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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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受人敬重的资深警察退休了。大家自发聚会为他送行。他激动,他感谢,他流泪。临走时,他给同事留下了一张纸条,这张纸条几乎包含了这位老公安的所有人生体验:
“嘿嘿……”凡音也无奈地跟着笑。
看来群西的精神这几天还可以再唱,只是像这样为数不多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已到天命之年,而今天却无后人继承。群西说:“按照传统的说法,讲述《格萨尔王》的本领,是学不会的,主要看自己的缘分,看前世的‘业’。现在的年轻人,比穿比戴比摩托车,他们怎么能有这缘分?”事实确实如此,这种文化现象已经面临着失传的危机,学者嘉洋先生讲过,藏族弹唱叙述有托梦说、圆光说、神授说、伏藏说等等,但归根到底,全凭传承人一时的灵感,只要灵感一来就可以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像念经书一样非常流畅,灵感一消失,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凡音在多年的生**验中,也常常听说有的传承人面对铜镜而唱,有的手拿白纸而唱,有的白天才唱,有的在黑夜里唱。而群西却不同于他们,说唱时,洗手,洗脸,净口,身穿新衣袍,正襟坐危,面前桌上放六盏酥油灯,唱一段,点一盏灯。据说他年轻时能连唱三天三夜,点三十六盏灯,到现在唱六盏灯就咳喘不止。群西伤感地说:“我的同行很多,虽然‘神授’的方式不同,但相同的—点是从小喜爱这一史诗,相互学习,根据需要,自编自唱,各有各的唱法。书上说,我们是‘仲肯’,可我们自己还不敢这样说,如青海的合尔纳、黄南的南木次如、海南的拉果、四川的洛桑、康定的德珠、西藏的泽登。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但他们的说唱都己被国家录了象,制成了片子,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能对得起雄狮大王了,可我……”群西说的话,勾起了凡音的伤感,一时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一连三天,群西都在为凡音一个人唱,录音机在不停地转着,顺利地录制了《天岭九藏》、《果岭大战》、《贾家猎鹿》、《花岭诞生》、《黄河水晶》、《西宁马宗》、《丹玛青稞宗》七个章回,一万七千句,群西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凡音想:即使这样,要录完他记忆中的全部,远不是十年八年能完成的,因为《格王》史诗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要想从一个人口中唱出这部鸿篇巨制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每个说唱的神态不一,语音的跌宕起伏,各有千秋,时而高亢,时而痛苦,有极强的感染力。
已是中秋节了。草原上的风中夹带了不少肃杀的凉意。凡音知道,一入秋,转眼就到了冬季,是群西的哮喘病最难熬的季节,他每经过一个严冬就等于同死神搏斗一回。这一点,凡音比任何人更清楚,于是他决定,通知草原上的牧人们,中秋节说唱最长的一段《骞马称王》。
消息一传开,牧人们一大早披着晨日的霞光云集在群西家的帐篷外,里三层外三层,静静地等待。人群中央,放着一把用毛毯铺围了的木椅,木桌上已经摆放了六盏酥油灯。
群西一连喝了三碗酥油,脸上放出油亮的光:“尕娃,咱们开始吧!”
