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回 春回青龙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寥叔安、伊祁等六人告别祁太公后,不日进了天昧山。天昧山不同于山外的大气候,由于山呈环状,中为盆地,再加上山间溪涧纵横,百川湍急,水气弥漫了整个山谷,只要烈阳高照,更是蒸气憋人,闷热难熬。
这天日近黄昏,暑热难熬,一行人早就疲惫不堪了,可一路上竟看不到一户人家,不得不露宿山林了。行不多久,他们进入一片树林,正好就此宿营。众人开始收拾,准备点燃篝火。介满跑到林子外撒尿,不一会儿,兴奋跑回,“叔安伯,那里有几户人家,我们可不用露宿了。”
寥叔安出林放眼望去,但见林子外不远的峭壁下,有一排用草席圆木搭起的草棚,里面还隐隐有光。寥叔安欣喜道:“好,太好了,介满,你先过去跟土人说说,我们随后就到。”
介满驾马一溜烟地跑了过去,寥叔安他们收拾妥当后,重新上马出了的林子。可他们只走了一半的路程,介满急匆匆赶回,颤抖着声音说道:“不得了了,那……那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摆,摆,摆满了棺……棺材。”眼里闪出惊恐的目光。
棺材!在那灰蒙蒙,寂静的山野里,陡然听见这两个字,每个人不禁毛骨悚然。
伊祁道:“叔安伯,我们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寥叔安、子庚称好,胆子小的也没了辙,硬着头皮跟着朝那草棚走去。还没接近草棚,远远的就闻到尸体的腐臭。一推开虚掩的木门,惊窜出一堆老鼠,几盏油灯忽闪忽闪地草棚的两侧,仿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草棚里一共陈放了六个棺材,每个棺材前都摆着写有字的木牌,其中三四个已是破烂不堪,可以看见里面的白骨。寥叔安、伊祁就着微火仔细认来,那木牌上写有死者的名字和棺材里什物清单,看得出这几个死者身前还是个头面人物。
棺材集中陈放在此,很显然表明棺材准备一起埋葬,可那棺材又破烂不堪,说明不知何故又停放了许久。按理说停尸应有守灵人,可周围不见人影,除了他们在灯光下拉长的淡淡的影。
出了草棚后,天色已搽黑,周围犬牙横错的山峰又吞噬了大半个天空,山里传来几身怪鸟的叫声,令人不寒而悚。他们不敢冒然前行,惟有径直返回小树林宿营,等天亮再出发。
天昧山白昼的温差太大了,日间的暖风到晚间变成了料峭的寒风,水气更是凝成了沉甸甸、冷浸浸的寒露,湿透了林间的草地。寥叔安吩咐每个人各自燃一堆篝火取暖,不多时就噼里啪啦烧出了六堆火来。看到火,伊祁不禁担心起伊长孺的安危,伊家庄的往事浮现在他的眼前。
伊长孺鳏居十数载,一直没有续弦,也没有孩子。伊祁过了懵懂期后就产生了疑问,但当着舅公的面,不知为何却难以开口问。后来才从老人的口里探出点眉目来。伊长孺在他兄妹四人中排行老二,上有兄长昌寿,下有三妹伊桑,四弟延曲,伊桑就是祁太公的夫人,伊祁的外祖母。伊长孺本来还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可在十几年前伊家庄遭遇了一场大瘟疫,那次瘟疫夺去了整个部落的七**的生命,包括伊长孺的妻儿、小弟延曲。
后来有个玄宫女巫路过这里,给病人服用了一种草药,立即见好,控制了瘟情,那女巫临走时把这草药的种子撒在了空桑周围的山上,还把这药的调剂方法告诉了庄子里的人,还嘱咐这药必须在桃花初开的时候服用,从此伊家庄的人每年都要喝那味苦中带酸的汤药。那时起,伊长孺就让伊祁开始学医术了。
世间无常,诡谲难测,短短几天内伊祁就经历了人世间的生与死的洗礼,悲与欢的离合,伊家庄的一切恍如梦幻,而今天,却在深山野谷里羁旅,追寻另一个陌生的国度,而亲人们熟悉的面孔,就像朵朵浮云,眼睁睁看着被风吹散了,一想到这伊祁不禁泪流。
“殿下想家了?”寥叔安问道。
伊祁默默无语,点了点头。
