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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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皇帝去世了。
这一年,有两个五月,皇帝熬过了第一个五月,却在第二个五月刚开始的时候,重病不治。
“朕膺天命三十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
——这位大明朝的开国皇帝,轰轰烈烈走完一生,在历史上书写了无人可替代的一页。
又数日,新皇登基,改元建文,大赦天下。这一天,是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辛卯日。
历史的车轮,不曾一刻停息,滚滚向前,碾碎了许多人固执心底的淡淡侥幸,搅乱了许多人排遣不去的愁绪。
新皇登基大典上,喧天的鼓乐之中,艳丽的颜色充斥了天地。金銮殿内,巨大的六根龙柱环绕殿中,衔珠巨龙俯视着金碧辉煌的髹金雕龙木椅,椅上端坐了着九龙衮冕的新皇。文武百官三呼着万岁,向着至高无上的新皇虔诚地拜落……
汉白玉高台之上,巨大的宫殿,仿佛耸入云霄,那样的高不可攀,漠然而无情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伴着一声一声的“万岁”,那样的遥不可及、令人敬畏。
这是天下人最深处心底的梦想,这是荣耀的极致……只可惜,拜伏在高台之下的人们,或许不会去想,高台之上,那位在极致荣耀环绕下的新皇,在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后,是否真的如同那明黄如日的衮冕,那样的意气风发、占尽风流。
叶其安却知道,在那遥不可及的高台之上,华丽尊贵的衮冕包裹着,流光璀璨的冕旒背后,那一双曾经耀眼如晨星的眼瞳,在一声声震天雷动的“万岁”声里,却已黯淡如同蒙尘的珍宝。那个曾经骄傲如同天神一般的青年,在一声声震天雷动的“万岁”声里,也许早已放逐了魂灵,只遗留下空空的躯壳。
……
……
“小主子,”大太监张德海一如既往看不出真正的所思所想,仍旧用挑不出一丝毛病的谦恭,传达着主人要求,只是这一次,他的主人已经换作那位入主乾清宫的新皇,“皇上请小主子过去。”
一众正喜颜逐开的嫔妃、命妇,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了坐在角落里的叶其安。
皇帝新登大极,庆典之后,首先召见的,并非此刻坐于众位嫔妃、命妇中间,如众星揽月般的新皇后,却是那位一头白发藏于头巾中、神情萧索的安阳郡主!这如何不令众人讶异?
叶其安却已没有**理会那些各有深意的眼光,依足规矩行了礼,随着张德海出了坤宁宫,走出老远,端庄美丽的皇后的眼光仍如同针一般扎在背心。
换了主人的乾清宫,用一种超然于世的包容,注视着人们来来往往,却也不会因此而添上几分亲和,始终如一地令人敬畏而难以亲近。
清冷的花园,与举国上下的欢腾背道而驰,仿佛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明明艳阳当空,却使人从心底里觉得凄冷无助。
院子深处,林荫遮盖的角落里,一抹明黄背影若隐若现。
或许是阳光被树叶遮盖,或许是视力因为光线明暗的突兀而受影响,叶其安总觉得,此时此刻,那本应是世界上最骄傲夺目的颜色,为什么反而失去了华彩,黯然无神?
“皇上,”张德海上前去,“郡主殿下到了。”
建文皇帝摆了摆手。张德海便行礼折身退了出去。
叶其安上前,跪下地去:“皇上。”
许久没有回音,几乎令叶其安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长跪直到日落,终于,视线边缘,那明黄的袍边却晃了晃,对面的人转回了身。
“……起来吧。”声音低沉而淡漠。
叶其安站起身,依旧垂着头。
皇帝没有动,就这样隔了几步,静静望过来,没有怒气,也没有喜悦,好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陈设。时间慢慢流逝,那明黄的袍角在风中翻飞了千百次,皇帝神情也越来越显得忧伤。
“……其安,”他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慢,“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他的视线追随着一片叶在风中翩翩舞动着远去,“那时,若我不曾急于功利,分兵围剿五狼寨,以至与你分开,令你与那人相遇,你我之间是否便不同今日……我将江山置于你之上,原来竟是错了,到如今,我失了江山,却也得不到你,真真是无奈……我曾问你,我与那人,究竟何处不及?如今,我是有些明白了——那人为你,万事能舍,我却不能舍去江山社稷。这一处,却是我输了。我自诩贵为储君,但若知晓了四年之后的变故,这储君之贵,便如同海市蜃楼,又怎比得上凡俗男子一腔热忱……”他举步慢慢走近,抬手拨开叶其安头上丝巾,露出那一头白发。他指尖揽起一缕发丝,目光落在指尖,又缓缓移到她脸上,细细地看,静静地看,视线却穿过她,落在了不知何处,“平生,我唯一真正心之所系,却偏偏渐行渐远,此种感受,如今刻骨铭心,永不能遣怀……”
一滴泪慢慢自那深沉如潭的眼底涌出来,沿着依旧温润如玉的脸颊,滴落在明黄的龙袍之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叶其安心头大恸,几乎就要站立不稳。皇帝将她揽住,俯身靠近,在她耳边轻轻一叹:“……只怪命运弄人……”旋即果绝将她推开,冷冷转回身去,“你去罢,朕,放你自由……”

叶其安踉跄几步,终于站稳,抬头望着面前年轻皇帝的背影,久久不能呼吸,听到渴望已久的“自由”,心头也没有丝毫的雀跃,只知道,压在肩头的千钧之石,变得更重,压得更痛。
一步步走出乾清宫,叶其安仰头向天,唇边牵扯一抹冷冷嘲笑,随即捂住胸口,身体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低低呻吟。
在宫门外守候的孙善、赵哲连忙上前来,将她扶上软轿,离宫而去。
……
……
郡主府前,多了几张陌生脸孔,见了郡主车驾,急忙行礼,而后匆匆离去。
叶其安下得马车,却见到郡主府门大开,次郎匆匆从府内朝这边走来,一脸惶急。
次郎已被她遣去刑部大牢,为何在这里?