群西点燃第一盏灯环视静坐的人群,仰起头“呀”地长吼一声,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开:“话说黑妖魔的镇伏人,黄霍尔的压颈木,黑头藏人的总主,世界大丈夫格萨尔,宝珠制敌王,因上界天神的鼓励,中界凡人的祈祷,下界神龙的佑助,东方上花白岭的吉索雅地方三岔口处,降生为龙神、宁神和凡人者的神子。
“啊啊,他出生到五岁,以孩童的形体,消灭了黑暗中的无形魔怪。六岁时,他以守戒的行为,改变了白岭地方的宗教信仰。到八岁时,他占据了黄河弯,统治了花白岭,征收了藏商税,消灭了各处地鼠,因时机尚未成熟,战神畏尔玛等盅惑岭人,不崇不敬觉日(格王幼年之名)驱赶到黄河上游玉隆松多居住。”
说到此,群西长叹一声,声调低沉起来:“黄河上游是妖魔勾魂巡行之地赞神戏赌之地,药叉女跳舞游戏之地。觉日心地依旧光明无损,白天与人嬉戏,晚上与神掷赌,他和天神一起赛跑和魔鬼一同谈天,十二岁那年,持牛五辛巳年寅月之初八日黎明之时,天贯南曼噶茂骑看白狮,向觉日唱了如下的预言。”
突然,群西起身放下琴,首仰天空,双手合十躬身一拜,再坐回原地,重新操琴,半晌,猛地浑身一震,右手在空中划出—个半圆,弹响琴弦,唱道:
我唱啊啦阿拉啦拉曲,我唱塔啦塔啦塔啦调,
觉日呀你是天神之子,请听姑母唱一曲:
在那蔚蓝的天空里,闪烁的星星排列起,
若无圆月来装饰,只能做黑暗的引路者,
数目再多也无益,在花花白岭的土上,
觉日做各种利生事,若是只利生救度人,
不把白岭王权掌手中,坏叔将你踩脚下,
功德再大没人知,他和你年龄恰相似,
今年如不争到手,将如彩虹要消失,
夹罗姜僧周毛女,上天配你做妻室。
今年若不把她娶,若与达绒之子结成亲,
事业之门将关闭。因此你要托梦四母老晃同。
假传马头明王旨:让他召集众兄弟,
他为东道开会议,以王位、库宝、周毛为彩注,
举行骞巴比高低。啊啦呀——
群西的曲调随着“啊啦呀”的和音落尽,弹唱变成了说唱,节奏加快,像万马奔腾,如急雨泼地,如狂风卷土。
快速锦旗需用玉霞夺,
夺得锦旗便做周毛是婿。
神知野马需用绳索套,
美貌姑娘要用神变欺,
凶猛虎皮要用手去揉,
要把六神笑纹当装饰,
听懂此歌它是耳中糖,
没有听懂不再作解释,
不再作——解——释——
随着“解释”二字的落音,琴声“铮”地止住,群西低着头一语不发了。人群中,有人说:“他在积存气力,准备下一段。”也有人说:“这么长的时间,怎么不点第二盏灯呢?”
天空中,三只苍鹰长啸着掠过,一阵风“呼”地从桌下生起,吹灭了桌上的灯。
群西紧握着龙头琴,脸上的肌肉僵硬着,嘴角残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牧人们一下子围了过去,村长俯身在群西耳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谁也听不懂的话后,向大家宣布:“群西到格萨尔大王功满升天的地方去了。”
牧人们齐刷刷跪倒在地,草原上一片泣嘘之声。
远处,夏秀寺院佛塔上的风铃“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这所小学校座落在老城里一条铺满青市石板的小街上。
那一年她18岁,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临去小学校就职前,在银行当小职员的父亲特意到商场给她买了一件漂亮的旗袍。
学校就是一所大宅院,曲径通幽,教室都是平房,里面坐着很多六七岁的小学生。从此,她就穿梭于这条街上,青春便渐渐在这条素面朝天的小街上消磨。后来,这里的大人小孩都喊她丁先生。
她爱自己的学生,她第一次走进那些简陋的教室,就爱他们,学校有先生喜欢体罚学生,她很反感。有一次她听课,有位讲课的李先生容不得学生走神,拿粉笔头投那学生的脑门,她立即离开教室,事后,他们俩吵了一架。
学校教《国文》的张先生是个小伙子,一表人才。他恋着她,她也是。有一天,我去找她时,看见他们在窃窃私语。先生,我小心翼翼地叫。丁先生红着脸温和地问我,有事吗?我说,先生,我要退学了。她问,为什么?我说,家里生活太苦,靠爸爸扛大个、扛河霸,靠妈妈卖崩豆、卖胡箩卜,混不上吃。她沉默一会儿说,你的饭菜、学费、我包了。她的脸上写满真诚,我流泪了。
后来,日本鬼子越来越猖狂,张先生要在小街上贴抗日标语,为了张先生不被敌人抓住,那天夜间,丁先生在小街的死胡同进口作了记号。结果张先生如脱缰之马,追捕他的敌人都进了死胡同。后来,张先生去了延安,她一直等待着,一直没有恋爱结婚。斗转星移,张先生也一直没有音信。
2003年这里拆迁了,成了一片待建的废墟,张先生还是没有音讯,这时候她已经85岁了。
一天,我也去凭吊这条历经风风雨雨的小街,在碎砖瓦砾中我远远就看到了丁先生,晚风吹动她的白发,我蹒跚着,凝视着,像一尊高大的塑像。我远远地望着,没有近前,我不愿惊碎她的梦。
临别,我向她的背影深深鞠躬。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大道上,狂风里扬着沙尘。
