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命运的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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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便好。”皇帝对着跪在面前的叶其安说,语气淡淡,并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郡主不曾遇刺,也不曾消失了十数天。
坐在皇帝身旁一侧的皇太孙,同样也静静地,望着眼前脸上易容尽去,身上却还穿着那身普通男性衣物的叶其安。
在得到锦衣卫的消息之后,皇宫里的这些主人,竟是连等她去换洗的耐心也没有,一道急令,调遣五百锦衣卫将她送往宫中,片刻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似乎有些疲惫,皇帝不愿多说什么,吩咐太孙身边服侍的大太监李鸿护送太孙返回东宫,便在张德海的搀扶下往内室而去。
皇太孙手轻捂着伤处,皱眉由李鸿扶着,一步步往门走去,快要出门时,丢来了一句:“随寡人回宫。”
叶其安呆呆跪着,直到门外小太监进门将她扶起离开。
东宫门前,侍卫赵哲和小太监孙善跪在宫门一侧,皇太孙下了软轿,一行人径直进了宫门。叶其安慢慢跟在后面,经过赵哲、孙善面前的时候,停了一停,轻声道:“抱歉了……”
在正殿安坐之后,皇太孙勉强喝下了太监李鸿递上汤药,这才看向叶其安。
“不用跪着了,起来罢。”皇太孙的声音不高,似乎还有些中气不足。李鸿脸有忧色,找机会给叶其安递了个眼神,意思显然是让叶其安别与太孙对立。
能够做到东宫的首领太监,李鸿自然精于察言观色,想必看得出,叶其安表面沉默的背后,潜藏着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但他不敢有更多的行动,只能领了帮手的小太监们出门去候在殿外。
太监们一离开,殿内顿时静寂无声,然而,叶其安却能感受到,数米之外安坐的皇太孙那激昂的怒火,夹藏在令人无法躲避的视线里,一波一波地侵袭过来,使得本来就清冷的殿内,更加寒气逼人。
“你好大的胆子!”皇太孙终于开口,话语中,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你们,好大的胆子!当真以为,自上回冀山一事,寡人仍会放任无生门肆意妄为么?他一个小小江湖门派,屡次妄图于朝廷作对,天子脚下,动用火炮、公然与禁军相抗,好得很,好得很!真真是不把我大明律令放在眼中了。寡人本该早早将之剿灭!一味纵容,才会有今日之事!寡人只是没有料到,叶其安,若没有城门口两张告示,恐怕你是断断不会折返罢?寡人在你心里,当真如同蛇蝎、避之不及么!叶其安!你那胸膛里,当真是没有心的么——!”
皇太孙猛然停住,冷笑两声,又道:“如今你自愿折返,摆出这副模样,不外是为救临江阁众人性命,救那无生门主的性命了?临江阁之事,本就是引你现身的局,郡主入宫之前,寡人已下了赦令。至于无生门门众,朝廷动了羽林右卫,又折损数十名内廷高手,才将那姓韦的逆贼擒住,寡人是断断不会纵虎归山——”
“你杀了他,我也不会独活。”叶其安抬起了头,淡淡开口。
空气突然间紧张了几分,沉寂片刻,皇太孙也一样淡淡开口:“你再说一次。”
叶其安平静看着前方端坐的皇太孙:“你杀了他,我也不会独活……”
一个瓷碗应声粉碎在叶其安脚下,茶水溅起,溅湿了她的鞋子。
“叶其安,”皇太孙一步步地朝她走来,“你果然,是无心的……你当真以为,寡人不舍得杀你么?”
叶其安望着皇太孙愈加苍白的脸色,突然觉得一阵脆弱不堪。她低下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往地下跪去。
“不许跪!”皇太孙怒吼,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你当真以为,寡人不会杀你么……来人!”
李鸿出声应着,奔进来,跪在一边。
皇太孙看也不看,将叶其安狠狠甩开,转身走到座前,扶住椅背站立许久,终又开口:“……护送郡主替寡人去瞧瞧那人,瞧清楚了,再来回话!”
