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回 怀人故地怪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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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离下意识的后跳了一步,而面前那人也跳开了去。这一跳开,两人才看清对方面目——
“风大仙!”“莫秋离!”
两人同时喊了出来。
“吓我一跳……”
两人又同时道。
莫秋离刚换下自己的夜行衣,这事纵然皇帝不多追究,可毕竟不光彩;风里惊则是心事重重的离开了璧琼宫,刚从自己从前走惯了的地方跳出宫墙,却不想和莫秋离碰了个正着。
两个各怀心思,竟都没问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寒暄了几句,就各走各路了。不过走远了些,两人都慢慢清醒了过来,相距数里的二人脑中都是一个心思:
“他好像带着什么东西,看起来还挺贵重,不知跟宫里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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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罗元庆的大印,莫秋离不敢耽搁,径自按徐承业指点过的路向,找到了罗元庆的将军府。
府门上高悬着“罗府”的金字匾额,落款竟还是陈宆的尊号。不过匾额泛黄,蒙上了一层灰渍,昭示着这座府邸曾经的兴衰。
一进门,就有小太监上来询问,禀明身份,小太监屁颠屁颠的进去通传,不一会便笑着出来:
“公主殿下和将军请莫大官人进去。”
抱着对“大官人”称呼的一时不适,莫秋离踏进了府中。庭院不多,但处处独具一格,并无重复。看起来,其间的主人定是个雅人。想到初遇罗元庆时,他那副凶神恶煞模样和满口粗言秽语,又怎想得到他竟曾是京官,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将军。
暗自感慨中,主厅已到。
已有小厮迎出门外,拖着别致的强调道了声:“有请!”
莫秋离点点头,跨进厅内。罗元庆拱手相迎,而“丑女”,如今的襄平公主陈萍,却只能端坐在椅上,点头示意。
莫秋离忽然觉得公主瞧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心里惴惴,便不敢多说闲话,直接向罗元庆转述了皇帝那番话,又拿出了圣旨和将军印。
罗元庆恭恭敬敬的将圣旨与大印拜在了厅堂的香案上,盖上红绸,又拜了几拜。
“莫公子,皇上真要你随我去西北?”罗元庆颇为郑重的问。
莫秋离“嗯”了一声,又问:“那罗将军,你愿意我跟在你军中吗?”
罗元庆似乎微有难色,望了望身后的襄平公主,襄平却转过脸去。罗元庆喟叹道:“说心里话,我是很想你跟我去的——且不说你一身法术,就冲你为了朋友不惜性命这份义气,我罗元庆也愿意和你同赴沙场……只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我……”
莫秋离将自己的犹豫坦诚相告,甚至连自己和萱婷郡主已有婚约的事都和盘托出,只是没有提及个中细节。对他而言,为了能让平东王爷准许郡主下嫁自己,他需要去西北闯出点名堂来;然而以他的身份,究竟上阵杀敌,又是否有违天道,这却是他最大的困惑。
修道之人,遵天道,循阴阳,如果行事真的有悖于天,必不得善终。莫秋离纵然再怎么无视礼法规矩,在这方面却不敢含糊。
罗元庆自逃离京城,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十几年,也结识过不少修道的朋友,对他们的这种古怪而坚定的禁忌也颇多了解。听了莫秋离的诉说,他也为这个忘年交忧心起来。最后,当他听莫秋离说要先回山上问问师傅,不由得转忧为喜道:
“这样好,回去问问你师傅,让他老人家给你指点迷津。若是就这么带着你去了西北,却因此坏了你的修行,甚至害你终生,那罗某心里又怎么过意的去?”
“罗将军这么说,那我这趟回去也安心了。”
莫秋离说着,又把目光移向襄平,躬身道:“公主,莫秋离这就告辞了。”
还未转身,却听襄平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等等……我,送送你。”
莫秋离受宠若惊,是真的“惊”到了——与公主并排走在前面,身后跟了不下三十人的队伍,有太监宫娥,也有皇宫侍卫。不过,罗元庆却出乎预料的没有跟来。
一直送莫秋离出了将军府,公主仍是一言不发。莫秋离也倍感局促。
出府又行了一阵,到了一个街角。襄平忽然转过身,讶异的喊了一声“父皇”。一干侍卫奴才们纷纷转身就拜,山呼万岁。当他们发现附近并没有皇帝的身影时,几个机灵些的先扭过头来——
“坏了,公主她跑了!”
襄平做了不到一天的公主,然而做水寨大小姐的日子却逾十年。莫秋离起先被她拽着,木头木脑的跑了几步,当明白了襄平的用意后,反倒是他牵起襄平的手,撒欢跑开了。
一个身负异术,一个是江湖本色,整日里只是来回巡行的侍卫们又怎么及得上他们的脚力,那些跑不得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奴才们就更不必说。
莫秋离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陪着一个公主这么疯——倘若叫她的皇帝老子知道,说不准又得罚自己些什么。但牵着她的手飞跑,莫秋离却觉得畅快无比。许久都没有这么畅快,甚至可以说,他从来没这么畅快过。
街市上的人纷纷躲避起这一男一女两个疯子,如避瘟神。也不住的有人议论起二人身份。二人一个灰布衣袍,一个锦绣罗裙,于是,饱食无忧的京城百姓们便开始发挥起各自丰沛的想象力。
“又是哪家千金跟人私奔了?”
