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寻他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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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小王爷在安荣院摆了一桌酒,邀汤九律对酌。
“汤先生,”小王爷亲自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先生若是不计前嫌,请满饮此杯!”
汤九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王爷这是说哪里话,我倒不敢接了!”
“先生为救雀舌为番千手所擒,我却——”小王爷赧颜垂首,“七月初七,天人海阁,我失约了,今日特向先生赔罪。”
“这事我早已知晓。”汤九律微微一笑,“王爷莫要小看九律,小王爷若以王爷之尊与那等亡命之徒拼斗,反倒要被我小看了!”
小王爷微感意外,“先生的意思是——”
汤九律接过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与那番僧并无怨仇,当时的情形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若九律与小王爷易地相处,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先生——”
? ? ?
窗外月色极好,雀舌站在院子里,沐浴着如水的月光,内心的烦躁稍稍平复了些,想起白天小王爷惊讶的脸,还有那汤九律颇为受伤的神情,心里不免愧疚,或许小王爷只是开个玩笑,自己却太不留情面——
想着,便一路往安荣院去。
安荣院里依旧灯火通明,却一个丫环也不见,雀舌心下奇怪,见主屋亮着灯,便走过去,刚要叩门,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她正要回避,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韩不及?”是小王爷的声音,奇道,“你瞧得真切,果然是他?”
“……”另一人并没说话,大概是点了点头。
“要是他的话,那就奇了!”小王爷似乎颇为惊讶,“他又为何要舍命救你呢?”
“这个我大约明白——”另一人终于开口,雀舌只觉得心猛地一沉,原来是汤九律,“小王爷刚才说起楚姑娘往落阳谷求救的事,我便明白了!”
“哦?”小王爷问,“那又是为何?”
“自然是楚姑娘求了他,所以他才……”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剩下的话便咽了。
“雀舌回来,只说韩秋水拒绝援手,却不曾提起这韩不及——”小王爷似乎颇为不解,“再说这番千手武功明明强过他,那日在校场上他还受了伤,楚太医说要养上三月方得痊愈,照时间算,七月初他应该仍在养伤才是,怎么敢与那番千手再次较量?”
“若我没有猜错——”汤九律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他似乎颇难启齿,隔了很久才说,“他对雀舌妹妹用情至深,我——自叹弗如。”
“什么?”小王爷大吃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
“我见那单姑娘与他形影不离,还以为他二人才是一对佳偶。”小王爷摇头。
“单姑娘对他有心,那是真的。”汤九律笑了一声,“若说他喜欢单姑娘,那就是笑话了!”
“怎么说?”
“韩不及受伤昏迷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他嘴里一直叫着的,可是雀舌妹妹的闺名——雀舌没有听见,环翠和玉栏可都听见的!”
“这两个丫头竟然从来不曾提起?”
“我不让她们说出去,原是怕雀舌妹妹尴尬,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汤九律的语调平淡无奇,像是在说一件极为久远的事,“那日在校场上——我就站在雀舌妹妹身旁,他却在十丈开外,番千手一出手,我们同时出手相救,他却比我先到——”
“他武功高强,不足为奇。”
“不!”汤九律停了一停,才道,“武功自然有强有弱,但在场那许多人,就没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吗?若不是心心念念都在雀舌妹妹身上,又怎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她身陷险境?”
“你这样说来,似乎确是这样。”
“不仅如此,番千手偷袭王府那天,他也在场!”
“什么?”小王爷越发惊奇,“有那样的事?”
“小王爷想必还记得,那支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小箭吧——若不是那支箭,被擒的人就是雀舌妹妹!试问,那日在场的人,有谁能射出一箭,逼得番千手回身自保?”汤九律似乎隐入沉思,很久之后才续道,“他当时重伤未愈,却不顾自己的安危……”
“你是说,这韩不及是为了雀舌妹妹——才去天人海阁救你?”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凭什么甘冒性命危险救我?”汤九律不胜唏嘘,“小王爷没有见到,当日一战,惨烈非常,天人海阁突然爆炸,燃起大火,一个时辰方熄……”
“你的意思是……”小王爷怔住。
汤九律困难地吐出五个字:“他已经死了!”
