要震动起来。
“韦兄……”封青的声音从开始的温和,变成了冷漠,“果然韩君并非瞒主擅动么?却不知,韦兄为何竟毁弃诺言,要置小叶于死地?”
叶其安的颤抖戛然而止。她木然侧头,看向封青所在的位置,想着,封青怎么了,这种时候,这种脸色,开出来的玩笑,怎么可能会引人发笑……
自始至终未曾朝叶其安看过一眼的韦谏,这时终于将视线移到叶其安身上,却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眼底的凉薄,在最后的一抹月光下,那么清晰,那么冰寒彻骨,那么短暂却又永恒。
“我为何就不能杀她?她的命本就是我的。”他轻轻勾起了唇角,清冷的声音如幻似梦,“既然得不到,不如毁去……死在我手里,总好过他人。”
“人”字一出,就听见封青惊悸吼叫:“韦谏!你……”话语顿时被呼啸的掌风遏止。
叶其安看不到周围的变化,也听不出那些格斗的声响意味着什么,却知道,韦谏已在自己身前。
封青声嘶力竭的喊声中,叶其安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击中,身体突然变得轻盈无比,喉头有腥甜不断涌出,紧闭的双唇根本无法遏止它们争先恐后地流走。
然而,此前身体的痛苦却似乎感觉不到了。
刻骨的清新味道化作天地间唯一,她慢慢合上双眼,心境宁静下来,仿佛极度疲累之后,终于找到可以依靠的地方。
她听到自己喉咙中满足的低喃:“我以为从此不能再相见……”
略微发凉的手指在她额上眉间滑过,落在唇边。熟悉的味道逼近,他靠近她,温热的气息在她脸上、唇上流转。他在她唇边低语——
“你可知,我宁愿那时未曾活转……”
有火把被点燃。火光中,封青疯了似的想要朝这边扑过来,偏偏咫尺天涯。空中一道银弧划过,韦谏手中多了把银光四溢的宝剑。叶其安就这样眼看着那银色的宝剑慢镜头似的进入了自己的胸口……
没有疼痛……
原来死亡并不会疼……
叶其安望着韦谏的眼,视线渐渐模糊……
不错,死在你手里,总好过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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