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時間一晃而過，五年一屆的武林集會今日就要召開了。
由於近幾十年武林相對平靜，沒發生過什麼動搖根本的大事，所以每五年一次的武林集會，各大世家組織掌門人也不怎麼出席了，經常只是派個有身份的人走走過場，和其他勢力維持一個表面上的禮貌平和。
而三大家族，雖然對武林的影響力極深，他們先人的發跡也與武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隨著這幾代勢力愈加在五國朝堂紮根，他們對武林的態度也就愈加超脫，已經很少在明面上干涉武林中事了。
這一次集會，曉天下在一個月前就放出風聲表示將有大事宣告，所以應該會有很多重量級人物參加。
我和宛容慕前一天稍微討論一下，很淡然的。這日早上，離開別院去往彤曉莊園時，我們的心情都有些興奮，擔憂什麼的倒不存在，就算發生意外也可以臨機應變。我們都頗有信心。
彤曉莊園是位於江城的武林勢力中地位最高的，所以這一次集會地點就選在這裏。
伴著宛容慕從正門進入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這竟是我第一次從正門進入彤曉莊園呢，有些好笑。
重新來到這個環境，我想起了很多人。現在冷靜淡漠的我，很難因為什麼人事牽扯出強烈情緒的我，三年後能夠更客觀的評斷當年周圍的那些人。
其實一直遭到我些微厭惡的賀蘭允兒是個很可悲的人，然而在可悲之外，他有些地方其實是值得尊重的。雖然我不瞭解他的出身和遭遇，但家族變故之後他委曲求全，不惜搭上自己的尊嚴和身體，將深沉心機掩藏在端麗的外表下，年紀輕輕手腕圓滑，可見心思複雜存有野心。現在回憶一下當年在他身邊服侍時的情景，我可以斷定賀蘭允兒骨子裏是個很驕傲的人，而且性情莫測，就算如今的我和他打交道，也未必能看透他。
至於高江瀚和鄒川，或許都是聰明有背景之人，卻也都被賀蘭允兒**於股掌之中，他們得到了他的身體，我卻相信他們將為此付出深重的代價。都是被利用的人罷了。
彤曉微……這個女人比賀蘭允兒的深沉不遑多讓，不同的是賀蘭允兒以柔弱的姿態掩飾內在的真實，而彤曉微卻以女子之身管理家族事務，威嚴能幹形於外。雖然接觸不多，但我確定她是個狠角色。
我和櫻絕色的接觸就更少了，令人驚豔的初見，我確信那時候他心裏還有一絲明淨，而在兩年後再遇時，他卻變得有些瘋狂。他因為什麼而執著，似乎是仇恨，可仇恨的同時也絕望著，實是可憐之人。
讓我略有些感興趣的，是只有兩面之緣的彤曉純，他很矛盾，似乎痛恨著家族卻又無法抽身，有些自我厭棄的感覺。他對我的態度也很有意思，當初夜探彤曉莊園時，似乎他曾指望我來摧毀這個讓他矛盾的家族？這個人讓我有些欣賞的地方，就是並不虛偽做作，雖然自己百般掙扎，卻不會找什麼藉口掩飾。
許多事情過去了三年了，現在想起來覺得簡直不是曾在我身上或者周圍發生過的，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那些陰謀設計的蛛絲馬跡在我置身事外的分析後，顯得那麼不經推敲淩亂不堪。而當年那些人，我也看得更加清透明了。
踏進彤曉莊園那幾步間，我思緒飛快，諸般念頭閃過，最後只剩下嘴角一個自嘲的笑。
這次武林集會四組織七莊園的掌權人物到了不少，其他零散勢力也來得極多。我雖然只認識彤曉家主和宛容慕，但通過宛容慕之前給我的詳細情報，關於一些頭面人物我有著文字上的印象，而武林中人多特點鮮明，每家又自成一格和其他團體壁壘分明，所以我大概憑猜測也能把所見這些人和腦中的情報對上號。
在彤曉莊園最寬闊的庭院裏，除了少數人坐在椅子上威勢十足，大部分人都站的筆直，神情嚴肅。
柳輕輕站在一個十分顯眼的位置，一襲濃綠長袍替換下湖綠輕紗，長髮在頭頂上挽了個髻，黑髮白膚綠袍，渾身素淡沒有半分裝扮，雙目炯亮，表情認真端穆，姿態穩重中顯出幾分超脫。
若不是我早知道柳輕輕就是曉天下，有這麼個武林公證人的重要身份，眼前這人和那嬌俏含笑風流婉轉的美少女相差何止千里，除了眉眼間能看出相似，完全就是兩個人。
