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毒將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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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城郊,一處隱蔽的小院。
極不起眼的三等民居,灰白的牆壁,暗色的磚瓦屋頂,掉漆的木門。若不是宛容氏遍佈各大城的情報網,我絕對無法把那個容貌清豔氣息誘人的男子,和這處住所結合在一起。
站在門前,我想了想。因為有求於他,也曾打算正式拜訪,叩門求見的,但是這個環境……何況,我不想在宛容慕初登暗主之際再生事端,有些事還是暗中進行的好。
看一眼身上的夜行衣,不由失笑。其實我早有了決斷,呵。
悄無聲息的潛入小院,裏面不同於週邊看起來那般破舊,雖顯簡陋卻不失整潔,而且院子不小,分前後兩進,後堂正房裏,紙窗裏透出橘黃的燭光。
我落在門外正欲叩門,忽聽裏面兩人的交談聲。
還有別人?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溫和的男聲,不曾聽過。
“宛容家主這麼輕易就坐上了暗主之位……”低柔沙啞的聲音,陌生又熟悉,緩緩道:“曉天下竟然出身聖島。不過,若非聖島使者授意,她是不會抬出聖島威名的。這麼說,聖島是支持宛容家主的?”
“聖島多少年來很少在外顯名,幾乎不曾主動干涉過凡俗界中諸人諸事,這次破例,並且不加掩飾地派出幾位聖使,恐怕和鳳惜六子脫不了關係。”
……
“十六年來,從鳳惜六子宣告夭折,至四年前有傳聞鳳惜六子在流雲鎮出現,十二年間聖島一直對他的事不聞不問,對當年的預言也沒有作出過任何反應。可是這幾年,聖島卻開始明顯關注起鳳惜六子來。這段日子,盛傳宛容家主找到鳳惜六子,並與之甚為親密,今日武林集會上,鳳惜天詠甚至默默站在宛容家主身後。”
“……這些與我們的計畫無關。”
“怎麼會無關?允兒,這幾天你不大對勁,心裏有事麼?你就是凡事都愛往心裏藏,自己憋屈,難過也只有自己知道……”
“方以淳,夠了。”低啞的嗓音帶了一絲冷意:“我們只是各取所需,我的事還輪不到你管。只要對於宛容家主有聖島支持、能夠坐穩暗主之位有六成把握,我的計畫就可以執行。”
溫和男聲低歎,有些苦澀:“允兒,當初參與那場陰謀的家族裏,高家嫡子已經是個活死人,鄒家獨子不過吊著一口氣,這輩子卻是個廢人了。你這些年為了報仇,已經得罪了太多人,萬彝氏就留給樂子璨他們吧。”
“樂子璨他們?”一聲冷哼,“他們幾個誰可靠了?樂子璨除了幫宛容氏找來了鳳惜天詠,通過宛容氏得知當年的幕後黑手是四大組織裏的萬彝氏,他還作成過什麼事?他已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愈發的不冷靜。至於雲氏傾之,懦弱膽小無能,被人占了便宜卻什麼好處也沒得到,要他何用?”
“染公子確是值得信賴的……”
“……不要和我提他。我早說過,我和染漸漸橋路各歸,各憑本事報仇。”
“染公子心計雖深,有時也不免過於陰狠,但與你目標一致,你們又是青梅竹馬的交情……”
“方以淳。”聲音一頓,嘲諷地冷笑:“你太天真了,染漸漸不僅身體,連自己的心都能算計犧牲,沒有人和他打交道是安全的。此事不必再說。你儘快和宛容氏聯繫,宛容家主御下極嚴,我們就和他們公平作交易。”
“只是合作對象的話,怎麼能讓他們幫我們對付萬彝氏?四大組織之一,對付他們要付出的代價,太大。”
“你的話太多了。照我說的做,我自有計劃。”
“允兒……”溫和的聲音,語氣有無奈,也有淡淡的心痛。
賀蘭允兒不再說話,憑我先天的絕佳耳力加之這幾年的內功修為,可以清楚地聽見衣服被解開掉地的娑娑聲。燭光影映下,一個人影貼近另一個,隨之傳來親吻的**聲。
另一個身影卻勉強推開前一個,溫和的聲音有些狼狽:“允兒,我,我……”
被推開的人一動不動,沉默半晌道:“你到底什麼意思?你想要我爹的畢生心血,我答應事成之後給你。你想要我,我也跟了你一年多,並且遵守承諾沒有再讓別人上,你做什麼總是這麼不痛快!每次都像是我要逼你上來。”沙啞的聲音愈發低下去,隱約含著幾分疲憊:“方以淳,今天我累了,你要做就快,不做就走。”
眼看那另一人還在猶豫磨蹭,外面無意中聽到了有利資訊的我,卻等不及了。
我等的及,宛容慕的愛人等不及!我從情報中得知,當年藥王的兩個弟子在藥王死後隱藏身份,大弟子“毒將”賀蘭氏開莊立戶,做起生意,與江湖人交往不多;二弟子“醫郎”染氏以藥商的身份立足,在江城也算有所成。他們成名時武林中只流傳著二人名號,卻無人知道他們的姓名底細,所以著實過了十餘年安生日子。
至於幾年前那幾家的滅門之禍,宛容氏情報裏記載不多,但我想應該會有更詳細的資訊——只要我需要。
不過現在那些都不重要。只要能救回宛容慕的愛人,以她的個性,與賀蘭允兒合作幫他報仇,絕不在話下,即使對方是四大組織的萬彝氏也一樣。
毒將之子,會知道血蠱的解藥嗎?我懷著這樣的疑問和期待,敲上正房的木門。
屋裏突然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充滿戒備地聲音才低低問道:“誰?”