“殿下的心情我很理解,你的亲人都很疼爱你,而且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其实你的父王也是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更是个舍己利物,广施仁爱的圣人。十年前西戎人犯我边疆,侵扰我百姓,大王出兵征讨,那戎王凶悍异常,无人能敌,大王就说了谁能取下戎王的首级,就把唯一的公主嫁给他。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大王的爱犬盘瓠拖回了戎王的首级。众将就嘀咕开了,看大王怎么应对,可大王坚守诺言,还是把公主下嫁给了盘瓠。这个事感动了神灵,七天后盘瓠变成了人身,携公主到南方苗地生活去了。那戎王死后,大王说戎王是罪魁祸首,与其他戎人无关,并全部赦免,西疆从此得以安定。
受到大王的感召,南荒的三苗人,也不再侵扰我南疆。难能可贵的是大王还派人寻得叛逆共工氏之后,并抚恤其族,建共工台以祭共工,共工氏感激不尽,发誓永结友好。”
“那现在北翟人猖獗,天朝对北翟人有何处置?”不知什么时候,子庚围了过来问。
“北翟人一直虎视中土,这正是大王的心头之患,为了瓦解北翟人联盟,派王子厌越入赘北翟东胡部。不料五年前东胡部被大阴山以北的浑鬻部吞并,东胡王城被毁,厌越王子战死,大王亲自讨伐,击溃浑鬻王,但那北翟人如同流沙,行踪飘忽不定,待我退军,他又杀来,幸亏大王惠泽西戎人,西戎人从后截断北翟人,北翟人不战自溃,现在北翟气势凶凶,只怕西戎人有变……”
伊祁没料到他的父王还有这么多的传奇,现在倒希望能早日见到他。伊祁很想问寥叔安,父王跟母亲的一些事情,但见子庚与寥叔安谈得火热也就罢了。
伊祁连打几个哈欠,小申问道:“殿下困倦了?”伊祁点了点头。
小申忙用两根长棍,将其中一个最大的篝火中木柴,捻到另一堆里,只剩下还散发着余热的碳灰坑。小申在那灰坑里铺上后的干草,然后把一张鹿皮铺在干草上,最后取出一件貂裘说:“殿下可以就寝了。”
伊祁从来没有在外露宿过,一切都感到新鲜,他躺在鹿皮上,盖上紫貂裘,暖烘烘的,这感觉不亚于伊家庄的热炕。
是夜每人枕剑而眠,还算平安。第二日拂晓,用了膳后继续前行。他们路过草棚时,草棚里仍然亮着微弱的灯。伊祁再次下马到棚中,棚里仍然没有人,还是那六个钉了棺盖的棺材。
寥叔安说:“殿下,这里没人,我们还是上路吧。”
“我总觉得怪怪的。”但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伊祁无奈上了马。
过了这草棚前面出现了两条路,一个是寥叔安来时走的大路,但从这里走得须三四天的路程才能到中土,一个是左边狭长的峡谷,按子庚的说法,穿过这个峡谷,只需一天就到了中土平地,但这峡谷人烟罕至,惟有青羊才能走过,因而称为青羊谷。
寥叔安见这峡谷两边峰崖狰狞,云崖堆杂,缝路逼仄,烟气袅袅好不险恶。但想到天子垂迈,还急盼见到伊祁,便拔出宝剑说:“时间紧迫,我们走小路。介满与小申在前开路,季郜在后。”众人听罢各自行令,介满、小申在前披荆斩棘。
峡谷的羊肠小路,不知有多长时间没人走过了,早已被厚厚的盘根交错的荆棘吞没了,尽管众人轮流开路砍伐,但进展依然缓慢,日近辰时才走出了百余步远。峡谷里更是寒气袭人,如果驻步不前,身上的热汗,马上变得冰浸刺骨。寥叔安显得焦急不安起来。那子庚没走过这条道,更没料到会如此艰险。寥叔安拿定主意,原路返回走大道。
“是谁,快出来。”正当众人策马回返时,季郜突然喊道。
众人望去,果然有个矮小的身影,闪入一堵岩壁后。季郜、小申放马向那岩壁奔去,躲在岩壁后的人撒腿就跑。
寥叔安喊道:“你们别伤着他。”
“知道了,叔安伯。”
那人身手矫健,纵身一跃,欲攀上岩壁上的树枝,可小申的快马赶到,猛地从马上跃起,喘息间便抓住了那人的脚踝,噗、噗,两人硬邦邦摔在地上。
众人赶去,但见那人鬈发粘结,尖脸上堆满菜色,一件宽大的苎麻褐衣裹着羸弱的身体,浑身污垢不堪,隐隐散发着腐臭味,惟有两只惊恐的眼睛清澈无尘。那人分明是个女孩,约有十岁左右。
季郜扶起小申,小申的鼻下已是血流不止。
“孩子,别怕,吓着你了吧。”寥叔安说。
女孩不吱声,蜷缩着身子。
“这孩子准是饿了。”伊祁说着递去一块面饼。
女孩飞快接过去,一阵猛啃,随即又打起了响嗝。
“慢点吃。”伊祁递上一袋水。
女孩吃完后,寥叔安问到:“孩子,你住在那里?我们送你回去。”

女孩只是怔怔看着他们。
“原来是个小哑巴呀。”小申撇了撇嘴说。
“谁说我是哑巴。”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
“孩子,那你的家住在哪?”
