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看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很高，身体像被什么给**挤压过似的，特瘦，像根竹杆，别人都叫他“老孟”。他的脸也是长长的，黑红黑红的像只快要风干的茄子。老孟阴沉得很，难得见他咧嘴一笑。他总是无声地面对着墙，面对着一根柱子，或者干脆就对着空气，考虑什么，半晌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像只慢慢漏着气的皮球。跟他呆一起的时间长了，正如他先祖所说，近朱着赤，近墨者黑，近沮着丧。
他不说话，我也不言语，有时把那本书拿出来翻翻。我不用盯着大门，只要支起耳朵，什么动静我都能觉察。我们就像来自两个世界，要不是他，要不是我，总之有一人肯定是天外来客。时间长了，总有点别扭了，就找点什么出来说说。
他说他是“下冈工人”，我说那么我就是“下冈农民”了，因为我是从乡下来的，家安在一个小山冈上。老孟的茄子脸上顿时开了个长长的口子，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了，他的嘴很大，牙倒是挺白的。“你真会搞笑。”“我说的是实情啊！”老孟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摸不着头脑，想想能把他逗乐了，实属不易啊！
老孟解释说：“‘下冈’不是从山上跑下来的意思，而是丢了工作”。
“你现在不是在工作吗？”
老孟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哪叫工作？整天枯坐在这儿，一点活没干。”
“过去是做什么的？”
“我啊，先前在一个大厂里，真是又大又热闹啊，有千把人呢！”
“现在呢？”
“厂倒了罢。”
“怎么倒的？”
老孟挠挠头，“这个嘛，换了几个一把手，就倒了。”
“啥把手？拉一拉就能把厂子拉倒了？”
老孟这回没笑。“这一把手就是厂里的头儿，是上头派来的干部。”
“哦！”我似懂非懂，这干部力气都挺大的，看来以后遇见了得躲着点儿。“倒了就得回家？”
“是啊，先下岗，发了几年生活费，又改制。”
“改制？”
“改制就是卖了厂，发点钱给你，就不用再去上班了。”
“就没工作了？那你怎么就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怎样呢？厂里的工人都不答应，可你找谁说去？”
“把厂拉倒的干部呢？”
“转到别的单位去了。”
“然后你就到这儿来看门？”
“不是，我卖了几年鸡蛋。去年才到这儿来的。”
“卖鸡蛋赚钱吗？”
老孟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头还不错，现在就不行了，卖的人多了，让我老婆一个人卖就可以了。”
难怪老孟的饭盒里总是炒鸡蛋、煎鸡蛋、荷包蛋、红烧酱蛋、茶叶蛋还有臭咸蛋什么的，原来是他老婆卖剩下的。
“哪来那么多人卖蛋？”
“没事做的人越来越多了。”
“你们家毕竟两个人都有事做，日子一事实上还过得去吧！”
“过得去！”老孟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我儿子不上大学，我这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上大学得花好多钱？”
“一年不少于……”老孟伸出两个指头。
“两百？不，两千？”
老孟的嘴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两万！”
我差点没吓晕过去，这两万是多大的数啊！五块钱一碗大排面，得吃四千碗，都能吃上十年了！
突然门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老孟赶紧站起身，迈着高瘦的长腿，跑过去打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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