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欲念与信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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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已经起程。
玉十不仅命属下替她准备了车马和盘缠,还命属下查到了铁心挚的下落,城西五十里的黄石镇。
离黄石镇越近,她的心里就越乱。过去种种有关小伤、铁心挚和玉十的记忆,如雪花般在她眼前飘飞,他们三个人和她自己之间似乎总有条魔索在互相牵连着,使她欲罢不能。
可是,她只能感应,却不能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要去见铁心挚的念头毕竟占了上风,这使得她对小伤的负罪感也随之加重,而且也对玉十感到歉疚。
当然,她心里更深处的秘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还在镇外,她就下了车,慢慢的步行入镇。
小伤到这里来是因为楚楚。他不得不考虑如果自己真的不能再回去,就让申田由甲照顾她。他必须亲自跑一趟才放心。
他的面目虽然已被改变,可要以自己的名誉去办这件事,他还是能做到。他和申田由甲之间本就有种特别的约定。
现在他已做到。
镇外有座小小的风雨亭。亭柱上的红漆早已剥落,显然年代已很久远,经历的风雨,沧桑已太多。此刻也有风,寒冷。
亭内无人。当他缓步走入亭中,细雨已朦胧。他在亭内的石凳上坐下。
天地渺渺,风雨萧萧,一个远在天涯的浪子,一颗沧桑的心。
他叹了口气,抬眸烟雨处。一条似真似幻的身影朦胧如春雾,仿佛熟悉。
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无疑?悠悠?
他只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已看清那张脸,是悠悠。
他依然美丽得令人心颤,却已憔悴得令人心痛。
现在的悠悠的确已不是他梦中时时忆起的悠悠了。她全身上下就像是罩上了一层午夜海上的月色,令人感觉到的也许不是朦胧和美丽。而是忧郁和怜惜。
小伤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子。他的心也早已碎了。
他将怎样去面对她呢?说自己就是小伤?这怎么可以,现在他自己的麻烦已太多,怎么能再牵连她?
悠悠已经走进风雨亭,已经看见了他。
看着他那双深情的眼睛,她的脸色就像黄梅时节的天气。但她的眼里满溢不绝的却是悲伤。
她心里本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跑过去,将铁心挚紧紧抱住。这一刻,她的一双腿却似有千重,提也提不起。
木头般站在那里,她的泪先流了出来。
她甚至连责骂铁心挚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不停的在风中颤抖,正如风中的残叶。
小伤的眼睛迷离,心也乱了。沸腾的热血和豪气使他不能自持。
她对铁心挚无论怎么样,又怎样呢?
他如狂风席卷落叶一般将悠悠整个人拥抱住。
人的一生有过多少次这样的拥抱呢?
假如无颜和悠悠化作一个人,也许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这一刻,有意识拥抱,而无意识去思想。
该想的,在这一刻凝聚之前就已想过了。
这一刻,本就是情海怒波狂潮的交汇,只能感觉到而说不出。
过了许久许久,无论多久,都似只有一瞬。
风终于住了。
雨也终于停了。停在枯枝败叶间。
为什么是在这个季节?为什么天下不尽的凄凉?
为什么风过雨住后,留下的还是沦桑?
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静得足以将一切遗忘。
只有心跳。“咚咚咚……”
千言万语,不如回味,沉醉……
终于有了动作……
拥抱着彼此的手终于慢慢的松开。
终于只剩下指尖还握着指尖。指尖好冷!
一切都还是在矛盾的漩涡中,现实还是如此残酷。
这时,他们感到亭外才有了声音,车辚辚,马萧萧。
不是每个人都能恰当的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因为他们不仅被俗世所麻木,甚至也被诸多的矛盾的情感冲突所迷茫。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容易就被错误的诱导。
马车已在亭外停下。
赶车的是个皱纹布满的老头。在他的生活中,已很难再找到一件能合他心动的事。他已是活过的人,虽然他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甚至也没有天长地久的去爱过,可是他身体里的热血也曾沸腾过。
但现在,他所拥有的,也许只有回忆,他从腰上取下个扁嘴酒壶,斜停在车壁上,就着回忆下酒。
他并没有拿眼去看小伤和悠悠,魔鬼和天使的故事他不但听得多,也见识得不少,他早已体会到,对他而言“人生不过如此”的真言,他已认命。
他现在已经可以潇洒的斜眯着眼去听这对年青人在爱情长河里怎么挣扎的。无论那是悲是喜,对他而言,都是感到美妙,就好像又重温了一遍自己年轻时的生活。
他现在已不必急着去做任何事,他有的是空闲,悠然自得的,他脸上已渐渐露出了微笑。
他虽然没有听到小伤和悠悠任何一句话,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说话,但是一阵风吹来,去将香气传了过来,他当然已认定那是女孩身上的香气。
他一睁眼,小伤和悠悠已来到他面前。
这对年青人神色悲悲惨惨的,男的牵着女的的手,不管他们心里怎么矛盾,还是舍不得放手。
老人瞟了他们一眼,淡然道:“上车吧,我送你奉送一程。”
于是他们又默默的上了车,车帘放下,马车启行,渐渐远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下起了雨,一个白衣人撑着柄油纸伞,从路旁的树林里慢慢走了出来,看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道:“真心希望你们真的爱对方。”
此人竟是玉十公子,看着朦胧的雨丝,他又幽幽的重复道:“真心希望……”
马车里本来很静,老人本已不指望能听到什么声音,这时,马车却忽然起了阵颤动,然后是女孩哭泣。
老人已经有些愤怒了。一个本不像东西的大老爷们欺负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他一带马缰,车停下。
女人已在嘶声道:“你走呀,你走……”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男的终于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他整个人就像是个没有血肉的笨拙的木偶,动作机械而沉重。
老人狠狠地瞪着他,他不否认自己已准备仗义。
小伤终于走了,马车再次启行。
他们心里似乎都有个解不开的结,聚是因为这个结,离也是因为这个结,他们非但越不了解对方,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风雨凄迷。
黄叶在风雨飘落,心在风雨中变冷,前途茫茫。
他前行。
只有不断前进的人才能最终走出迷茫。
前面是一片废墟。
似乎所有曾经的富丽堂皇到了某个时候,都会变成废墟。总有不变的吧?
