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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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厅以无可反驳的材料,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得到了公开立案,侦破随之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省厅和市局刑警队联合办案,所有的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戴辉依然是郝董的贴身保镖,不时给江凯国传递着重要的内部情报和郝董一伙的最新动向。方胜男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田芬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健康,江队长让她跟方胜男住在了一起,这对患难姐妹又成了上下铺。那两位女警依然与她们同居一室,行保护之责。
“哎,你咋知道我把账本藏到了骨灰盒?你咋拿走了又送回来了?你在夕明湾到底是咋脱的险?还有,在我家周围转悠的那个黑影是不是你?是你的话,你干吗不进来呀?”方胜男跟田芬挤在一张床上,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一连串的迷惑不解。两位女警也在一旁听。
“胜男,瞧你一下问了这么多。咱得从夕明湾脱险说起。”大难已销的田芬哈哈一笑,“说起来,在夕明湾脱险,实际上也没啥,你忘了我在五省区游泳比赛上拿过牌的?”田芬还是田芬,依然像过去那样伸出食指在方胜男的额头点一下,“那天一到海边我就觉着不大对劲。因为姓孟的是个“旱鸭子”,非但不会游泳而且一见水就怕。有一次年终联欢,会餐过后公司后勤部没有把大家带到歌舞厅,而是包下了酒店的室内游泳池,见女的就发游泳衣,见男的就递游泳裤头。不一会儿,会游泳的都跳进了水,不会游的也都顺着池边的梯子慢慢地往下溜,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在上边磨来磨去,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旱鸭子。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爬上去,抓胳膊抱腿闹着硬是要把他往水里扔,没想到他死命地抱住固定在池边的饮料桌,吓得失了声地嗷嗷乱叫,就跟宰猪一个样,最后还是白秘书过去给他解了围。可是在夕明湾他却一反常态,那天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衣,第一个站到了水边,像是急于在波浪起伏的海水里一展身手似的。一个旱鸭子急于下水干什么?肯定不是为了游泳。而且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必定行恶无疑。下水之后先是打水仗,接着他们的动作就进入了实质,几双手同时把我往下按。我一看他们果然图谋不善,用心歹毒,就使出全身力气猛然跳出水面,弄得他们满脸都是水。然后我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立刻钻了下去,摆脱了他们要置于我死地的纠缠。”
“后来呢?”方胜男着急地问。
“后来我就潜泳,我潜泳的水平你是知道的。我憋足了劲儿,游到远处一条渔船跟前,才巴着船边的木缝露出了头。这时我与他们的距离有三十多米。我看见他们呆在原地,几双眼睛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近一下远一下地四处乱瞅,还互相议论着什么。他们根本不知到我的水性会这么好,目光只在十米之内的地方打转,连我这边望都没有望上一眼。这边并排停着五条船,每条相距二十米左右,我就继续潜泳,一条船一条船地往前游,巴住一条船就换一次气,一直游到了最远的那条。到这个时候,我已经甩开了他们足有一百五十多米。恰好最后的那只船小一点儿,船边上还拖下来两张网,我就连抓带蹬地爬了上去。我躲在船上悄悄看着他们,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就见他们渐渐地失去了寻找的兴趣。我心里很高兴,只盼着他们快点走掉。这时一个小伙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面带怒色,要我立即滚下他家的船,嘴里不停地骂着“晦气”。我马上赔礼道歉,然后请求他能不能把那几个人赶走。他冲我瞪瞪眼,说人家在那游泳又没有碍他的什么事,凭什么赶人家走?最应该赶走的应该是我。我说,他们是流氓团伙,今天想害死我,请他说什么也要帮帮忙,救我一命。也许是我的哀求和我脸上恐慌的神色唤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一边要我下船一边蹬上了船沿准备往下跳。我想,他这样去过于简单,很可能会暴露了我,我就赶紧拉住他,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看我,像是需要琢磨琢磨,然后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这时我根本放不下心,万一这小伙子出卖了我或者说漏嘴了怎么办?万幸的是,我看见他游上岸走到他们跟前,说了几句话,向远处指了指,然后就见他们就穿好衣服,让其中一个人抱着我的东西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你出的什么主意?”方胜男问。