李鸿应着,半拉半扶地将叶其安拉出殿外,走出一段,压低了声音说道:“郡主,你不该惹殿下生气。你可知道,那日你遇刺消息传来,殿下数日夜不成眠,牵动了身上的伤,太医们急得都要自己抹脖子了。今日得知你平安回宫,殿下竟是一刻都等不得,硬是不顾伤亲往乾清宫迎你,哪知你这时……唉,郡主,只需陪几句软话,这……”
“李公公,不用再说。”叶其安苦苦一笑,“许多事,我也不愿……”
李鸿叹口气,亲自带了几名太监,将叶其安交给了东宫侍卫,再由侍卫们直接带往刑部天牢。
狱卒直直地,在森严的防卫中,将叶其安一行人带往了固若金汤的大牢深处。
大牢深处,阴暗的光线中,一处孤零零的牢房,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叶其安便被领到了这个牢房之外。
隔着密集的铁栏杆,牢房内有一抹孤独的背影。
叶其安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异物堵住了,闷得难受。她一步上前,抓住铁栏杆,睁大眼,用尽力气地要看清里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铁栏之后的人幽幽一声叹息——
“你终究还是没有逃开……”
伴着清冷的话音响起的,是清脆的金属声,那人慢慢转回身来。
叶其安几乎是本能地发出惊呼,因为眼前的景象而霎时绷紧了身体。
眼前的韦谏,施施然,不带烟火气,只是,两条粗粗的铁链,自他垂落肩头的黑发间穿过,又折回,牢牢钉在他身后的墙壁之中。随着他的动作,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听上去,却如同地狱的丧魂曲。
“……怎么会这样……”叶其安紧握着铁栏杆的手忽然间没有了力气,慢慢松开来,整个人也顺着铁栏跌坐在地。
韦谏朝着她走了几步,却在相隔两米的地方停住,一声闷哼,身后的铁链已经绷得笔直。
“怎么会这样……”叶其安喃喃道,靠在铁栏上,泪水奔涌而出。
“叶其安,”铁链响动,韦谏已退回了一步,“我答应过你的事,如今已不能做。你我之间,便到今日罢。”
叶其安抬起头,看着阴影中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已经难过得快要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是了,以前,是我先放弃,是我先将你丢开,你现在自然可以还回来。我们算是扯平了……”她摇摇头,“无论如何,我有些事想先问问你。你的武功——他们怎么抓住你的?”

“少林方丈、达摩院首座……”韦谏不带感情地念着,“门中出了奸细。”
“奸细是谁?”
“出卖我的人已尽数被我杀了。”
“是么?”叶其安点点头,“封青?”
“当时瞒他,是为令旁人尽信。将你带走后,我便向封兄说明真相。他已连夜带了你那侍女和小和尚回了药王谷。”
“……你已被他们抓住,为何还下令让韩迁淮带我离京?”叶其安心里涌起几分怨气,“我一个人,又何必去?”
韦谏没有回答,却传来铁链清脆的几声轻响。
“上次是我错了。”叶其安像是自语,又像是倾述,“这世上的人那么多,我本只该在意一个便够了。只要和你在一起,是死是生,又有什么关系?旁人是死是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神,管不了天下苍生……”
“叶其安。”韦谏轻轻唤一声。
“什么?”