我略有些佩服賀蘭允兒的冷靜,鄭重道:“楚藍瀟,受宛容家主之托,要和毒將之子談一筆交易。”
屋裏安靜時間更長,我雖然知道應該耐心等這一會兒,但腦中閃過宛容慕焦急無措的神情和無法壓抑的恐懼,還是忍不住,一揚手將門揮開。
不大卻乾淨的房間內,兩個人狀若木雕,呆呆站在那裏,看向門的方向。
賀蘭允兒是熟悉的,不過一年前我才在彤曉莊園見過他,他卻比那時還要瘦弱許多,近乎全裸的身體,腰習慣性的挺得筆直,身上瘦得讓我看著就覺得硌手。我還記得三年前他想勾引我的那個晚上,他的肌膚是多麼白皙光滑,柔若無骨,身體纖細美麗,毫無瑕疵。那青絲雪膚,充滿了**的誘惑。
今晚的他依然是美麗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青澀,依然堪稱美豔,清麗的眉眼間,卻是淡淡的漠然和些許無法掩飾的倦怠。他的神情是冷漠的,即使在驚訝到失語,呆呆瞪著我的此刻,那冷漠依然籠在他的臉上身上,像最後保護著他的一層無形的紗衣。
那個一切迷亂開始的夜晚裏,流轉著妖媚眼波的誘惑美人,仿佛和眼前這人,除了容貌外毫無關係。
我恍了下神。物是人非,情何以堪?只是許多事,多想無益。
回過神來,我走過去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到賀蘭允兒身上。
“賀蘭公子,方公子。”我想起來旁邊那人,只見那人癡呆地盯著我的臉,俊秀的相貌倒是眼熟的,正是當時在彤曉莊園裏坐在賀蘭允兒身邊的年輕男子。
隨著我披衣的動作,賀蘭允兒仿佛驀然驚醒。他神情複雜的看了我一會兒,垂下眼瞼,默默穿好衣服,走到外間小廳坐下。
他比了個手勢,示意我和方以淳坐下,道:“不知道,宛容家主要談什麼生意?”
語氣從容,面冷無波。
他應該能想到我已經在外頭呆了一會兒,卻恍若不知,態度淡定冷靜。
我淡淡瞟了一眼方以淳:“這件事,我需要和賀蘭公子單獨商議。”
聞言,方以淳立刻站起來,他看看我,又看看賀蘭允兒,賀蘭允兒只是垂著眼睛,沒有表情。方以淳便道:“如此,方某先告退。”
待我察覺到方以淳已遠遠離開,周圍也沒有其他人息,才定定注視賀蘭允兒:“你聽過血蠱麼?”
賀蘭允兒驚訝地抬起眼來,滿面不可思議,問道:“血蠱?為何問它?難道血蠱現世了麼?”
我觀他表情,心裏一沉,“那些先不管,你知道血蠱的解藥嗎?”
“解藥……”賀蘭允兒呆了一下,皺眉:“血蠱無解,但是……”
“但是什麼?”
賀蘭允兒遲疑得看著我,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所謂解藥,應對的是毒。血蠱並不是毒,所以無解……但是,有一種辦法,是可以避免出現一般中血蠱者會出現的症狀,只是這種方法……”
他吞吞吐吐的,我便急起來。雖然這段日子我有點無欲無求,心止如水,但那只是因為突然意識到某一件事帶來的打擊需要一段時間來平復和冷靜,不代表我真的準備做個修身養性的君子!