“我让那小伙子对他们说,附近海域有鲨鱼。”
方胜男抱住田芬笑了起来,坐在旁边的两位女警也听得大笑不止。
“怪不得呢。”方胜男止住笑,接着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小伙子的母亲给了我一身旧衣服,让我搭上一辆拉海鲜的汽车,离开了那里。再后来我就到了东州。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渔民,临走时我安顿他们,以后不管谁来打听都不能把实情说出去,要不就会出人命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穿着游泳衣下的水,身上又没有钱。”
“我的钱,恰恰就在游泳衣里。”田芬得意地笑笑,“本来,去夕明湾说是度假的,当时姓孟的通知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其中有诈。一是只安排了四个人,并且那三个人都是海顺公司的得力爪牙;二是,自从公安开始调查海顺的时候,我就发现郝、孟二人表面上态度非常坦诚,似乎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背地里却在分秒必争地寻找着什么。好像他们知道公安手里还没有什么证据,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内部有人,非常清楚检举人还没有把重要的东西交给公安,所以他们要尽快找到检举人。还有一点就是,公安开始调查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安排我跟姓孟的一起出了趟差,结果,我莫名其妙地丢掉了公司的四十万块进货款。当时钱就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房间里只我一个人,可一觉醒来那些钱就像长了翅膀,不见了。一开始我还挺纳闷,搞不清小偷怎么会知道我带着那么多钱,梁上君子的手段怎么那么巧妙,一个劲儿地怪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死。但后来我就想,是不是他们已经摸到了我就是检举人,想用这件事套住我?接下来这种猜测就得到了证实。他们抓住丢钱这事大做文章,软硬兼施,一会劝我不要与公司为敌,搞垮公司就是砸自己的饭碗,一会又板起脸来说那些公款丢得很蹊跷,难以置信,贪污四十万轻则可以让蹲二十年大牢,重则可以判死刑。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自己很危险,也一时弄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就认定了我。你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安排我去度假,我能不多个心眼儿吗?至少,这也是他们对我施加压力有意采取的一种手段吧。
“夕明湾是非去不可的,他们到底要玩什么花样我也一时猜不透,但无论如何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反正不想把材料交给他们。我特意买了件游泳衣,是有一道道皱折的那一种。它最大的好处就是里面塞点什么进去,别人很难看得出来。我就买了一件大号背心,改成了一个带有很多小兜的连裆内衣,然后把百元钞票十张一组缝死到兜里。其实我准备这些的时候,是想万一情况不对就假借游泳逃脱掉,即使不需要那样,把钱藏在内衣里也比较安全。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提议下午游泳,我回到房间穿游泳衣的时候就把它套在了里边,结果还真的有备无患了。”
“嘿,还真有你的!”方胜男不禁感叹道。方胜男一直很佩服自己的这位朋友,感叹一句便立刻收住双唇,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恢复到屏息静气的状态听下去。
这时田芬叹了口长气,接着说:“虽说事前也有所准备,但一人在外,有家不敢回,东躲西藏的日子真的很辛酸。那天下水前,我脱掉了罩在外边的衣服,外衣里装着我的身份证和信用卡。从缜密的角度讲,把这两样东西也一起缝到内衣里才对,可是出差在外又时不时地需要拿出来用,很不方便,再说我事前也没想到会在那天下午,在那种情况下会被迫离开。辗转了几个地方,稳定在比较安全的东州之后,身份证就成了最需要的东西。住店要,租房要,在车站或公共浴室缩上一宿也得要。幸亏对女的查得不是太严,一般严厉地问上几句也就算过去了。在气味熏人、人员复杂的那些地方混了几天之后,总算是找到了一位急于出租自家住宅的房主。房间不大,开价也还可以,可房东老太太见我拿不出身份证来,立马就要我预交一年的房费。我说能不能先付半年,六个月后再付半年?她看看我,就是不同意,那口气丝毫不容商量。没办法,我只好把兜里的一半钞票交到她手里。我想,能有个住处总是件好事,况且人家能把房子租给我这个没有身份证的人,也算是帮了一个大忙。再说,水、电、家具还有灶具样样齐全,另外还有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应该说蛮不错。