我走在宛容慕身側，一襲素面細布藍衣，長髮柔順地披在腦後，用藍帶子松松紮起。心思閒散的這段時間裏，我習慣將頭髮全都後攏露出額頭，兩鬢卻各留一綹長髮，踏風而行時，柔滑如絲的黑髮拂過臉頰，癢癢的，淡淡的舒爽和愜意。
並不刻意挺直背脊，一手背後，一手隨行走輕輕搖擺。這是習慣性的走法，當背後出現攻擊時，後面的那隻手就是反應最快的第一道防線。
我擒著淡淡的意味不明的微笑，漫不經心卻一個不落地掃過坐最靠內一圈坐在椅子上的人。
這些武林中的頂尖人物，就是我要擾亂這天下的，第一步棋。
那些人從我一出現，就都或明或暗的打量我，然而每與我視線相對時，卻都不由自主移開目光。我的目光並不淩厲，想來還是因為這皮囊的緣故了。聰慧圓滑且本身便美如妖魅的與秋楓，揭開我的面具後都震驚得跌了水盆，深沉老辣喜怒不形於色如宛容慕，初見時竟忍不住由衷讚揚我的外表，可見這皮相對所有審美觀正常的人影響之大，我已懶得去計較。
忽視一些驚豔到不能自已、仍直直注視我的目光，我隨宛容幕到安排好的位子坐下。其實我寧願站著，但這兩圈都是坐椅，我願意如隨從般站在宛容慕旁邊，這傢伙卻會介意。畢竟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大部分時候對尊卑的觀念還是看重的，不願意絲毫委屈我。
待眾派別勢力都已大略到齊，巳時剛過，作為曉天下的柳輕輕站到庭院正中，目光掃視一周，緩緩啟口：“諸位請安靜。”
她聲音不高，卻借著渾厚內力，足能傳到一里之外。庭中本有不少人在低聲交談，柳輕輕話甫出口，立刻一片靜默。
她沉著雙目，神情端肅，朝身後不遠處的隨身侍女做了一個手勢。那侍女便從懷裏掏出一個紅綢布包，打開布包將其中四塊碎玉以正確順序擺在一旁的圓桌上早已備好的銀盤上。
曉天下的貼身近侍也是世代傳承的，只是歷來曉天下皆為男子，近侍便也是男子，這個侍女和柳輕輕一樣，是數代以來第一個女子。
曉天下的近侍以武功高強，忠貞不二，沉默寡言著稱武林，雖為侍從，卻歷來受到武林人士的尊重。
那青衣侍女雙手捧著銀盤，緩緩在第一圈座位間行走，向眾人展示四塊碎玉。
柳輕輕同時開口：“眾所周知，曉天下傳承多年的責任中，有一項是負責鑒定武林暗主，並將暗主宣告於武林。”
她環視眾人神色，無一不是緊鎖眉頭，眼神莫測。她不以為意，接著沉聲道：“然而近百十年暗主位空懸，大部分並不知道暗主令是由每一代曉天下傳承。線索就在這四塊玉中。這四塊玉名為四色龍玉，為數百年前第一雕玉大師，用一塊有四種顏色的奇特玉石切割並分別雕刻而成。四色龍玉的尋找和獲得就是暗主的考驗關卡，有能力得到四龍玉並依據其上光明書的指示找到曉天下的，已經有了成為暗主的資格。”
此話一出，人聲湧動，低低的討論聲嘈雜亂耳。
這時一個坐在第一圈的褐袍老者咳嗽了一聲。
明顯故意的咳嗽，讓周圍和身後議論的人們紛紛住嘴，看向他。
身著褐袍，年邁而烏髮，身材中等精壯，面紅無鬚——這是七大莊園裏鄒莊莊主的弟弟，鄒競。
鄒莊莊主因幾年前的一次意外整日臥病在床，鄒莊大事都是由他唯一的弟弟鄒競代勞，可以說鄒競是鄒莊實際的主事者。
然而鄒競無子，鄒家的傳人就是莊主唯一的血脈鄒川。
自打研究了武林情報冊，我逐漸發現這世界的子息繁衍的確有些艱難，也有些詭異，大部分豪門世家多妻卻少子女，而平民百姓能得一妻者，往往皆有子女出。
卻聽鄒競說：“不知四龍玉是如何被查出甚至得到的？”
他擺明瞭是要為難柳輕輕。
宛容慕告訴我，自柳輕輕繼承曉天下後，武林中並無大事發生，柳輕輕四處記錄時武林中人雖會在需要時提供些幫助，卻遠不如對往代曉天下那般敬重。究其原因，無非是輕視柳輕輕女子身份，加之她年輕貌美，甚至曾有人酒後戲言：“如此美貌的妙齡女子，與其四處奔波勞累，不如被大爺我金屋藏嬌享盡榮華！”
後來雖然柳輕輕拿出曉天下的威懾手段強令對方家族廢其武功以示懲戒，但風光不如往代卻無法可施。多年前也有一位相貌極美的曉天下被人出言調戲，當下便廢了對方子孫根，也無人敢有半句非言。
柳輕輕聞言面色不變，只冷冷道：“鄒副莊主何不自行探查？”