叶其安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赵哲上前,与门边等候的管家低语几句后,面色有异地回转身来。不等他说话,次郎奔到眼前,朝着叶其安想要说什么,急切中却又说不明白,索性将本就有些虚弱的叶其安负上背,朝着府内疾奔。赵哲、孙善惊呼着往后追。
次郎虽负了一人,步伐仍是流畅自如,不一会儿便在叶其安常呆的后园停住了脚步。
后园中,交错陆离的光线下,泰然自若的小包四周,或站或坐着几个人。
都是熟悉的面孔,如今再见,恍若经年。
次郎好似解决了很大难题,释然地将叶其安放下地来,却不料叶其安失去扶持,便直直往地上落去。次郎吃惊,半响省过神来,要去搀扶,叶其安摆手拒绝,搂住奔到身边的小包,将头埋进小包颈中。
以为再不能相见,却又如此轻易出现在眼前,是梦,还是幻觉?
柴秀、霍洋、无尘、无戒……还有坐在中间,脸上苍白不见血色的韦谏和靠在他怀里,泪光莹然的雨珠儿。
赵哲赶上来,附在叶其安耳边轻语解释。
是当今新皇亲旨,将几名重犯销档释放,并送回了郡主府。
在宫中时,新登大极的年轻皇帝,用哀伤至极的语调说,放你自由……
可是……这时的我,又如何还有勇气和坦然的心,去安享自己的幸福……
叶其安紧紧搂住小包,不敢抬头,也不敢哭泣,任由一颗心绞痛如碎片。
老天爷,你却要如何,才愿意放手……
“喂。”有人轻轻扯她衣袖。
她慢慢抬起头,望着面前雨珠儿挂满了泪水的小脸。
“你别哭,”雨珠儿小声抽噎着,“我答应过爹爹,一定好生照顾你,爹爹说,不管在何处,我都须陪着你……别再乱跑了,知道了没……”说到后来,小女孩哇地哭出声,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好可怜。
叶其安闭闭眼,靠在小女孩身上,眼泪奔涌而出:“……好。”
……
……
雨珠儿已经睡着了,头枕在小包肚子上,脸上兀自有泪痕未干,偶尔轻轻哼一声,动一动,似乎睡梦中还在伤心。
床榻另一边,韦谏半靠在床栏上,视线落在窗外某处,脸色在烛光下,仍旧显得苍白。叶其安跪坐在榻下,头靠着他腿上,轻轻哼唱着六百年后的歌曲。
几次相聚,几次别离,两人的未来,从不在自己手中紧握,到此时,谁也不敢再对未知的以后抱有期待,也不想再去碰撞得头破血流,只有小心地,哀伤地,等待着突兀的变数,将这短暂的宁谧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
韦谏轻声咳起来,叶其安抬头去看,看到他因为扯动肩伤而紧蹙的眉头。
“怎样?”她欠身去看。
韦谏平息着呼吸,摇头:“无事。”
叶其安起身到桌边到了杯水喂他喝下两口:“要是封青在就好了。”将杯子放回桌上,回身看到靠着小包熟睡的雨珠儿,不由呆了呆,手随即捂上胸口,“……韩先生……葬在哪里了?”
韦谏抬眼看她:“骨化成灰,洒于河川。”
叶其安点点头:“这的确像是他的脾性。”说完,依旧站在原地发呆。
“叶其安,”韦谏看着她,眼底幽远深邃如海,“你可是还在怪我?”
叶其安抬头,迎上他的眼,却没有开口。
韦谏移开视线,声音低沉而清淡:“若有一线生机,我却还是宁愿你活下去。即便那日重来,我也仍是一样做法。”
“……我知道。”叶其安垂下了头,回到榻前,坐在榻边,靠在他肩上,“若我是你,那时也许也会那样做。只是——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这样的话,我便说这一次,所以你记得,再不要将我抛下……我已经再也撑不住……”
韦谏看着她,眼神变得万般凄凉。他伸手将她揽住,在她额上轻吻,随即将头埋进她发间。
“……我以为……”
我以为,那一次,便是永别……
……
……
隔日,建文帝为自己的祖父行礼下葬,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
在漫天白幔和不见停歇的哀声阵阵中,一道圣旨,将安阳郡主府上下,陪同高皇帝的灵柩一齐,以精兵护送,前往钟南山南麓的孝陵,依照圣命,替当今皇帝守孝陵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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