“安稳下来之后,我特别想做的第一件事就给殡仪馆打电话,因为我能料想到那帮虚伪的家伙肯定会给我开追悼会的,所以就想问问在哪一天。果然从电话里打听到了他们要举行追悼会,而且规模还不小。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下电话就闪出了到追悼现场去看一看的念头。可能是出于好奇,还是想把那些人的嘴脸看个清清楚楚,我也说不清。我这人块头大,体格接近男性,所以就弄了一身破烂衣裳和假发假胡须,买张长途车票就上了车。到那儿之后,我躲进一个离殡仪馆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公共厕所化了装,然后就一步一颠地走了过去。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你是打着的过来的,当时我就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后来又看见了大学同学们坐着海顺公司的大轿车也进了殡仪馆。见到那么多老同学,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可以说百感交集,难过得不是个滋味。
“起先我还有点儿担心,怕被人认出来,可是你下了出租车往里走的时候,只是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一掠而过,连一个短暂的停留都没有,当下我的自信心一下子就从百分之九十迅速提高到了百分之百。你想,最熟悉我的人都没认出我来,我还能在谁的面前露出破绽?我的表妹和你哭得很伤心,其他同学也都泪流满面,但我必须强忍着。一见到那个郝董和那个孟经理装模作样近乎悲痛欲绝的丑态,我又直想笑。原打算追悼会一结束就准备离开的,但又想多看同学们几眼,见他们坐在车里经过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犯了个错误,竟情不自禁地冲他们招起了手。手刚举过头顶,我就意识到这样不对,立刻就势改成了像交通警那样准予通行的手势。我当时还有一个打算,就是想趁人都走光的时候,跟你悄悄说句话,安顿你一定保管好我的那个旅行包,因为包里有我弄来的海顺公司走私的账目,要想摆脱困境,结束躲躲藏藏的生活,就靠那些账本了。看你走了过来,我刚朝你挪动了一步,没想到竟然吓着了你,当时你猛地往旁边一跳。更没想到的是,那个郝董把你让进了他的小车。不用想我就知道坏了,他猜到了账本在你那儿,盯上了你。幸亏当时我没跟你说上话,要不让他看见了,发现我没死还不再害我一次呀!我想,你肯定会走进那家伙的圈套,所以我就特别想悄悄地接近你。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到你家里,说明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每次一到你家的楼下就很犹豫,一来因为你胆小,怕吓着你,二来也怕万一被海顺公司的人知道了,连累你。在这期间,我在东州与这里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有一次我都上了楼梯,手挨到了你家的铁门,但还是犹豫得没敢敲。当时你听到了动静,喊了一声,一听就是以为外边来了盗贼,壮着胆子咋呼一声。我当时特想应一句“是我”,但不知为什么竟被你那声喊叫弄得就像自己真的是一个不轨之徒似的,拔腿就跑。从那以后我也就再没来找过你。”
方胜男听得入了神,一会想哭,一会又想笑,最后还是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却近似于哭。
田芬继续说:“在东州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安安静静的生活似乎让我明白了许多,一个小小的百姓想扳倒海顺公司那棵根深叶茂的黑树,真有点儿异想天开,只盼着你不要再沾上那件事。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他们连哄带骗地让你把那个旅行包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海顺公司,或者他们在你家发现了那个包,一切就算结束,我也就死了心。另外从安全的角度讲,对你也是一件好事。可是话说回来,我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而且还有过那么一场隆重的追悼会,想彻底忘掉过去的一切简直不可能。后来我就挑了一个我的‘忌日’,去祭奠祭奠自己。祭奠自己的过去,也咒咒海顺公司早日倒楣。这次我没有用假发,而是去理发馆理了一个板寸,假胡须照样贴到了脸上。这一次,我穿得干干净净,而且把假胡须也洗得干干净净还抹了点儿魔丝,到了殡仪馆就说自己是自己的哥哥。既然已经到了殡仪馆,我就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仔细看看,尤其要看看我这个大活人的骨灰盒,而且还想从里到外地亲手摸一摸。