她將問題推回去，反將鄒競一君，鄒競眉頭一鎖，想了想，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慢慢站起來在圈子裏走了兩步，目光遠遠掃過宛容慕，又和其他幾位權勢人物飛快對視了一眼。
他沉沉問道：“關於四龍玉的線索，不知那位人物是如何得到的呢？既然曉天下不便代為解釋，不如請那位出來？成為暗主的線索斷了多年，我等老一輩人對四龍玉也不過耳聞而已，老夫實在想不出，除了直接負責此事的曉天下，還有誰能給那位幫助。”
此言一出，空氣中的氣壓仿佛都低了幾分。
他這話已經說得很重。
憑這些人的情報，不難知道拿出四龍玉給柳輕輕辨別的人就是宛容慕，卻一副佯裝不知的樣子。或許他們也知道宛容慕和柳輕輕有私交，我看這兩人的會面也不算私密。那麼，他們顯然是懷疑柳輕輕故意給宛容慕放水，甚至可能此次暗主一事就是兩人的陰謀。
他們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但話說得如此直白難聽，就是明顯不給作為曉天下的柳輕輕面子了。關於這次發難，我倒不覺得意外。如果他們一直就對女子的曉天下不滿的話，遲早會找個由頭來對付柳輕輕。天下太平太久，有野心的人早已坐不住，何況十五年前的預言和鳳惜天詠這個預言的主角，共同作為五國的傳奇存在著，如今我高調現身，他們想對我出手，必然會先打擊我身邊的勢力。
此時就看柳輕輕如何處理了。
首先不能被這些老傢伙牽制，最終也要得到這些老傢伙的認同。
先打擊，掌握主動權，再牽著他們順著自己的想法走。
我正在假設如果我要達到這兩個目的，該如何做時，柳輕輕開口了，仍舊是不急不緩，卻威懾十足。
“怎麼，鄒副莊主是在置疑我的話麼？”她不等鄒競回答，接著道：“這幾年，我漸漸也感覺到，諸位莊主宗主對曉天下不怎麼信任了——當然，實在是因為諸位表現得愈發明顯，讓我想為諸位找藉口都嫌自己太虛假……”
她輕輕一笑，肅穆的神色因這近乎愉快的一笑而染上三分喜色，嬌美的臉龐，驀然變得容光照人起來。
“其實，多少年來，武林中的諸位選擇無條件相信曉天下，無非是因為那個傳言。雖然百十年來所有人都說那是傳言，但過去的人願意相信它，便也就相信曉天下。可是現在的諸位已經不再信任它、選擇無視它，自然依附它而傳承並作為武林發言人的曉天下對諸位也就失去了意義。”
她說到這裏，頓了頓。嘲諷的眼神掃過場中諸人，週邊站著的人還都是不明所以的樣子，第一二圈的重要人物們有些已經臉色微變，鄒競最明顯，原本紅潤的面色竟有些微微發白。
我知道關於曉天下的傳言。
曉天之所以能傳承多年一直為武林中人所信任，武林公證人的身份屹立不搖，所依據的就是那個傳言——第一代曉天下，是光明之島派出來，專門為了指導武林、為武林諸人諸事做裁判者而出現在五國武林的。
作為光明之島的使者，身份超然，武林眾人無不對其尊敬禮遇有加，更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以光明之島在這個世界的絕對尊崇地位，加之曉天下的確流傳多年的事實，即使那僅是個傳言，在座的人物們也會寧可信其有。我想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排斥曉天下這個身份，只是想壓制柳輕輕這個人——作為女子，又和現在幾乎可以稱得上眾人共同要打擊的物件宛容慕交情非淺，他們便欲排斥她，無形中剝奪她的權力。他們甚至可能幻想她在壓力之下儘快找個弟子，自己退位最好。
全場安靜了一會兒，我能感覺到眾人的壓力幾乎已經大到要發作，然而鄒競剛張了張口，柳輕輕的聲音就響起了，她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
“既然是傳言，自然有不盡其實的地方……鄒副莊主這番話，顯然各位也沒有不贊成的意思。看來，五國的武林掌權者們，已經可以做到對和我神有關的傳言置之不理的地步。那麼，下一步，是不是和我神有關的事實，也會被大家視若無物呢？”
