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面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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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第四十六回面圣(下b]
龙床之上,是冷冰冰的
朱翊钧正值壮年,虽然身体瘦弱,可是吃尽山珍海错,养在皇宫,又有宦官呈上补药,即使每夜临幸诸妃,依然不减雄风。再者他深爱的郑贵妃聪明乖巧,事事哄得他喜欢,生活颇为快乐。可是女人越是如此贴心,他便越不放心。
今夜,他有感心绪不宁,竟然夜召久未见面皇后王氏,却下令不必对方依礼沐浴去衣。门外的小阉人颤声道:「皇上此举,有违礼法,请皇上三思……」朱翊钧怒目一睁,小阉人立时跪地叩首,格格有声,一口气叩了数十个响头。朱翊钧见小阉人善心劝课,便说:「不必打扰皇后。朕要去西苑赏灯,快派人预备。」小阉人又道:「请皇上以龙体为重……」朱翊钧不加理会,軏自跨出门槛,登上御用马车。
晚上深宫静又静,马车「骨碌骨碌」的声音格外扰耳。马车穿过乾清门,便见三大殿。朱翊钧少有晚上出巡,此时才知三大殿在黑夜之中,黯淡无光,自己都不屑一顾;又忽然心想,自己的大明江山已近晚时,别人是否也不屑一顾呢?马车继续「骨碌骨碌」,转向西行,抵达慈宁宫前,又转向南行,经过武英殿。他见到武英殿,就联想起一众内阁大学士,现在的沈一贯、朱赓,早前的申时行、张四维、于阗行,还有扶翼他登基的大首辅,张居正。
此刻,他更感心绪不宁,面带抽搐。
马车穿过西华门,即离开紫禁城,接着穿过西苑门,眼前便是太液池,其时彼岸的昭和殿和石桥已陆续挂上花灯。朱翊钧命令停车,叹道:「元宵早已过,中秋久未至,百工虽巧手,何来花灯会?」随侍的阉人奉承道:「皇上金口一开,为臣者自当竭尽全力,让皇上高兴。」朱翊钧茫茫一笑,道:「难不成朕要摘天上众星、捞水中月亮,你们也做到吗?」那阉人自以为一时得意,触犯龙颜,立时跪地求饶,朱翊钧一笑置之,让阉人跪上一、两个时辰。
马车继续「骨碌骨碌」,驶向昭和殿,但至中途到桥上,朱翊钧便下车,远远眺望昭和殿,还有这小小的太液池。其时田义已至,朱翊钧问道:「田义,你见过大海乎?」田义参上,躬身道:「禀皇上,奴才见过,当真一望无际。」朱翊钧道:「朕没见过。这个江山,朕只见过一角。」田义揣度道:「难道皇上要出巡?」朱翊钧没有回答,只命侍从远离三十丈外,独留田义在旁。
田义揣测帝意,道:「皇上有事吩咐奴才?」朱翊钧沉默一会,远眺对岸,叹道:「你认为郑贵妃品性如何?」田义道:「奴才不敢妄自点评。」朱翊钧笑道:「你是害怕她会报复。对不?」田义拱手道:「奴才一心侍奉皇上,并无他意。」
朱翊钧道:「朕知道你的想法。郑贵妃对朕千依百顺,又志趣相投,当是好情人。皇后论相貌、论人情,均不及贵妃,但是她掌管东西六宫多年,後宫有紊不乱,使朕无後顾之忧。皇后之位,始终非她莫属。」田义作揖道:「皇上英明,所言甚是。」朱翊钧又叹道:「可是朕贵为天子,也经不起天地岁月的摧残,皇后和贵妃更难免华容渐褪,况且她们说不上国色天香,朕虽非风流,但後宫佳丽无数,怎会没有欢喜之人?可惜、可惜即使贤慧如王皇后,亦与众妃嫔暗中争风呷醋,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她们当朕的女人,早就应该知道朕不会专宠一人,又何必自找苦恼呢?」