“怎么会是私奔,八成是**淫贼,给那女孩儿下了什么迷幻药了……”
“都不对,不对,那肯定是谁家公子哥儿强抢民女,这位灰衣大侠出手搭救,你们瞧,瞧他跑的那个快……”
……
直跑到襄平觉得累了,两人才慢慢停下来,找了个僻静的小巷子,靠墙坐下来歇歇脚。
陈萍不时的抬起眼角望向莫秋离,可每次又很快避开莫秋离望向自己的目光。
“哎,我问问你。”陈萍扯着裙角,一改刚才的不羁,说话也轻声细语起来。
“公主有话尽管问。”
“你现在别叫我公主,还是叫我……萍儿吧?”
“这……不合适吧。要不,我叫你萍公主?”
“随你吧……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和我爹爹——啊,我是说,我罗叔叔。”
莫秋离不假思索道:“若不是我和蛟精相斗,害你们人仰船翻,你们又怎么会被秦延寿轻易抓走的?他想拿了你们向朝廷邀功,我却偏不许!”
“哦……那,我再问问你,我现在……漂亮么?”问完这句,饶是襄平做了十多年江湖儿女,也觉得羞赧,头快要埋进了衣裙里。
莫秋离早已经或多或少明白了公主的心思,但他对襄平却只有朋友之义,尤其在历经波折,终于让二人重见天日,甚至意外的帮她母亲平冤昭雪之后。
莫秋离犹豫了。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襄平把头倚在墙上,喃喃着,“我以前整天戴着面具,你嫌我样貌丑陋,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公主,我……”有些时候,越想解释,却反而越开不了口。
“那我问你,如果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戴那个人皮面具,你……会像喜欢辛姐姐那样喜欢我吗?”
莫秋离不敢回答。他自己也不知晓答案——这原本就是个毫无意义的假设。
“你为什么连说几句假话哄哄我都不愿意呢……”
莫秋离惊讶着转过脸来时,襄平却已经走向巷口。待莫秋离站起身时,她也停下了脚步。

小巷里寂静如故。
襄平还是走了。
莫秋离心中惆怅,却又不知何故,只是呆呆的望着空落落的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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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间,莫秋离听到一个意外的好消息,听说太一教来了不少道士,就住在城西的驿馆里。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刚吃过午饭,莫秋离就到了驿馆。可听到的消息却又让他好生失望——太一教的道士们一大早刚刚出发赶往黄海,提前预备祭天大典去了。算了算来回时日,加上还不能确定自己跟上了他们,却又是否能见到辛雨菡,莫秋离咬咬牙,还是决定先往南行,回去找师傅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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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哦?丹先生……来人,看座!”陈宆满脸欢喜,似乎看到丹伯阳,比看到又一伙叛匪被剿灭的捷报还开心。
“皇上,贫道向您提过的这个年轻人,皇上您觉得如何呀?”丹伯阳坐下,问道。
“这个莫秋离啊……倒是有趣,不过嘛……朕还没觉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比起丹先生你神通广大,一人能比太一教数人都强,他,似乎还嫩的多啊。”
“皇上,那不过是他时候未到罢了。”丹伯阳又离椅站起,掐算一番,道:“如贫道估算无错,不出半年,此人必定会有番作为!”
陈宆心里连连赞叹,心道自己刚刚下旨让莫秋离随罗元庆去西北,听丹伯阳这么一说,想必是他能在西北立功凯旋了。不过,陈宆面上依旧只是微笑。又问:
“对了,朕还一直没有问,丹先生为朕做了这么多事,救了朕的义女,还替朕炼制了延寿仙丹,朕还不知道,丹先生是否有什么心愿,让朕替你达成的?”
丹伯阳暗道,这皇帝虽然昏庸无能,却也不是个蠢人,于是装模作样的喟叹一番,缓缓道:“贫道修行半生,所见者,世上修炼之人无数,却都不得其法,各立门户。有拜老君,有尊真武,有崇东皇,林林总总,纷纷繁繁,却大都是误入歧途。贫道甚是心痛,所以,恳请陛下,能救民于水火,复道家之正统。”
陈宆心道:“你们道家的事怎么也要朕管了?不是说你们方外人,不插手俗世吗?那朕何苦去管你们的闲事?”不过他不便明言,于是故作糊涂,问道:“那丹先生,要朕怎么帮这忙呢?”