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风驰电掣般在丁字路口一闪而过,长鸣着凄厉的笛声,在长长的车辆中横行。把身边的车逼得左躲右闪,引发出一片责骂声,急速转向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像剧烈发病的精神病患者,亢奋地挤进环岛,直冲上跨河大桥。
大道上的车辆渐渐被本田车搅扰得混乱不堪,越来越拥挤,终于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一位骑着摩托车的交警,远远地盯着本田轿车,却被牢牢地困在庞大的车阵里寸步难行。他的警笛和喇叭声齐响,却不能起一点儿作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田车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远处。
本田车驶下大桥,醉鬼般冲过红绿灯,在一座摩天大厦前,突然一个急转弯,斜刺里离开大道,横冲而出。
一行迎亲车队的头车司机正听着喜庆的乐曲,被突然斜刺里冲来的一辆黑车吓得大惊失色,狠狠一脚把刹车踩到底儿,使彩车戛然而止。后面的车辆发出一连串的刹车声,惊心动魄,响成一片。
后排座上的新郎新娘,不由自主地身子往前一栽,唏嘘不已。新郎的近视眼镜被前排的座椅碰掉,鼻梁上刮出一道红痕。新郎摇晃着脑袋,揉一揉鼻子,哈着腰伸手到下边摸眼镜,连声叹息道:“真他妈晦气!”
新娘听了很不高兴,以为新郎说娶她是件晦气的事儿,噘着嘴回敬道:“是够晦气的,嫁的就是晦气人!”
新郎拎起眼镜往耳朵上挂着,小声嘟囔道:“知足吧——想嫁市长儿子,人家懒得理咱!”
新娘俩手拍打着司机的座位,道:“往回开,往回开,我不去了。”
一肚子火气的司机,居然被他俩的言行逗得哑然失笑,无奈地摇着头,依然把彩车缓缓开向跨河大桥。
本田轿车穿过人行道,开进摩天大厦前面的停车场,“嘎”的一声停住。车门随即被一双秀手猛烈推开,一个戴着墨镜的俏丽少妇,手提黑色的真皮拎包,从车里钻出来,反手“呯“的一声关上车门。
少妇急匆匆地步入大厦,走进电梯。
在狭窄的电梯间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按胸口轻轻揉着,一副身心疲惫的神态,拎包挂上肩头,抻一抻衣角,努力调整着情绪。
电梯停在十二层,铁门缓缓拉开。少妇从电梯里走出来,迎面墙壁上是一行半米见方的钛金大字:威名扬广告公司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大钟节奏分明地踏着步。少妇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角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溜到接待室门口,轻轻推一推房门,发现是虚掩着的,鬼头鬼脑地往里瞄两眼,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突然敏捷地扭身进屋,嘴巴张成O型,回身把房门慢慢锁上。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墨镜居然从脸上滑落,“啪”地一声落在地板上,惊得她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长发扬起的瞬间,露出一张惨白惊恐的脸。
门外像刚才一样寂静,只有钟摆,发出咔咔的微声。少妇轻盈地爬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屏气凝神,缓缓地把一个个抽屉次第拉开,仔细寻找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在中间的大抽屉里,几张百元大钞被她翻到旁边,一部精美手机被她轻轻推开。三个抽屉凌乱的东西,没有一样被她看在眼里。她大失所望地抬起头,看了看桌上的电话,轻轻操起手柄,熟练地按了一组号码,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来:“您好,这里是威名扬公司,请问您是哪位?”
少妇的脸上怒气冲冲,却镇定自若地问:“我是戚美琳,请问咸臣总经理在不在公司?”
娇滴滴的女声停顿片刻,充满愉快的声调说:“哦,是您呀,我是秘书小陈。经理今天没到公司来,他参加市里黄金广告段位投标去了。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吗?要不然您下午再打电话也可以。”
“小陈,你干秘书太屈才了,应该去当演员。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对不对?看一看来电显示,是不是你这屋的号码?”戚美琳把电话啪地一声扣上,咔咔咔地快步走到门口,一把将门拉开,三步两步冲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推了推,门是锁着的,里面传出一阵慌慌张张的窸窣声。戚美琳抬脚踢两下豪华的实木门板,冲里面说:“咸臣,我知道你在里边鬼混,我看到你的车在外面停车场放着呢。识相的,快把门开开,要不然我可要大吵大闹了!”