我和宛容慕在一起,她淡定清冷,我也淡定清冷,調整心情。可是今天她的神情大變,種種強烈情緒掙脫出那冰冷的保護膜,她的情緒就像是一個起子,把我深埋已久的感情大起大伏的一面召喚出來,雖然面上還能維持淡然,其實我已越來越難以克制自己意氣張揚的一面。

此時賀蘭允兒的吞吐猶疑就像一個導火索,我眉頭一皺,語氣不善:“這種辦法,到底是什麼辦法?你先說來聽聽!”
我的語氣從正經有禮轉變為不善和隱隱威脅,賀蘭允兒的眼中卻慢慢顯露出一個奇異的神情,冷淡和疲色盡數散去,似乎在回憶什麼,他的眼神變得似喜似悲,清麗的眼睛籠上一層霧色,整個人驀然有些嫵媚。
他自顧自地想著事情,也不看我,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卻真實放鬆的笑容,輕輕道:“你不要著急,突然問我血蠱,又摒退旁人,索性將事情說清楚吧。對症下藥,你總要告訴我具體的情況。”
我不解於他的神色轉變,談及正事,些微升起的戾氣迅速消散,邊想邊說:“事出緊急,我也只知道一個大概。宛容慕曾用心頭血作藥引為一個人調養身體,那個人體內便流有她的血。不久前,她同母異父的哥哥宛容縈用自己的血給那個人下了血蠱。”
賀蘭允兒沉思:“這倒沒聽說過——以往,下蠱者和中蠱者都是血脈親人。”他揉揉額角,思考著。
這樣的賀蘭允兒是我從沒見過的,一手支額,眉毛微皺,一臉嚴肅認真。
我認識他算來也有三年了,來到這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可我竟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他的相貌。
因為我從未把他放在心裏吧……第一眼見時的情景終是影響了我的判斷,讓我無法去在意這麼一個糟蹋自己身體、無原則對待性的人。
雖然我也不是什麼有原則的人,但骨子裏有中國人傳統的一面,是不會隨便對待身體和性的,所以潛意識裏,便有些看不慣賀蘭允兒的行為,從而看不慣他整個人。
這三年裏,尤其是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我的心態也有了很大變化。我對這個世界已經漸漸熟悉,對這裏人的思想價值觀也有了許多瞭解,甚至理解。從手中有限的情報判斷,加之從前青芝他們身上的一些蛛絲馬跡,我大概能知道到幾年前他們幾家發生過什麼,而這幾年,賀蘭允兒和染兒他們又做了什麼……他們一無所有,性命都是捏在別人手裏的,能付出的、作為籌碼和武器的,只有自己的身體。
以身體來搭建一個交易平臺,才能有施展智慧手段的機會。
如果不是這個世界奇異的構造,奇異的風俗,像他們這樣的男子,早已連命都失去,還談什麼報仇?什麼重振家族?根本連付出肉體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即使如此,這段屈辱的過往,對於曾經也出身大小世家的他們,又是何其殘忍的一段經歷?他們比別人更堅韌,也許是堅定的復仇信念,振興家族的野心給與他們動力,但活著受苦爭取希望,遠遠要比一死求解脫的逃避要勇敢堅強,使我欣賞。
我的欣賞是客觀的,但作為當局者,作為陰謀裏被設計的人,我無法完全客觀。因為理解,我可以原諒染兒,卻不會再和他有所瓜葛。因為理解,又因為我和賀蘭允兒並沒有矛盾衝突,和相互欺騙傷害的經歷,使我們現在的交往,可以單純的重新開始——至少在我,現在是以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賀蘭允兒,以一種全新的心態,來對待他。
仔細看他,他的確有個很容易惹人誤會的外表。作為男性,少年時纖細柔弱還說得過去,可是二十來歲的男子,中等的身高,卻仍是如此骨架纖細,線條柔和,就有些不太正常了。青芝的身型也是纖瘦的,比一般男子要瘦許多,人也生得細緻,但明顯是男人的骨架,也有薄薄的肌肉和緊實的手臂。相對比下,賀蘭允兒的皮膚雖然緊實柔滑,卻軟弱無骨;兩肩消瘦,細腰幾不盈握,方才進屋時一掃而過的他**的雙腿,雖然腿骨筆直腿形優美,對一個成年男子來說卻太過精緻美好了,竟比女子的還要美麗幾分。
轉念又想起我自己每日穿衣時,看到的自己的雙腿……默然。我身體的力量我很清楚,外形卻長成這樣,只能說是特別情況,賀蘭允兒總不可能有和我一樣特別的身體吧?