门外“咚”的一声响,像是什么倒在地上。
“是谁?”小王爷厉声喝道,拉开门冲出去,却见雀舌软软地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急忙扶她起来,只见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经晕了过去。
“糟糕!”汤九律急得顿足,“我原想等雀舌妹妹好些,再从容告诉她,不想竟被她听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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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已是初秋,满山遍野的翠绿慢慢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萧瑟的枯黄,或是一层一层的嫣红——万山县便是这样一处奇妙的地方,县城虽小,名声却极大,原来这里天然生着漫山红枫,叶落知秋的时节,层林尽染,各方骚人墨客便闻讯而来,一时间热闹非常。
而这只是其一,万山县最出名的地方,却是一间小小的亭子。
“店家,我想打听一下,这里是万山县吗?”来人戴着一顶竹笠,覆着白纱,瞧不清面貌,听声音却是个女子。
“没看那门上写着吗?”老板正忙着结账,指一指头顶。
女子退后一步,这才看清楚,大门上面挂着一块匾,上书“万山客栈”,似乎轻轻地舒了口气,又问:“请问,这里可是有个地方,名字叫天人海阁的吗?”
老板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啪”的一声响,一只小小的元宝便放在柜台上,老板吃了一惊,终于抬起头来。
“好好回答我的话,这个就是你的。”女子淡淡地说。
“是、是,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板大喜过望,这女子孤身一人想不到出手如此阔绰。
“这里是万山县吗?”
“是、是,当然是了!”
“天人海阁是在这里吗?”
“是、是,可是——”
“我要去天人海阁,怎么走?”
“从这里出去,出了这条街,往东边走,就能看到大海了,天人海阁就在海边最高的那一块礁石上,一眼就能看见!”
女子不再听他嗦,扭身就走,老板手里握着那块银子,莫名其妙地说:“怪了,怎么那么多人想去天人海阁?明明已经烧了,一堆焦土有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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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海阁修建在东海边上的一处陡崖上,人若站在这里,放眼望去,上仰天,下俯海,顿生浩瀚之意,天人海阁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
然而现在的天人海阁却只是一片漆黑的焦土,女子弯腰拾起地上焦黑的匾额,隐约可见“天人海阁”四个大字,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这数百里路的奔波又是虚空,都烧成这样了,让她上哪里去寻他的痕迹呢?
她却舍不得离开,绕着废墟慢慢地走了一圈,意外地发现旁边的草丛中颜色稍有不同,便俯下身去,摸了一摸,却是早已干涸的血迹,脑中恍惚闪过他浴血的样子,她心中大恸,却没有一滴眼泪,这漫长的日子里,她的眼泪早已流干。
她伏在地面,将脸贴在那干涸的血迹上,一时间只觉得天地苍茫,恨不得能将此身投入大海从此免去这样的折磨。
“楚雀舌?”身后有人唤她,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站起来,慢慢摘去斗笠,“是我。”顿了一顿,又问,“韩风,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公子……的遗物。”韩风凄然一笑。
雀舌闻言,唇角弯出一个倔强的弧线。
“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韩风讥诮地笑笑,“新婚燕尔便一个人跑出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任性!”
雀舌心知她对自己多有误解,却不愿与她多说,回身便走。
“你等等!”
雀舌便站住,等她说话。
“这个东西,我想……大约是给你的。”韩风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
却是一本小小的册子,雀舌接过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韩门落阳掌第九式”,后面细细地写着招式心法,并修习忌讳,那字遒劲飘逸,却是极熟悉的笔迹,雀舌疑惑地看了韩风一眼,再翻开两页,写着“剪梅十三式”、“七丑寒沙步”……厚厚一本,全是韩门武功心法。

“这是……他写的?”雀舌秀眉微蹙,“韩门武功一向口传手授,从来没有武功秘笈,他写这个做什么?”韩风又为什么说这是给她的?