房门胆怯地开了一条缝,肥胖的总经理咸臣冲戚美琳做个请的动作,苦笑着说:“姑奶奶,你来干什么?没钱花,打个电话,我派人给您送去,何必大驾亲临!”
年轻漂亮的秘书小陈,红着脸低下头,双手慌乱地摆弄着衣角,额头上附着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戚美琳盯着小陈,扬手说:“你先回避一下,我跟他说几句话。”
小陈看一眼咸经理,知趣地退出去,把房门轻轻带上。
“你,你什么意思?有点儿过分啊!你以为你是谁啊?对谁都可以发号施令,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咸臣怒气冲冲地围着戚美琳转来转去,大喊大叫。
戚美琳铁青着脸,静静地盯着咸臣,一步步向他逼近,把他逼到办公桌前,逼得他狠狠地往后仰躺在办公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谁?你不知道嘛?——我是给你生儿子的秘书戚美琳!我是痴心等你十几年,盼着和你一起步入婚礼殿堂的秘书琳琳!现在不认识我了,是吗?我被你包养十二年,儿子都十二了,你敢说你不认识我?”戚美琳的手指狠狠地戳在咸臣的额头上。
咸臣吃惊地看着戚美琳,僵持一会儿,又讨好地换副口气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嘛。怪吓人的!你坐下,坐下说。”
戚美琳哼一声,端起大板台上咸臣的茶杯,往后退几步,故作镇静地坐到茶几旁的沙发上,慢慢地喝着茶水。
咸臣整理一下衣服,松松领带,清清喉咙,稳稳心神,现出十分不满的情绪埋怨道:“你不该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跟人家小陈说话,她在这儿上班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冲人家发什么火?”
戚美琳冷笑一声,放下茶杯,淡淡地说:“我想让她下岗,我回来给你打工,带着咱们的儿子,一块儿为你效力。”

咸臣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伸手指着戚美琳说:“戚美琳!你瞧瞧你给我生的那个儿子,半人半鬼,谁见谁害怕,亏你好意思跟我说!”
戚美琳挺身而起,与咸臣四目相对,红了眼睛厉声道:“我怎么不能说?儿子是你的,不是我一个人的。长相不好,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你做的坏事太多了,该遭报应!”
咸臣手舞足蹈地大声质问戚美琳:“我做什么坏事了?我做了什么?用得着老天爷来惩罚我!”
戚美琳不能自已地流下委屈的眼泪。后退两步,无力地坐到沙发上,声泪俱下道:“自从儿子生下来,你只看过他一眼,对不对?今年他十二了,还不知道爸爸是谁?我像养私生子一样养着他,守着他!可是你呢,连看他一眼都不肯,难道没有罪吗?你拍拍良心问一问自己!”
咸臣气恼而沮丧地坐到沙发上,拍打着沙发的扶手,坚定地说:“行了行了,不要说了,我一听就脑袋疼。戚美琳,你听清楚,我还是那句话,而且是最后一次跟你说,信不信由你。然后你就是把我杀了,买硫酸水往我头上浇我也绝不反悔——我咸臣没说过抛弃你的话,没说过讨厌你的话。这么多年我不跟别人结婚,不是为了你吗?至于说我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说句良心话,那都是生意场上逢场作戏,从没当真过。我真的想娶你做老婆,咱们组成一个家庭。还是那句老话,我爱你,诚心诚意!但是,我绝不能接受那个长的像人妖的怪物,更不会承认我咸臣是他的爸爸。”咸臣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用手指抹了又抹,信誓旦旦地接着说:“只要你答应我,狠狠心,把他扔喽,扔的越远越好,只要你肯扔了他,咱们再要一个,行不行?咱们又不老,何必一生守着个人妖过日子?带着他怎么出门?怎么见朋友?你不是要我威风扫地吗?只要你给我生一个健全的儿子,我咸臣非你不娶!这么多年纠缠不清,不都是因为这个棘手的怪物吗?你听我的,那个怪物不能往这儿领。你把他扔了——杀人犯法,咱们不杀他,给他留条活路,让他听天由命行不行?我等着你,你把他扔掉,回来咱们就举行婚礼!十几年我都等了,再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之内,你一定想个办法把他扔掉,越远越安全!他长得太可怕了,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让我无法接受!”