“你……我明白。”
“是么?”叶其安微微扬起唇角,“那就好……你等着,若是……那我便与你一同上路。”
“……好。”
“好。”叶其安扶着铁栏慢慢起身,“以前,我总认为,人能够活着就是好的。现在,我总算能够体会,那时在山谷中你的心情……没有了重要的人在身边,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她转过身,慢慢朝着外面走去。走出几步,身后牢房中韦谏在轻声吟唱着什么,令她猛然站住脚步。
韦谏在低声吟哦的,正是那首她曾经写在纸笺上的曹雪芹的红豆曲。
原来,那夜,并非她的梦;原来,他果然就在她房中……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她闭一闭眼,苦涩低语:“我们,真是两个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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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门外,叶其安一丝不苟地跪在门前,等待着皇帝宣召。
宫门终于缓缓开启,出来的,是张德海。
“郡主,快别跪着了。”老太监满面为难,“皇上说了,若是为那反贼的事,便不会见你。郡主快些起来,小心跪坏了身体。”
听着张德海的话,叶其安只是固执地摇头。张德海无法,只得叹着气返回了宫中。
许久,紧闭的宫门再次打开,却是一位宫装贵妇,在宫女太监的搀扶拥簇下,踉跄出门。宫门在这些人身后沉重闭合。宫装贵妇突又转身,拜倒在门前,用力拍打着大门,一边哭泣,一边哀求:“父皇——饶了他吧!父皇——饶了他吧……”
凄苦的哀哭,却仿佛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应。
宫装贵妇终于绝望,在宫女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走开。路过叶其安身旁时,贵妇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走出两步后,停下脚步,回身又看过来,似乎认出了跪在地上、身穿平民服装的人。
“……是你?!”贵妇的神情从哀戚转为狰狞。她双手直直前伸着,朝叶其安扑了过来,“是你这妖女!你这丧门星!若不是因为你,驸马他又怎会被父皇关起来?若不是因为你,父皇他又怎么会狠心要让女儿家破人亡……”她死死抓住叶其安的衣领,尖锐的指间在叶其安颈中划过,留下一道道血痕。
叶其安漠然望着眼前的安庆公主,心里已经没有地方去放对她的同情,只是烦躁和不耐。
“公主,”她明知说出来,对这个就要失去丈夫的女人是残忍的,但仍是忍不住开了口,“不管有没有我,驸马都活不过这个月了。”
安庆公主一震,随即大怒,扬手狠狠打了叶其安一耳光,犹不解恨,第二个耳光又接着落下。
“来人!”安庆公主暴怒之中,起身退开,“替本宫狠狠教训这贱人!”
身侧的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眼前的两人,一人是皇帝宠爱的亲女,另一人却是近日极为受宠的郡主,两边都是不能得罪的。偏偏乾清宫门紧紧闭合,显然里头的人是不打算管这事了。
安庆公主犹在盛怒之中,在父亲那里受的委屈,此刻都化作了愤怒,要朝着叶其安尽数发泄出去,眼看身旁的下人们面有惧色,更是癫狂,不断嘶声喝斥。有两个太监抵不住,只得试探着上前。
叶其安身边的侍卫不敢拦阻安庆公主,对宫女太监却丝毫不手软。几声惨呼之后,这两个太监跌倒在地,不断翻滚。另外的宫女太监哪里还敢上前。
“反了!反了!”安庆公主怒声喝斥,“与本宫作对,你们不想活了?本宫定去请父皇下旨,将你等满门抄斩!!你们不敢打是么?那本宫不会打么?”说着,急步上前,扬手便朝着叶其安挥下。
“安庆住手!”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
安庆公主听而未闻,落下的手一刻不停,重重打在叶其安脸上,紧接着,第二掌又要落下,出声阻拦的人赶到,出手将安庆公主拉开。
“安庆!你这般撒泼,成何体统?惊扰了父皇,如何是好?”站在安庆身旁人,气度超凡,眉目俊朗,一身王者风范,摄目惊心。
“四哥!”安庆公主满腔的怒火,又化作了无尽的委屈,攀住来人的手臂,哀哀哭泣起来。
“罢了,你先回去。驸马之事,待我再去与父皇求情。”几番规劝,终于令安庆公主点头答应。待公主一行远去后,来人看向了仍旧跪在地上,脸上红肿了一片的叶其安,“郡主,咱们又见面了。”
“王爷。”叶其安垂首而应。
“唔。”燕王点头,眼光移到她脸上红肿,“安庆如今心神不安,下手重了些,你莫怪她。”
“我不怪她。”
“这便好。”燕王说着,抬步朝乾清宫门而去,走出两步,又道,“你若要救那人,却不该跪在这里。”
宫门打开,张德海出来,将燕王迎入宫中。
不该跪在这里……
叶其安抬头,久久望着天空,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一旁的宫女连忙过来,扶助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郡主,”一名侍卫上前,小声道,“去东宫吧。”
“好。”叶其安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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