他走到这里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已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他已经拒绝自己去思索,他所遭遇的事,已非他能理解。
他从风雨中走来,披头散发,近乎在摧残自己。人的感觉里,为什么问心无愧的无奈的痛苦,却往往能令人痛快?
这应该不是自虐,而是人性中无可奈何的悲哀?
火堆已燃起,他盘膝坐在火堆旁,他已准备在这里过夜。
他记得自己曾经乞讨的岁月,他几乎经常都是在这样的破庙废墟中过的夜,有时甚至连这样的一堆火都没有。
他并没有想到客栈去,他的心境已使他想不到客栈。
悠悠并没有叫赶车的老人一定要将马车赶到哪里去。老人也没有问,前面一片枫林。枫叶虽红胜火,但在冷寸雨中看来,令人感觉到的只是凄艳。
马车在枫林忽然停下。老人已不准备再走,他似已听烦了车内女人哭泣,能忍这么长的路,实在已不容易。
女人的哭声已渐渐变为抽泣,渐渐无声,终于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她的双眼早已红肿。
老人撇了撇嘴,打马而去,似已连银子也不想收了。
悠悠居然没想到这一点,枫叶满地。她踩着枫叶前行。
前途茫茫,她不知往哪里去,她的内心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痛苦。
她似已连前行的呼气都已失去,用手去扶身边的枫树,满树枫叶萧萧而落,她怔怔的站在那里,似已麻木。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这样,她到底在为什么悲伤呢?
风中忽然传来一阵琴声,琴音幽幽如低诉。
这琴音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正像她心的知己一样,在为她倾诉,她心里的痛苦和悲伤。
她似一只迷途的羔羊,忽然找到了回家的路,情不自禁的向琴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曲径通幽,穿过这片枫林后,是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枯草没径,小路尽头处有个小小的院落,琴音就是从那院子里传出来的。
悠悠走了过去,就像是个被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她走到院外竹篱前停下了脚步,她已看见了抚琴者。
抚琴者一身白衣如雪,背她而坐,双手挥拔着琴弦。他显然已将自己的精气、神全部溶入了这琴音中。
琴音由幽绝渐高亢,渐凄怆……忽然“锵”的一声,五弦俱断,抚琴者霍然离桌而起,怔怔的看着桌上的断弦。
一阵同风吹来,将断弦吹起。白衣人的霍然回头,看见了正欲转身离去的悠悠。
弦断音绝,悠悠已自悲伤中解脱,弦断不去,她已准备离去。可是她刚转过的头又不自觉的转了回去。她已看见了白衣人。她又见到了玉十公子。
玉十公子满面悲怆,满眼的惊奇与兴奋。他嘴唇动了动。居然没说出话来。
悠悠低声道:“公子……”
玉十似发自内心的叫了声:“悠悠……”
四周像是忽然变得异常静寂,只有屋檐下的风铃还在“叮叮”的响。
悠悠忽又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他到这里来,当然是因为她。
玉十幽幽道:“因为你来了,所以我来了。”
这是什么回答?可是悠悠却已明白。她垂下了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玉十。
玉十看着她,忽然道:“为什么不进屋去坐坐?外面很冷,小心着凉。”
玉十越是这样关心她,她心里越是歉疚,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样去面对他?她似费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话,嗫嚅道:“不……我……”
玉十没有勉强她,他知道她心里也很痛苦。
暮色已临,他们分别虽然还不到一天,而且此刻又相遇,可是他们彼此的心就像是隔了很远很远。
天已越来越黑,外面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条黑影仿佛幽灵般飘忽出现。
小伤握紧了手中的刀,喝道:“谁?”