戚美琳的眼泪成双成对地往下掉,她呆呆地看着咸臣。“你的心咋这么狠呢?一次次逼着我扔儿子,那可是咱们的亲生骨肉啊!是咱们的亲儿子呀!”
2
一列快速空调列车从江都站徐徐开动,在悠长的汽笛声中,越来越快,就像一条匆匆前行的巨蟒,穿越着城市的五脏六腑。
五号车厢中间,靠近窗口的坐位上,站着个一米左右的男孩,在母亲戚美琳的帮助下,正在脱一件红色的羊毛衫。衣服的领口小一些,紧紧裹着男孩的脑袋。男孩两手胡乱挥舞,操着浓重的童音发火道:“今天真倒霉,非让我穿这么多衣服,我说热说热说热嘛!非让我穿,往下脱,多费劲呐!气死我了!”
戚美琳苦笑着,温柔地开导着男孩:“儿子,咱们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不许生气吗,你怎么又忘了?老发火,是不是对身体不好?不要动,妈妈慢慢帮你脱,刚买的新衣服,都是这个样子。”
羊毛衫脱下去,男孩硕大肥胖的脑袋就像皮球从口袋里滚出来一样,把他怪异的面孔暴露在一个个惊异的面孔之前。
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张着嘴儿鸣叫的小鸟,既精神又可爱。黑黑的眼仁,亮亮的眸子。肉乎乎的小鼻子,小嘴儿,都是美男子必备的零件。可是,所有这些,都无法掩盖他明显而残酷的严重缺陷。他的脸右半边是正常的,而左半边呈现出牛肉红色儿,并且臃肿的刺眼,像长了痄腮,比右半边脸大了许多。上面居然还麻嘟嘟凹凸不平,宛如烧伤后的变形。肿大的脸庞边缘上,有一条曲曲弯弯隐约可见的疤痕。这条疤痕,从眉心、鼻梁一直延伸到嘴唇、脖子,像两个国家的分界线,把脸一分为二,层次鲜明。这半边红色的胎记,乍看上去,很有些瘆人,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好奇而惊骇。显然,男孩发现了别人看他的好奇目光,很是厌恶,怒目斜视着,气乎乎地坐下去。当他看到小桌子上果盘里的香蕉时,所有的怒火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仿佛被轻风刮走了。他伸左手拿起一个香蕉,把它放在右手里握住,倒出左手来灵巧地往下剥皮——明眼人立刻明白了,他还是个左撇子。右手很少干活,更多的时间里,只是机械地拍打着右腿,就像钟表履行一种使命,既不知道劳累也不知道偷懒。
与她们母子坐对面的是两位结伴而行的老太太,都在五十多岁。她们俩只知道关心,不知道有时候关心也会讨人嫌。跟男孩坐对面的老太太瞪着眼睛仔细观察男孩的脸蛋,并根据她的观察做出不准确的判断:“让开水烫的吧?你看看,结这么大个疤,要不然,小孩儿多好看,大脸盘,大眼睛,大耳朵有福啊!”
男孩怒冲冲地把香蕉摔在桌子上,气得满脸通红,瞪圆眼睛看着老太太,左手使劲拍打着座位。连声质问:“看看看,你看什么看?”
老太太不知趣地哈哈大笑起来,抬手背擦着嘴角流出来的口水,自我解嘲地啧啧道:“哎哟哟,你看看,他还生气了。”
戚美琳连忙把香蕉拿起来,往男孩手里塞着说:“大伟,不礼貌了吧?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奶奶的这种口吻是对你的关心。”
“关心有什么用?我不用她们关心!她们不关心倒好!”大伟接过香蕉,狠狠地咬一口,好像咬在老太太胳膊上报仇一样,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纷纷而来,匆匆而去的田野和树木。
另一位老太太也想凑着发表一些感慨和经验之谈,却被大伟的妈妈——戚美琳做个手势给阻止了。老太太的话憋在心里,没有一吐为快,立刻也像大伟一样很是不满,而且也学着大伟的样子,转过脸去看窗外迅速变换的景色。
戚美琳抚着大伟的肩头,深情地看着愣怔的儿子,眼圈慢慢地红了。她怕别人看出她伤心的神情,低下头,伏在儿子窄小的脊背上,闭住双眼。这时候,在她潜意识里,一个不容置辩的声音无情地响起来,而且越来越响,震撼着她脆弱的每一根神经:“我咸臣对你够意思了,这个年头儿,没有哪个男人会十二年等待一个女人!我咸臣做到了,我喜欢你,爱你,天地可鉴!但是,我绝不能接受那个长的像人妖的怪物,更不会承认我咸臣是他的爸爸。你扔了他——扔了他——扔的越远越好!”戚美琳浑身一震,仿佛从恶梦中惊醒,抬头看看车窗外,田野里还有正在忙着插秧的农民。戚美琳扭回头,偷偷审视一下面前的老太太,心里一动,暗想到:“把大伟丢给这两个老太太,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戚美琳缓缓振作起来,冲对面的老太太僵硬地笑一笑,问:“老人家到哪儿下车?”