可是,明玉那柔軟迷人的身體,也沒有半分男子的粗獷陽剛之氣啊。嗯,不過明玉自小進入綾院,是被特殊調養長大的,賀蘭允兒遭逢家難時,已經十五六歲,骨架也該成形了……
賀蘭允兒走到我身前站定時,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從前最愛的發呆神遊的毛病,又犯了。
在這麼緊急的時刻犯毛病,難道我已經緊張到了極致反而散漫了嗎?不會啊,自從察覺到賀蘭允兒似乎很熟悉血蠱並且很有可能知道解法時,我就放鬆下來了。而賀蘭允兒能走近我而不被我發現,是因為身體的自動防禦系統感受不到威脅。
我抬頭,看他。
他俯視我,神色莫辨,須臾便轉過眼去,低低道:“我想起父親曾提過的一個辦法,但從來沒有人試過,只是父親生前的一種猜測。”
“說說看。”如果只有一種可能,那麼就為這個可能盡最大努力,屆時要不要做血蠱的試驗品,就是宛容慕需要決定的事了。
賀蘭允兒後退了兩步,站在一旁,低著頭不知在看哪裡,很彆扭的樣子,說話卻是很學術的語氣:“以往,血蠱施受雙方都是血脈極盡的親人,一方對另一方有謀害之心,所以這個方法從沒被考慮過。父親曾說,血蠱的效力強勁是源於強烈不可斷的血脈牽絆,從以毒攻毒這一面來看,能解開血蠱之效的,也只有血緣,而且是要比血蠱施加者更貼近的血脈聯繫。”
我立刻想到了清的親人,說:“那個人從小與親人分開,他的親人不知還能否找到,父母也不知是否在世。”
賀蘭允兒搖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要是本著以毒攻毒的原則,所以這個使血蠱失效的血脈,必須是結合施加者的血脈和中蠱者的血脈而成的,才有可能生效。”
施加者,宛容縈;中蠱者,梅清,兩個男人怎麼結合也不可能產生血脈!不過……我幾乎忘了一點,宛容縈之所以能向梅清施加血蠱,是因為梅清體內有宛容慕的心頭之血,所以,施加者的血脈其實是和宛容慕同出一轍的,也是通過宛容慕的血液生效的,所以——施加者的血脈,宛容慕;中蠱者,梅清。
這個關係一下子就很簡單了。
我微笑。
不管能不能有效,至少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可以下手的地方,而且方法不難。
賀蘭允兒卻瞪向我,抿抿唇,懷疑道:“你為什麼笑?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麼?”
我不解:“既然你早想好了,直接說便是,為何還要繞個大圈子讓我自己想?”
賀蘭允兒一臉不信:“你真的明白?那個人……真的重要到,要宛容慕這樣都可以做到的地步……?”
“和梅清共同孕育一個孩子……”我喃喃,想起了白樺樹上昂然挺立卻為世俗桎梏而痛楚的雪白身影,想起了梅林深處孤高寂寞卻堅定不悔的執著背影,也許,距離那雙清冷空幽的雙眸,露出溫柔神色融雪笑意的日子,不遠了。
我又一笑,眼睛微微瞇起來的愉悅而輕鬆的笑,讓我心裏也爽朗了許多,聲音更加清朗:“不是可以做到,而是樂意之至哦!呵呵,那個人,簡直就是宛容慕存在的意義了吧。”
保持笑意,我的聲音卻驀然笑中帶冷:“怎麼樣,毒將唯一的傳人,你有把握讓梅清清醒等到孩子出生,並且在用這個孩子的血救他父親時,保住他的性命麼?”
賀蘭允兒從我開始笑便皺眉,似乎被什麼事情所困擾,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聞言卻瞪我一眼,微抬下巴:“只要有六成把握,我就敢做得,你敢用的麼?”
這人竟也有這樣形於外的如此明顯的倔強賭氣的模樣,著實新鮮,我哈哈一笑,焦急與鬱氣一掃而空,抬起手掌正對賀蘭允兒,朗聲道:“你敢做得,我就敢信得!”
賀蘭允兒蹙眉,神色嚴謹,眼中卻波光流轉,整張臉仿佛一瞬間散發出明亮光芒。他看看我的手掌,右手微抬,五指先是退縮地一攏,片刻後,終是一併伸直併攏,用力拍向我的手掌,略抬高了聲音定定道:“那麼,我便向你保證,絕不讓你失望。”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竟有著立生死之誓般的莊嚴決絕,一時令我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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