田义看见皇上真情流露,忽然内疚。他花尽心思,让皇上服上宁神药,彻夜难眠,就是要引对方来西苑,勾起种种感慨。
「保护皇上!」侍卫忽然大声叫嚷,朱翊钧回首一望,见一名红衣女子如天仙一般,从昭和殿顶飘来。田义踏前对上一掌,佯装不敌,退回皇上身前,吐一口鲜血。朱翊钧岂会不知田义身负绝世武功,为宫中第一高手?他眼见田义不敌,不禁以为大限将至。然而他瞧见女子相貌,立时烦恼尽消。
红叶对朱翊钧不屑一顾,立在栏柱之上,然後用起「金针飞燕步」,在太液池上掠过。
朱翊钧抓住田义的手,说:「带朕追上去!带朕追上去!」田义接过口谕,便抱住朱翊钧的腰,说:「奴才冒犯了。」他施起轻功,沿着河旁追逐红叶,但是故意追不上,走至近崇智殿时,佯装油尽灯枯,喘气道:「奴才……奴才……」
「狗奴才,还不放下朕!」朱翊钧气道一句,田义立时放下他。他见红叶飞到钓鱼台,便跑去钓鱼台,用尽积存三十多年的腿力,不绝叫道:「仙子、仙子!等一下朕,朕马上过来!」然而他去到钓鱼台後,却讲不出话。
钓鱼台上,红衣女子香袖飘飘,钻进白衣男子怀中,相互依偎,凭栏倚藉。自己一身黄袍,变得黯然失色。
朱翊钧疾步冲前,喝骂道:「荒谬!荒天下之大谬!」
白衣男子正是张复光。他淡淡说道:「何来荒谬?」
朱翊钧气道:「她的朕最爱的仙子,你这贱民竟敢冒犯,荒谬!来人,抓住他!来人、来人!」可是钓鱼台位处偏僻,他再三嘶叫,仍然未有侍卫和阉人追上。可是他的心已绷紧得快要爆裂,快要喘不过气,毫不加思考,便冲前挥拳,瞄准张复光的面颊打一拳,咆哮道:「快放手!」
岂知红叶轻轻挥袖,堂堂天子朱翊钧还没碰到张复光,便滚了几圈,撞中石栏。但是他不单没有半分记恨,还凄凄哀求:「仙子……请仙子留在人间,朕封你为皇后!」

张复光搂住红叶,道:「请皇上明鋻,我俩只是凡人,并非神仙。」朱翊钧破口骂道:「你瞧见天子,还不下跪!」张复光蔑嘴轻笑,同红叶跪下,说:「草民张复光,拜见圣上。」「草民红叶,拜见皇上。」
「红叶,原来仙子叫红叶!红叶仙子请起!仙子相貌品德超凡绝圣,理应协助朕统率六宫,母仪天下。快来答应朕,当朕的皇后!」朱翊钧正要上前扶起红叶,红叶却瑟缩到张复光身後,说:「草民有负圣意,请皇上恕罪……」朱翊钧失望地说:「何解?当皇后不好麽?难道这臭小子比朕要好!」红叶摇首道:「草民出身卑贱,配不上皇上。」朱翊钧道:「我太祖皇帝和皇后均出身农民,有甚麽配不上当皇后?朕瞧仙子衣着华贵,会比农民不堪吗!」
张复光道:「还请皇上慎言。」
朱翊钧自觉拐个圈子,辱骂祖先,一时於心有愧,但又打从心底不喜欢张复光直言不违,怒道:「区区,竟敢擅闯皇城、废话连篇!你何知道冒犯龙颜,罪当抄家?」张复光道:「草民自然知道。但是草民早已孑然一身,孤家寡人,恐怕皇上要抄家,亦不得意矣。」朱翊钧盛怒难当,道:「既然如此,朕宽宏大量,赐你投湖自尽!」张复光又道:「小人长居南方,熟知水性,恐怕不容易淹死。」朱翊钧火上心头,道:「投湖当然要抱石,抱石又岂会淹不死?去,别阻碍朕於仙子相会!」
红叶急道:「假如复光投湖自尽,红叶亦不苟且偷生!」
「何解?」朱翊钧再三受拒,转问张复光:「你是何处人?竟敢冒犯天子!」