老太太忽然找到下坡的台阶,脸上的尴尬神情就像车窗外的某一片树林,来不及道别,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骄傲而幸福地说:“我们去我大哥家串门,他家儿子结婚,俺们姐俩去喝喜酒。我那大侄子可是讨了个好媳妇,那丫头长的可真漂亮,细眉毛,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皮肤还白,身材又苗条,人呐,还懂礼貌。比我们家的儿媳妇强多了,我那儿媳妇,一天到晚拉着张老长脸,就像卖抻面的,越抻越长。”老太太怕戚美琳不能体会自家儿媳妇脸的长度,努力把两条胳膊往上下伸展。虎着脸,瞪圆眼睛,尽力表达。
戚美琳怕老太太把话题扯的太远,就像防备坐过了站不好办一样,插嘴拦劫道:“阿姨家几个孩子呀?”
“哎哟哟,我小时候算过命,人家说我是属鸡的,吃饭就靠自己挠扯,真是千真万确!就这么一个儿子,吃尽千辛万苦把他拉扯大,娶上媳妇,唉——天天看儿媳妇的脸色,说生气就生气,撂脸子,你没见过,那脸拉的,就跟电视里的那个李咏一样一样的,比他还长!”老太太的话就像车站的铁轨,虽然岔道很多,终归还是回到脸长这条主干线上。
戚美琳努力笑一笑,就像把布娃娃的脸往中间挤一挤,笑得极不自然。偏装出关心的样子问:“您还有几站下车,要坐到哪里?”
老太太仿佛刚刚听清戚美琳的话,这才切入正题,恰似摆脱了儿媳妇长脸的阴影,浑身轻松起来,“俺们近,中间只隔一站,前边的站停一停,到下一站就下车了。”
戚美琳心里一惊,禁不住心跳加快,手忙脚乱地摘下挂在肩头的大挎包,轻轻地斜挎在大伟的肩头。
大伟转过脸,天真地凝视着妈妈,似乎察觉到什么,用怪异的目光,冲母亲发出无限的疑问。那股纯真的思考状,深深打动了戚美琳的心,使她一阵心痛,怕冷似的缩了缩身子,眼泪宛如牵不住的野马,夺眶而出。大伟被母亲搞糊涂了,他疑惑地问:“妈,你咋了?”
戚美琳流着眼泪笑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没咋,妈妈想家了……”
妈妈的回答让大伟很不满意,哼一声说:“刚刚坐到车上,你就想家。还说带我去广州看病呢——妈,广州离咱们远不远?北京远还是广州远?你不是说到广州可以坐船嘛?咱们什么时候去坐船?”
戚美琳掏纸巾擦掉泪花,盯着儿子欣赏不够地问:“儿子,你那么想去广州啊?你知道广州是什么样子?”
大伟童真毕现地思考着,忽然说:“广州的医院能看好我的脸吗?看好就好了,我也可以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到学校里去上学,我要考最大最大的大学!那个时候,别人谁也不看我的脸了——有个小孩,一看见我,就欺负我,他还说,‘找揍啊,你过来’,你说,我也没得罪他,凭什么揍我啊?没礼貌!我可不学他们,打死我我也不跟人干仗,那不是好孩子!对不?妈。”
戚美琳对儿子的话充耳不闻,她听到广播里说:“……停车三分,有下车的旅客请您准备下车,带好您的随身物品,不要遗忘在列车上。站台在列车的左侧,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到门口排队,等候下车……”戚美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紧张得浑身打颤,手扶座椅站起来,对老太太说:“大娘,求您给照看一下孩子,我下车给他买点吃的。”
右侧的老太太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吧,丢不了你宝贝儿子,我给你看着,快去快回。”
另一位老太太有些不满意地责怪道:“身边这么多吃的,还要下车去买,这些年轻妈妈们,就知道宠着孩子。”
大伟因为上车时两位老太太都曾经得罪了自己,很不想和她们留在一起,忙站起来追着妈妈的背影问:“妈,我呢?我下不下车?”