“你们昨天进去的就是我的家。”
女孩话一出口,每个人都惊怔了。
“棺材里头躺的是谁?”
“我的奶奶、妈妈、哥哥和姐姐。”
“去世了多久了?”
“天暖和的时候。”
“你其他的亲人呢?”
“他们不要我了。”
伊祁怒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狠心人,他们住在哪。”
“他们住在山上。”
伊祁说:“我们这就去找他们。”
寥叔安说:“殿下,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这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子庚说:“要不这样把这孩子带上,岂不更好?”
伊祁正色道:“这主意好是好,但我觉得这里正在流行瘟疫。”
众人一听,惊愕地互相望着。
伊祁沉吟道:“伊家庄也曾经流行过瘟疫,我虽然没经历过但我学过医术,也听说过这方面的事,根据孩子所说,现在的情况很显然是瘟疫。那棺材里面的尸体不曾仔细勘察,我们不妨再返回去看一看。”
小申、介满、季郜,还有子庚都默默地看着寥叔安。
寥叔安沉思片刻说:“听了殿下的话,老夫万分慷慨,殿下如此关爱百姓,实乃我族的大幸呀,老夫无话可说,殿下怎么说就怎么做。”
“我们倒没什么,万一这瘟疫传到殿下的身上如何是好?”子庚面带忧色地说。
“如果这里有瘟疫,按我们的行程速度,谁能保证我们不会染上瘟疫?再说殿下吉人天象,舍生死于外而关心黎民的疾苦,我想上天也会保佑我家即既仁爱又贤德的殿下。”
经寥叔安这么一说,众人打消顾虑,紧随伊祁返回了那草棚。他们掀开棺盖,伊祁断定是瘟疫无疑。他们让女孩带路,但山路崎岖,难以走马,寥叔安留下季郜在山下等候,众人随伊祁上山。
翻过一道山梁,沿着一条小河溯源而行,河道越来越窄,山路也越来越陡,女孩如一只敏捷的小青羊,一会就翻过了陡峭的山岩。过了那到山岩,一个小山寨出现在他们面前,女孩走到这,努了努嘴说:“喏,他们住在这里。”但只说不走。
“孩子甭怕,有我们在,还怕他们吃了你不成?”那女孩听罢跟在寥叔安的身后一同前往。
这灰灰的山寨斜依在树林茂密的山坡上,寨口处有一座黑檐白壁的山神庙,庙的四周种有枫树。
寥叔安惊道:“枫树,这里住的是九黎人。”
伊祁不解地问:“何以知道这是九黎人?”
“当年九黎长蚩尤战败被擒后,不肯降服,轩辕黄帝便杀了他,将锁他用的桎棝,扔在宋丘之上。那宋丘原本是个寸草不生,连狐兔都没有的荒岭,可第二年上面冒出了成片的枫树,到了深秋,枫叶成了如血的红色,九黎人便视枫树为蚩尤的灵魂所化,以保护自己的族人。从此只要是九黎人的村寨,都种有枫树。”
说话间众人进了神庙,但见神庙里供奉着一个泥塑的头顶鹿角,面目狰狞的山神,那泥塑下摆了些鸡、野果等一些供品,山神的两边挂了一些玉璧和丝绦。过了山神庙就是一条青石铺的小路,一直通进山寨。那山寨里不见人影,死一样的寂静,如仔细听来,时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吟声。
众人闻声走进一家,但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给躺在地上的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喂着什么,一个中年女子靠在墙上呆滞地望着那老妇人和孩童。伊祁赶紧探过身,老妇人见有人来,嘴里嘟噜了一下,终究没有出吱声来。
小男孩嘴唇煞白,双目紧闭,伊祁把了小男孩的脉说:“果然这瘟疫与伊家庄那次一样,这山上一定有草药,我们现在就去找。”
众人在山坡上开始寻找起来,不多时伊祁兴奋地说:“找到了。”
寥叔安等人赶来,见伊祁手里捏着一把黄蕾红花,叶如婴儿舌的青草,众人照样也采摘了不少。伊祁赶回那家吩咐小申等人如此煎熬,不久熬出一罐汤药来,给那小男孩、老妇人、中年妇女服用。这药下去,小男孩、老妇人、中年妇女相继吐出一淌绿水后,眼睛有了光彩。“殿下真是神医俞跗在世呀。”寥叔安、子庚等人无不惊叹。