张复光道:「草民是皇上的故人之後,草民先父,何止冒犯龙颜?简直有辱大明、专横拔扈、上凌圣上、下欺百姓、勾结内官、结党营私……」朱翊钧到底还有德性,听见张复光辱骂其父,有失大孝之道,皱眉责备道:「为人子者,先父有何过犯,亦不应恶言咒骂!答,你先父是谁?」张复光拱手道:「草民害怕提起父亲名讳,会触犯龙颜,不敢轻言。除非皇上……」朱翊钧耐不住好奇,骂道:「你早就触犯龙颜,忤逆圣谕,罪加一等!」
张复光见朱翊钧没有耐性,故意摆一道:「可是草民始终担心龙体违和,不大想透露。」朱翊钧遂上前,单手揪住张复光的领子,说:「你这贱民敢再卖关子,朕就亲手杀死你。」红叶生怕朱翊钧认真起来,连忙拉开张复光,说:「请皇上息怒,饶过草民性命。」
张复光见红叶紧张,便不再耍玩朱翊钧,回复严肃面貌,说:「皇上,草民姓张,复光是化名,原名静修。父亲是官拜太傅,曾任内阁首辅的张居正。」
「张、居、正?」朱翊钧听见命号,顿时冒起千思万绪,脑海一片空白。他心道此人早已灯灭,但是终日阴魂不散般,勾起自己的复杂回忆,尤其那张令他又敬又怕的脸,还有几分爱恨交缠的情意,以及自己受人唆摆,一时意气用事而抱憾终生的暴行。凡是种种,令他只好说:「张太傅遗有六子,你排第几?还有多少兄弟尚活?」
张复光道:「静修居末,当年抄家,幸得父亲友人接济,逃过一劫。至於其余兄弟,久无联络了。」
朱翊钧松一口气,但是还有一口憋在胸口;这一口,憋了二十三年。他说:「亏你斗胆见朕,难道不怕朕要杀你?」张复光道:「草民流浪多年,尽见人间疾苦,所谓生生死死,已经看化。」朱翊钧狞笑一声,说:「好,你心里定是想着朕害你家破人亡,何时得到报应!」张复光拱手道:「先父为报先皇和皇上的知遇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後已。草民虽知我父嚣张专横,但是精忠报国之心,比起群臣有过之而无不及。草民不才,但是父亲的一片丹心,还是继承过来,至少不会陷害害上。」
朱翊钧知对方所言非虚,皆因张居正为官多年,何曾有造反之谣?但他回想张居正屍体未寒,自己狠下毒令,害得张家家破人亡。眼前张家遗孤流亡多年,想必屈尽艰苦,怀恨在心,不禁提防三分,说:「张太傅为国为民,一片丹心,可昭日月,朕亦知晓。朕亦只怪他以权谋私,欺压百官。既然张家已得到应有惩罚,朕就饶你死罪,让张家有人继後香火,算是还给太傅一个人情。话说回头,你擅闯皇城,所为何事?」
张复光顿即跪地叩首,道:「草民远道而来,只为进上一言。」朱翊钧扬手道:「有话直说,不必转弯抹角。」张复光遂抬头道:「矿税可以兴,帮会不可亡。」朱翊钧睁大双眼,敌视张复光,道:「你何以知道矿税之事?」张复光望着红叶,说:「皇上不是说红叶是仙子吗?」红叶一阵愕然,瞪大眼睛望住二人,朱翊钧又瞧得失神。
其时,四方陆续传来兵马踏地之声,兵器乒乒乓乓的响闹着。朱翊钧见兵马赶来,遂说:「张静修,矿税之事,你无权过问。至於你擅闯皇宫,朕可饶你一死,但是红叶必须留下,当朕的皇后。」
红叶不待张复光答话,已抢着说:「草民感激皇上圣恩,可是区区小女子,还是……还是请皇上放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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