鄒競腿一軟，踉蹌兩步退回自己的椅子，身子幾乎是滑坐下來。他似乎就在柳輕輕一句話前後的功夫老了十歲，身子佝僂，面無血色。
“我神……”他小聲地、虔誠地喃喃念出這兩個字，眼睛裏一片惶恐之色，身子顫抖著，恐懼而敬畏地看向柳輕輕，和方才胸有成竹睥睨的目光完全判若兩人，“姑娘……大人……曉天下大人……”喉嚨咕噥一身，仿佛用盡全身力氣開口：“您，您是光明聖島派遣的聖使麼……”
柳輕輕淡定如常，平平說：“聖使？光明之島上沒有這種說法。大家被傳言困擾多年，眼看已經要棄掉曉天下這個你們心中武林的累贅，那我不妨為大家解惑——第一代曉天下是當時的第三百八十二代光明大祭司從島上父母雙亡的少年中選取，特別教導過放到五國武林協助武林的治理。每一代繼承者也是上一代從島上的孤兒中選取帶入凡世。”
話落，那些坐在第一二圈的宗主長老一下子紛紛站起。鄒競也扶著椅子勉強站起來，眾人神色默然肅穆非常，空氣靜的仿佛連蚊子扇動翅膀的聲音都能聽見。
我對光芒之神、光明之島等這個世界的信仰並沒有什麼感覺，但我能理解他們，因為這世界的確多少存在些玄異現象，五國的祭司也不是擺好看的，歷代祭司的確為國為民做過不少實事，而這些貢獻可以說都是從光芒之神那裏得到的啟示。
對這個世界的人來說，神是在天上看著這世間的，只是神太忙碌，凡人太多，所以大家平時不計葷素行為放蕩沒關係，但只要和神的使者以及離神最接近的子民——光明之島上的居民們有關時，就要處處小心，事事謹慎了。
光明之島及其居民對凡夫俗子和一部分權貴來說，幾乎和神一樣遙遠，今天突然有個出身光明之島的人現身，並身負光明大祭司給予傳承的使命，對在座這些人來說，簡直是天大的事。
我環視了一圈神色凝重的諸人，目光落在宛容慕身上。宛容慕也是十分吃驚的樣子，眉頭微鎖，一向睿智清明的眼神也顯出幾分崇敬，儘管沒有他人表現明顯的畏懼和狂熱，對這個冷清高傲的人來說，已經非常難得。
第一圈的掌權者們，其中一個白髮黑袍，眉目深刻的老人突然向前一步，朝柳輕輕微微躬腰行了一個除下跪外最鄭重的禮，他神色最先緩和過來，低沉地，緩聲地問柳輕輕：“這樣說的話，曉天下大人是被光明大祭司上者親自委派到凡俗武林的使者？”
他的語氣鄭重，柳輕輕也認真回答：“封宗主可以這樣說。”
“那麼，離開光明聖島的歷代曉天下大人，還是聖島之人麼？”
柳輕輕炯然注視封宗主：“從出島之日起，如無召喚，我等不可擅自回島。不過每隔五年，武林集會前後，曉天下會和真正從島裏派出的光明使者聯繫。”
“那麼，關於宛容宗主得四龍玉、承暗主令，也是聖島使者的意思麼？”
如果不是看他問得小心翼翼，也坦然說出宛容慕的名字不再動心機，單看這個問題真像是找茬的。
“武林暗主是徹底的武林中人，與我島無關。我只是擔負作為曉天下鑒證及宣告的職責而已。四龍玉的找尋和取得，考驗的是有意暗主位之人的能力手段，作為曉天下是否將暗主令交給對方，要把的關口就是對對方的人品行事的考察。曉天下心中有了定論，在武林集會時宣告這一事件——如果諸位對曉天下有足夠的信任和尊重的話，這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柳輕輕淡淡一笑。
封宗主——這個四大組織裏隱有第一之勢的“封滔”的宗主，宛容慕成為暗主最不利的就是他，這些年年輕的宛容慕帶領一群智慧強悍的宛容氏使“宛容”日益發展壯大，“封滔”勝在掌勢多年根脈深厚，本來在一段時間內第一的地位難以動搖，可是如果宛容宗主宛容慕成為武林的精神領袖武林暗主，本身便已十分強大的“宛容”自然順理成章成為武林第一世家。
然而顯然此刻他已經顧不上考慮這些家族榮辱，只見威勢十足的封宗主在柳輕輕面前神色凜然鄭重拱手：“從此‘封滔’將絕對信任尊重曉天下！”
他話音甫落，便見場中所有武林中人都齊齊拱手致禮，聲音渾厚有力，道：“從此XX氏將絕對尊重曉天下！”
我在一邊，深深感歎著宗教信仰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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