没有回应,黑暗中却有数点寒星一闪,直向小伤面门打来。
小伤手中刀已出鞘,但闻刀风破空迎上暗器所发出的“叮叮”几响,他的人已斜掠开去。
谁知他脚方着地,背后又有急风破空声响起。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向旁侧身,同时手中刀向后反刺而出。
只听一声惨呼,声音仿佛很苍老,一条人影已重重摔倒在地,鲜血自他身上飞溅而出,雨点般洒落在地。
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小伤慢慢的移动脚步,环目四顾。他在寻找方才那条黑影。
废墟中忽又传来了“啾嗦”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前面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点灯火。
灯火明灭不定如息火,正向这边移动,他身后的声响却忽然消逝。
他握刀的手并没有放松,刀尖上还沾着刚杀过人的鲜血,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冷冷的,注视着这点灯火靠近。
风越来越大了些,灯越来越近。
他已隐约看清红色灯笼下的两条白色人影,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眼里渐渐有了痛苦之色。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玉十和悠悠,他已准备转身离去。
悠悠也已经看见了他,她也停下了脚步偏过了头。
上天为什么又让他们再次相遇?为什么又要让他们再次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难道这一场根本就无法逃避,迟早总是要面对的么?
她的头也垂了下去。她不敢去看玉十脸上的表情,那无论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一定不会太愉快。
谁知玉十却只是淡淡道:“前面的可是铁心挚铁大侠?”
小伤停住了脚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玉十却已接道:“不知铁大侠是否知晓方才那声惨呼是怎么回事?”
说着话,他的目光已落到小伤手中的藏邪刀上。刀夹尚有未滴尽的血渍。
小伤还未回答,废墟中已传来低低的呻吟声。玉十拉着悠悠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悠悠只有跟着。
看着悠悠的背影,消失在废墟中,小伤眼中的痛苦之色更深。终于,他又慢慢的转回头。慢慢的向黑暗中走去。
悠悠既然还是选择了玉十,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那来暗杀他的人无论是谁,他都已没有兴趣知道。或许是铁心挚的仇家,或许是青衣铜面人设计的阴谋……这些事,他以前都是见得太多,现在他不想去过问。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过问。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了悠悠的哭泣声。
小伤的心又一下子抽紧了,她为什么要哭?废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值得她哭?
他的脚步停了停,又开始往前走。这时耳畔却忽然传来了玉十愤怒的声音。
他大喝道:“铁心挚,站住。”
小伤停住了脚步,慢慢的回头,他不懂玉十为什么要叫住他,他本就不愿和这类公子打交道。
他淡淡道:“什么事?”
玉十声音里的愤怒之意更盛,狠狠道:“我不管你和悠悠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死她的爷爷?”
“她的爷爷?”小伤没有见过悠悠的爷爷,他甚至没听悠悠说起过他。难道?他方才杀死的那个人就是悠悠的爷爷?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情不自禁的抢进废墟。
废墟中他燃起的那堆火还未熄灭,悠悠扑倒在地上的尸体身上,不停的哭。不停的念叨:“爷爷,爷爷……”
小伤整个人就像是一下子虚脱了,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为什么会这么巧呢?
这时玉十已在背后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小伤忽然觉得背脊很冷,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他听玉十接道:“以前我听别人说你铁心挚如何阴狠毒辣,如何诡计多端。我都不信,因为我一直认为铁心挚虽然独立孤僻,却绝不至于如此……可是今天,却叫我如何不信?”
小伤凝视着地上的死尸,目光闪动,忽然道:“他不是我杀的。”
悠悠早已哭得死去活来,一听,霍然抬头,泣声道:“不是你,是谁?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她全身已因愤怒而颤抖,满脸的伤悲,满眼的痛苦。
她面对的是她曾经暗恋已久的男人,他已伤过她一次心,这次更使她彻底绝望了,她嘶声道:“你为什么还要狡辩,为什么……”
小伤嘎声道:“悠悠,听我解释……”
“我不听……”悠悠嘶声接道,她一步步后退,似已将倒下。
玉十赶紧跑过去扶住了她,狠狠的瞪着小伤手里的刀,嘎声道:“你还想怎样?你还想将我们一齐杀了么?”
小伤一下子愣住了,还解释什么呢?还说得清么?刀就在他手里,尸体就在地上,中的就是刀伤。他只奇怪自己的刀法,他自己当然很清楚,可是那尸身上的刀口绝不像他方才运刀的方式所能造成的。
既如此,这里为什么又会平空多出具尸体来,被自己所杀的那个偷袭者又到哪里去了呢?而多出的这具尸体为什么偏偏又正是悠悠的爷爷?
“是呀,现在留下还有什么用呢?只有平添更多的误会与烦恼,何不一走了之?”
他转过身,发了疯似的向黑暗中跑去。
他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上三天三夜,再痛痛快快的笑上三天三夜,世事之蹊跷,竟至于斯。怎杀现在他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想不能悠悠为什么会这么巧的赶到这里来?
悠悠自己也想不通,她想不通那车夫怎么会那么巧的将她载到那片林外,又那么巧的见到了玉十公子,而此刻又遭遇到如此荒唐又如此残酷不幸的事?
她只觉得老天对她实在太刻薄了,竟狠得下心来夺走她唯一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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