丹伯阳叩拜道:“皇上,只要皇上钦定道家正统,取缔邪魔外教,由太一教领辖天下正道,就是无量功德了。”
陈宆听得直皱眉。灭了其他教派,独尊太一,这毫无疑问会激起民怨——倘若这些牛鼻子造起反来,可要比随便哪一路叛军悍匪都难对付了。不过陈宆很快便找到一个推搪的理由:
“丹先生所言有理,只是……眼下太一教自身不也分作三宗了吗?同出太一,朕也不能因哪一宗的旧功,就定哪一宗为正统,取缔其余二宗吧?丹先生以太一为天道正宗,不只是朕,其实先皇,乃至太祖皇爷当年都是支持的,只不过太一教内尚且不能一统,所以嘛……”
哪料到,丹伯阳等的却就是这番话。他再度叩首,朗声道:“皇上是否是说,只要太一教三宗一统,再无分歧,皇上就能颁旨,取缔其余各教?”
陈宆思忖片刻,暗暗觉得有些上当的味道。可想到太一教分宗已是几百年的事,岂是说合便合的?况且只要丹伯阳眼下能为自己效力,日后他若真有能耐一统太一,此事届时再议也不晚,于是点头应承了。
“谢皇上,皇上为天下修道之人谋福祉,贫道代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这一通肉麻的奉承话,丹伯阳的身影竟如烟雾般渐渐散去,瞧得陈宆和身边太监瞠目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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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忍,但莫秋离还是狠狠心,没有去许昌,径自踏上南下的归程。他害怕一旦见了陈萱婷,自己会被自己说服,不计后果的赶赴西北。
此刻,莫秋离心里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养育他,教导他的恩师元通道人。
快马轻骑,几乎是日夜兼程,很快便到了黄州地界。
黄州北,大别山南麓,五脑峰前,刚刚从山上下来的莫秋离心里茫然无措。师傅云游去了,没有师兄弟知道去向。然而去西北的事,莫秋离自己实在难以决断。
他忽然想到了蛟精。
“不知他伤好了没有,我的事要是问问他,或许也行……”
抱着这样的念头,莫秋离继续南下,赶往江边。
到了昔日渡头,雇船过江,又一路跑到了当初与蛟精最后一次约见的地方,他高声呼唤,却始终也没有回应。
莫秋离委顿在地上,连这最后一个可以指点他的长辈都找不到,他心里真有些无所适从。重回旧地,更想起与辛雨菡那段短暂的温存,昔日双宿**,如今却形单影只,好不落寞。
莫秋离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然而他却听到了回声。
江滩地势开阔,并无山石,哪来回声?莫秋离一惊,腾身站起,这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竟蹲了一个人,此人悄无声息,纵然莫秋离刚才怔怔的有些出神,然而能掩过他的耳目到他身边来的,绝对不是寻常人。
莫秋离打量起这人,见是个儒生,头戴四方巾,方脸,浓眉,目光深邃,下巴上蓄着一簇短须,一身白布袍,倒也洁净。看岁数,应在而立之年。
“这位朋友,你干什么学我叹气?”莫秋离拱手问。
“这位朋友,我干什么学你叹气?”白衣书生也问。
“你……好,算你不是学我,我今天没兴致跟人吵架,告辞了!”莫秋离转身要走。
“唉,找不着人,也犯不着冲我一个路人这么嚷嚷吧。”白衣书生始终眼望着江面,叹声道。
莫秋离愣了愣神,忽然意识到点什么,回过身来,试探着问:“你知道我来找人,那你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白衣书生不疾不徐的吟道:
“五脑峰上玉清宫,
修真固元炼神通。
匆匆一别已数月,
空望长江若蛟龙。”
莫秋离听的仔细,又反复揣度几遍,不由惊愕。这四句,说的似乎正是自己际遇——玉清宫里修行,后一别数月,如今南归,却不见师傅,唯见滚滚长江流向天际。而更让他惊异的是,诗中已点出“元通”和“蛟龙”,正是回答自己刚才所问。
“不知高人驾临,莫秋离失礼了。”
依着道家规矩,莫秋离叩首拜礼,可膝盖刚要着地,却被一股绵绵之力托了回来,如是再三,怎么也拜不下去。
“唉唉唉,我说你这年轻人,怎么动不动就要拜要跪的?”白衣书生第一次转过脸来,不再望着江面,对莫秋离埋怨道。
“先生是世外高人,这是道家礼法,先生怎么……”莫秋离不解。
“我又不是道士!”白衣书生皱了皱眉,“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不也是个俗家人?”
“啊……”
莫秋离一怔。虽然不曾拜师受箓,不算道门中人,但在山上这些年,莫秋离吃穿住行却和师兄弟们一样,却从没刻意把自己当成俗家人而有所不同。可这白衣书生说的也不无道理,两人都不是道门中人,自己以道家礼数参拜也确有不妥。
还没回过神,便听书生说:“左右你也无处可去,不如,来寒舍坐坐如何?”
莫秋离抬头看时,那道白影已在数丈外,当下运起真元急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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