戚美琳满眼含着泪,不敢把脸扭回来,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给大伟甩下话说:“好好在车上等着,跟奶奶在一起,省得再给你穿鞋,挺费劲的,列车只停三分钟。妈妈一会就回……”戚美琳实在说不下去,她哽咽住了,慌慌张张地往车门口跑。
守在门口的乘务员见她没拎行李,行色匆匆的样子,善意地提醒道:“喂,同志,落下行李没有?”
同车厢下车的旅客代她回答道:“人家下车买吃的,她儿子还在车上呢。”可见她的儿子引起了多少人的关注。
乘务员再次大声对她提醒道:“你可快点啊,时间短暂。”
戚美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无头苍蝇一样下了车,快步冲到一辆流动售货车旁,机械地挑着东西。吃的,喝的,很快装满一个大大的手提袋。她一边挑着商品,一边盼望着列车赶快开走。可是,短短的三分钟,竟然漫长得像三年一样,一时半会儿过不去。戚美琳的鼻子上冒出汗来,额头上渗出汗来,脖子上流下汗来,心嘣嘣跳,七上八下,乱作一团。
一连声的哨声响过,乘务员们都轻捷地跳上列车。五号车厢的乘务员焦急地厉声冲她吼叫:“买东西的,快上车,晚了上不来了!”
戚美琳愣一愣,身不由己地扭头看看列车,正看见车窗玻璃上,大伟紧紧贴在上面的小脸。鼻子和小嘴儿,都给压扁了,既滑稽又可爱。两只小手在窗玻璃上来回舞动着,分外着急的样子。她仿佛听到儿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哀婉凄迷的请求。儿子旁边,是一个老太太的手,在剧烈地挥舞,她的嘴一张一张的,可是什么也听不见。戚美琳眩晕似的闭一闭眼睛,她的决心就像膨胀的棉花糖经不住滚烫的热水,一时刻瘫软得又小又弱,禁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模糊了车窗里儿子的面孔,模糊了眼前残酷的现实。
列车排气后,车身一震,徐徐开动。等候戚美琳的乘务员无可奈何地扭身踏上列车,声嘶力竭地冲她大吼:“你儿子在车上呢!要不要孩子了?!”
售货员发现乘务员喊的是自己身边的人,忙推着戚美琳往前跑,连声催促道:“哎呀妈呀!开车了,快跑啊!”
戚美琳恍然大悟,看看怀里的一大包食品,突然惊醒似的,挣脱了售货员,尽力向前冲刺。
列车刚刚起动,很快被戚美琳追上。乘务员伸出一只手,猛地一把拉住她,一下子就把她拖进车厢。这时候,列车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了。
戚美琳瘫坐在乘务员脚旁,四肢无力,浑身是汗,怀里的东西丢在身边。乘务员在乘客的帮助下,把戚美琳往车厢里面抬一抬,迅速把车门关上。看着瘫软的戚美琳,乘务员长长地出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哈着腰问:“你怎么回事?不舒服吗?”
戚美琳强打精神抬起头,看到儿子大伟穿着雪白的袜子哭着跑过来,扑到自己怀里,忍不住一把将儿子抱住,潸然泪下。
大伟哭着哭着,突然气哼哼地挺起身,大声问道:“妈,你傻呀,车都要开了,还不上车,真胡闹!哈哈哈哈哈,你闹大笑话了!”他突然破啼为笑。
稳稳心神,戚美琳拉着儿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冲乘务员躬身道谢说:“对不起同志,谢谢您,让您受惊了!”
乘务员见戚美琳长的美丽温柔,禁不住收敛起火气,献媚地关切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没事,谢谢您,真不好意思。”说完,领着大伟向车厢里走去。
乘务员看着戚美琳怪异的举止,莫名其妙地摇着头,操着一口南方话小声嘀咕道:“这姐们,满有趣的,差点把自己给丢喽,肯定是博士生出身!人家不是说嘛,小学生上错公交车,大学生上错火车,研究生上错飞机,博士生会弄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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