伊祁蹲下身来对老妇人说:“老人家,这副汤药在子时、午时各服一次就可痊愈。”
那老妇人干着眼眶,欲哭无泪,只是紧紧地握着伊祁的手。中年女子却已浊泪潸然说到:“恩人,我家十余口人,但现在走的走,死的死,我母亲的泪都哭干了,也不会说话了。恩人到来赐予我们新生,这不知道如何报答你。”说着欲跪。
伊祁忙搀扶她说:“这位大嫂,不管是谁都会这样做,你静养休息,我们到别处看一看。”
越往寨子深处走越触目惊心,发臭的尸体比比皆是。他们接连救治了数户人家,在一个老汉家里,才了解个中缘由。这个地方叫青龙岭,原住有上百户人家,那孩子一家本是前山青羊寨的人,开春后来此寄宿,不曾想不久孩子的家人相继患病身亡,而且波及到这个小山寨,这正是寨子里的人视那孩子为瘟神的缘故。
当初这个寨子一天就死掉五人,病倒了二十来人,那些没有病倒的人纷纷逃到别处,这样到现在寨中只剩下老弱二十来人等死。
伊祁的目光落在老汉家中供奉的牌位上,上面写着“先祖玄帝颛顼之灵位。”伊祁毕恭毕敬行了大礼。
寥叔安惊异道:“老人家是玄帝之后?”
老汉叹道:“惭愧呀,老朽无能无德,辱没了先祖。寨子里瘟疫流行,却束手无策。如果没有犬子照料,老朽也不知道能否活下。”
“哦,你家孩子呢?”
“进山打猎去了,不知恩人打哪儿来?”
寥叔安愁道:“老人家,不瞒您说,我们赶往中土,可到中土大路得三四天,小路又给荆棘封死了,时间又紧,不知如何是好?”
老汉沉吟道:“我也很奇怪,那条路以前没有这些荆棘,不过还有一条水路可通往中土,只需几个时辰就到了。”
寥叔安兴奋道:“哦,老人家能否告之。”
“当然可以,只是这河水要穿过峡谷、山洞,而且有许多滩涂,过去我父曾作向导,带一个女巫走过,以后再也没人走过了。”
寥叔安看了看天色说:“现在出发,黄昏之前我们能否赶到中土?”
“能,但这水路着实艰险,这样还不如待我儿回来给你们引路,你看如何?”
伊祁说:“老人家不碍事,多大的难我们都闯过来了,只需你给我们指条路,我们自己走就行了。”老汉默默点了点头。
寥叔安说:“没有舟船如何走呀。”
“贵人放心,也是天地造化,这山上长满了云竹,竹身粗大,只需砍下一节,再对半破开就是一个小竹舟,可容一个人。”
伊祁目光一亮,说道:“叔安伯,这样正好,我们既然走水路,那马匹不需用了,就把马匹送给山寨,作个耕地的劳力吧。”
“殿下英明,但我们得留一匹马,派一人走大道,好负一些重资,其余的都留下来。”
那老汉听了激动不已,“这、这怎使得。”
伊祁说:“这马原本就是普天下的马,还存在什么你我界限。”
“也罢,这些马先留在这,恩人可随时来取。老朽也无以为报,我带你们到那洞口。”
“这哪行,老人家大病在身何以动得,只需说明就行了。”
老汉执意要送,寥叔安等人拗不过他,也就同意了。
寥叔安把女孩托付一人家,那人家见女孩灵巧,也就收留了。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们准备上路了。山寨里的人无不出寨远送,见寥叔安、伊祁一行人消失在山谷里,才恋恋不舍回了。
山涧鸣谷,布谷声声,穿过密林和阵阵湿风润雨,一条滚金流银的瀑布,出现在一折暖阳下,倾注而下的溪水还没有蓄积,便急匆匆冲向乱石滩,几经周旋,几番波折,到了平缓处,溪水方宁静下来,汇聚成一条丈余宽的小河,没行多远,清澈的河水又潜入一个山洞,条条藤蔓在洞口盘绕,泠泠河水在洞里回响,阵阵寒气从洞里喷出。
“到了,这就是漱珠洞。山上有云竹。”
众人放眼看去,果然在树林里,隐隐露出肥大挺拔的绿竹,伊祁提起昆吾剑,依老汉所说,截取一根,对半破开,即成了两个小巧的竹舟。那昆吾剑毕竟是个宝剑,不多时就破出六个竹舟。
寥叔安谢过老汉,并吩咐小申送回老人后,骑马走大道赶回京都,其他的人走洞中水路,老汉激动话别。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