“你就是这样——”韩风的目光冷得像冰,“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永远不知道别人为你做了些什么!”
雀舌缓缓抚过那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字迹,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难道……”
“没错!”韩风冷笑,“他一直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把每天需要修习的功课记在这本册子上,只盼有一天当你回到韩门的时候,能够不费力气,重新拾起当年的功课!你看这第一页,就明白了!”
韩门落阳掌第九式,她还隐约记得韩秋水的呵斥,“三个月了,落阳掌才练到第九式,你究竟在做些什么?”第二天的夜晚,她便从落阳谷出走。他一直以为她会回来,却想不到,她走得那样决然,连半点犹豫也没有……
那时候的她天真得可笑,连自己究竟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那个人,那个一直等她回去的人,又在哪里?
“公子一直等着你回来——”韩风低声道,“那时,我常常见他在你过去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夜——”
那时,她又在做什么?啊——陪九律哥哥弹琴?陪琪哥哥下棋?多傻啊,心里明明已经荒草丛生,她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她懵懂无知,他又为何要与她怄气?让他们白白浪费了那样多的时光——
“说得轻巧!”韩风哼了声,“你爹爹曾说他不适合修习韩门武学,我原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不想却是真的。他一开始练《落阳心经》,便遇到极大的麻烦,走火入魔伤了心脉,呕了许多血,那天早上——”她瞟了雀舌一眼,续道,“我们发现他倒在你的房里,而你早已不知所踪。”
那天深夜,雀舌记起颈中黏腻的液体,鼻端似乎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她却在他那样需要帮助的时候,落荒而逃……从来不知道呢,楚雀舌,你竟是这样一个残忍的女人!
“他整整花了三年时间,以惊人的毅力练成了《落阳心经》——”韩风摇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虽练成《落阳心经》,却严重伤害了心脉,以至不能久战,要不然——”她怔怔地望已经烧成焦土的天人海阁,喃喃地说,“十个番千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雀舌微微一笑,说不出的从容平和,“在我心里,一万个番千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韩风奇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竟还笑得出来!我说了这么多,你大概也烦了,我要走了。”
舌并不看她,“我想——再待一会儿。”
“也好。”韩风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你的夫君——知道你到这里来吗?”
雀舌点一点头,“知道,他陪我在这里。”
韩风四下看了看,却不见人,心里微感奇怪,又想起一事,便问她:“我听说安荣王府在这里搜过一次,可找到公子的尸身了吗?”
雀舌摇一摇头。
大海茫茫,要寻一具尸体,谈何容易?韩风心下黯然,又问:“那——是建的衣冠冢吗?在哪里,我想去瞧瞧。”
雀舌摇头,低声道:“他没有死。”
“你说什么?”韩风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我说——”雀舌望着她,双眼明亮,清晰地说,“他没有死。”
“当日的情形是我亲眼所见——”韩风冷静地说,“我赶到的时候,番千手和公子都已气绝,两人都是满身伤口,面目血肉模糊,汤九律倚在一旁昏迷不醒,我扶着他坐在这块岩石上——”她指指稍远处的一块岩石,“正要回去把公子的尸体背出来,天人海阁突然爆炸,燃起漫天大火,火灭后,他二人的尸身就都不见了——”
“这些我都知道。”雀舌打断她,“但是,他没有死。我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上,我能感觉到。”
“他这样惦记你——”韩风咬牙,忍无可忍地说,“他这样惦记你,若是还活在这世上,焉能不来找你?”