当时真没想到骨灰盒会那么重,好不容易才搬了出来。可是打开一看,就给愣住了,里面竟然装着我复制来的那些账本。一看就知道是你藏进去的,同时也知道了你打开了那个包,而且看懂了账目的秘密。你知道吗,我当时看着那些账本,心里真是很激动,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你,一边掉眼泪。我想,肯定是你觉察到了什么才这么做的。但是我不放心,怕东西继续放在那儿会被海顺公司发现,所以就掏出来塞进我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殡仪馆。也许是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的缘故,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怕海顺公司追着我不放,会有一天摸到东州,找到我的住处,于是又跑回来把账本放回了骨灰盒。谁知道来回这么一折腾,倒给正在暗查海顺公司的江队长他们,添了不小的麻烦,开了一个大玩笑。”
“心神不宁呗。”方胜男插嘴道,也像是在给自己的那段时间下着简短的定义,“后来呢?后来钱花得咋那么快,梁副局长找到你时,你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田芬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说:“在外的日子真是很辛酸。住处解决了之后我就想到了打工赚钱,以免坐吃山空。要打工赚钱,身份证就成了最最重要的东西,我必须想方设法先搞到一张身份证。过去买身份证这种事也听说过,以为只要花点儿钱就成,谁知其中的猫腻还真不少。按照街上的喷字广告找过几个人,但那几个人都让人觉得诡诡秘秘言辞闪烁得特别不可靠。最后总算是见到了一个看上去多少能给人一点儿信任感的人,哪承想,这人正经是个骗子高手,骗术绝对炉火纯青。那一下,我兜里的钱又少掉了三千多。从东州到这儿来回跑了好多趟,也花掉了不少。我只得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开支严格紧缩在刚能维持基本需求的水平,一直盼望着能从网上看到这儿能有个好消息。钱一天比一天少,半年的时间真是过得很辛酸,有一天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数出了百十来块。就在困窘不堪的这个时候,电和水又偏偏双双用尽。没水不行,没电更不行,因为这个时候刚在网上发现了你,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也绝不可放弃。从网名看,跟你的外号相同,从谈吐上找找感觉,也很像你。按规定的最低数量买完电和水,所有毛票凑在一起,也只有十块五毛钱了。这十块五,维持了足足一个星期,接下来就只有挨饿了。还算不错的是,电话费没来凑热闹,离规定的最晚交费时限还有半个月,要不,后面的事情就很难说了。”
方胜男心里发酸,抹着眼泪问:“你在网上是咋知道我不在家的?”
田芬说:“打电话知道的呗。本来,我既不给家里打电话也不给你打,免得给你们惹麻烦。可是挨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头一天心里发慌,第二天不但心慌而且气短,一到第三天就开始头昏眼花,连神志都有些恍惚了。”
方胜男挂在眼角的眼泪,沿着两腮流淌了下来,呜咽着叫道:“田芬……”
田芬却笑了:“都已经过来了,还有啥哭的。你听我说,越是如此我就越是急于想知道网上的‘绵羊’到底是不是你。号码拨了过去,听到的是电话提示,说你的电话因为欠费被暂时停机。停了机的电话还能上网吗?所以说,你不在家嘛。我当时猜测着,你一定是被我连累了,而且极有可能被海顺那帮人把你弄到了什么地方,限制了出入自由。手里拿着电话,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特别后悔当初把那包材料放到了你那儿,无缘无故地把你给坑了。同时也非常敬佩你,宁肯自己受折磨也没有把账本交给他们。因为账本就在骨灰盒里,我知道的。后来我就横下一条心,不管是不是你,都必须坚决约你见面。起初找你是想让你给我送些钱来,这个时候就完全不是那个念头了。我想,如果真是你的话,我就应该把你换出来,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真没想到,这个“绵羊”不但就是你,而且正安安全全地住在公安局的宿舍里,还有这么两位身穿警服的好妹妹陪着呢。”
方胜男慢慢地低下了头,靠在田芬的肩膀上,说:“要是当初我把你的包好好地放着,不打开它,即便打开了也没有私自把你的钱送进股市,那我就不会受那么多惊吓了。咳,丢死人了!按时髦的句式说,都是贪心、失信惹的祸。”
田芬点点方胜男的脑门,说:“瞧你,不是已经过来了吗?还提它干啥?”说着,和方胜男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惟有这样才能抹去那段流离的日子在心灵上刻下的阴影,惟有这样才能体味到阴霾散去之后重逢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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