“他在生我的气。”雀舌平静地说,“他怪我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躲着我,我要去找他。”说完转身就走。山风猛烈,撕扯着她的衣摆在空中猎猎起舞,她的背影纤细孤单,看上去格外悲伤。
“雀舌!”韩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拦在她身前。
“你让开!”雀舌冷冷地说,“天底下的某一个地方,他还在等着我,我要去找他!”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眼亮得出奇,衬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颊,看得人格外心惊。
韩风忽然有种错觉,她那双眼睛像是两团小小的火焰,正在一点一点地燃烧着她的生命,一旦那火熄了,楚雀舌便也不复存在——不由得暗暗心惊。
“你让开!”雀舌又说了一遍。
“我不拦着你——”韩风从背后抽出一柄剑,递到她面前,柔声道,“这是公子的佩剑,我把它留给你。”
雀舌接过那柄剑,轻轻抚过剑身,“龙吟剑,《名剑谱》排名第一,剑若龙吟,杀人无形。”双手一分,那剑便一分为二,原来是一雌一雄两把。雀舌拿起那柄稍小一些的,低声道,“涤光剑,《名剑谱》排名第三,剑名涤光,非死即伤。”
“公子得到这双剑的那天非常高兴,他对我说,龙吟涤光原本就是一对——”韩风指一指涤光剑,“你看那剑鞘上,刻着什么字。”
涤光剑鞘上刻着二个小小的篆字,却是她的名字——“雀舌”。雀舌心念一动,拿起龙吟剑,剑鞘上也刻着二个篆字,却是他的名字——“不及”。
韩风道:“涤光剑本来就是公子打算送给你的。至于龙吟剑,等你找到公子,替我转交给他。”
雀舌望着韩风,柔声道:“谢谢你,韩风。”
“等你找到公子,我——”韩风鼻端一酸,急忙扭过头去,“我走了,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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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人海阁回来,雀舌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下一站该往哪里去,正犹豫间,忽听路上有人大声说话:“你要找他?那自然是去京城啦!”
雀舌微微一惊,抬头却见一个壮汉在跟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指手划脚,“你夫君的生意在京城,在那里又养着姘头,不在京城,还能在哪里?”
原来是弃妇寻夫——雀舌不禁失笑,也罢,就去京城吧!于是买马前行,走了一个月,刚到京城地界,远远地看见一大队人马过来,她便往旁边让一让,不想那马队却直奔她而来,雀舌瞧清来人,大惊失色,急忙翻身下马,嘴里叫道:“舅舅!”
“你这丫头!”来人正是易青非的亲哥哥、雀舌的亲舅舅、抚远王易海平。他跃下马来,走到雀舌面前,寒着脸说,“你到京城来竟连个招呼也不打,要不是九律飞鸽传书,我连你入京也不知道,太不像话了!”
“九律哥哥?”雀舌皱眉,“他如何知道我进京?”
“你呀——”易海平点着她的额头,叹道,“聪明面孔笨肚肠!九律对你的心思,除了你谁不明白?看你这瘦成这样,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是不是?还不快跟舅舅回家!”
雀舌沉默不语,想起她离开洛阳那一日,犹是清晨时分,街上车马稀疏,汤九律就站在王府门口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长街尽头,那样殷殷的嘱咐,那样不舍的眼神——她却注定要辜负了。
“怎么了?还不想回家?”易海平不高兴了。
“怎么能不想呢?”雀舌不愿伤舅舅的心,勉强笑道,“我一直惦记着胡妈做的狮子头,这下回来可得好好尝尝!”忽然想起落阳谷里,郑妈做了五香小花卷,韩不及小心地拈起一块,吹得凉了,塞进她的嘴里,自己却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吃……心头又是一痛。
“……雀舌?”
雀舌这才回过神,“舅舅,你刚才说什么?”
易海平叹了口气,“我说,胡妈告老还乡了,你若想她,我马上派人把她接回来。”
“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哪里那么认真?”雀舌微微一笑,重新上马,“我们走吧!”有些事情过了就不再回来,她却甘愿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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