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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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倚篱已受韩子衿大恩,原本不愿再为他多添麻烦,可是适才一跤摔倒,也确知以自己眼下的体力,既不可能徒步走到小镇,也实在无力独自骑马。她性虽柔婉,却不扭捏,骨子里自有一股疏朗豁达的江湖豪气,当下微一沉吟,向韩子衿歉然一笑,道:“既然如此,只好再麻烦韩大哥了。”
韩子衿坦然道:“区区微劳,何足言谢。”白袖轻拂,翩然上马,伸手握住水倚篱未受伤的左腕轻轻一提,水倚篱借力稳稳落在他身前。
韩子衿正欲催马出发,余光一扫,突然发现远处一小片树影之后,一个人影飞快的一闪而过,晃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子衿登时生疑,眉头便是一皱,可他一来艺高胆大,并未将那鬼鬼祟祟的人影放在心上,二来急于为水倚篱觅地歇息,不愿多生事端,当下并不道破,缰绦一振,驰马上路。
紫豪山周遭方圆百里内大小山峰不下五六十座,沿途道路大多崎岖坑洼,韩子衿恐水倚篱伤后无力坐稳,挽缰的右臂始终虚拦在她身侧防她跌落,迟疑半晌,又将左手轻轻抵在她背上,催动内力助她调理内息。“潇湘子”一代少年儒侠,虽对佳人情根暗植,却是襟怀坦荡,除了导送真气的左掌外,身体其余各处都始终距离水倚篱身子数分有余,以避免任何哪怕最轻微的碰触。
果如水倚篱所言,马行不到半个时辰,便是一座不大的城镇,二人随便投了家客栈,要了两间相隔壁的上房,韩子衿取出一锭银子,吩咐小二速去准备金创药和热水、伤布,自己则小心的将水倚篱扶到房中。
适才一路乘马颠簸,水倚篱伤处流血更剧,昏黄的灯光下,嘴唇血色全无,一张俏脸白得骇人,伤臂原本缠得紧紧的白布上早渗出大片殷红血迹。
韩子衿用清水将她伤口周围小心洗净,金创药厚厚的涂了一层又一层,直忙了好半晌才将血彻底止住。他换了干净白布仔细将伤臂包扎好,温言道:“这样子便没事了。只是这几日这只手臂却要小心用力,免得伤口又再崩开,那就难办了。”
水倚篱一直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她虽精通医术,平日没少替人医毒疗伤,可如今血淋淋的伤口安在自己身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多看一眼,直到韩子衿替她包扎妥当,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朝韩子衿忍痛一笑,点点头道:“我记下了,多谢韩大哥。”
韩子衿无意间对上她的目光,心中轰然一阵慌乱,连忙错开了眼神,不敢再看向她。
水倚篱并不知觉,随手拿过桌上盛药的小瓶,见里面不过是些黑糊糊最普通不过的金创药膏,用来止血糊伤口,治些寻常小伤还勉强可用,可若与自己门中的灵药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她轻叹一声,一脸懊悔的道:“可惜我早上走得太急,忘了带‘龙津雪玉膏’出来,否则似这般皮肉外伤,最多三日便可愈合,错过了今晚疗伤的最佳时机,即便明日赶回紫豪山后立即敷药,最多也只能吸收五成药力了。”说到这里,摇头自嘲的一笑,道:“若不是我粗心大意,什么退敌防身的药物都不曾带在身上,那‘索命鸳鸯’要想伤我,原也没这么容易。”
被她一说,韩子衿猛然想起绛花门的医术天下闻名,心中一亮,道:“是了!贵门‘龙津雪玉膏’乃是武林中疗伤圣药,对水掌门的伤势必有奇效,现下虽说没有现成药物,但水掌门既知药方,不知赶得及现配一些么?”
水倚篱沉吟道:“‘龙雪膏’配制颇为繁琐,耗时又长,今晚现配,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不过……眼下若能找到迷津草、断情槿和赤炼藤,至少倒可以将药力渗透的最佳时间延长一两日——”
韩子衿点头喜道:“那就好。适才我见街对面便有家药铺,我这就去买来。”
水倚篱叹道:“不必去了。这三味野生药草,每一味单独使用都有剧毒,只有极通草药毒性之人才懂得如何拿捏分量,化毒为药。这般稍有不慎便毒得死人的藤草,试问世上哪家药铺敢卖?你寻不到的。”说到这里,释然一笑,道:“罢了,最多是臂上添一道疤,我们学武之人,又有几个是身上没疤的?”
韩子衿顿了一顿,站起身来,淡淡道:“韩某自幼学艺不专,杂学甚滥,略识得一些草药,碰巧还记得那三种草的样子,即然药铺里没有,我去附近山上找找看,或许不会很难找。水掌门便请在此歇歇,我去去就来。”说罢欲要出门,却被水倚篱急急拦住,道:“韩大哥,去不得!前面那座山叫作‘毒龙坡’,虽然多生奇性草木,却有漫山的剧毒蛇虫盘踞,即便是在白天,这附近的百姓也从没有人敢踏上此山半步,更何况如今夜色已深,你身上没有避毒之物,就这么去太危险了!”
韩子衿心中一暖,脸上却只是淡然微笑,轻描淡写的道:“韩子衿武功虽差,却也还不至于将几条虫蛇放在心上。水掌门安心休息便是,明日一早我们还要赶路。”
水倚篱心中感激,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里距紫豪山不过二十余里,明早我叫小二帮忙买匹马来,不消正午便到得山下,些许外伤,已然拖累了韩大哥许多时候,明日怎敢再加劳烦?”

韩子衿沉吟片刻,终究放心不下,道:“可你的右臂毕竟还不能动,万一路上有甚意外,你身单势孤,如何自保?”
水倚篱本便好强,听他这样一说,更是不肯示弱,她见韩子衿仍在迟疑,忽然童心大发,左手毫无预兆蓦地的向前一探,银星链化作一道雪亮的电光,直向韩子衿胸前射去。
他二人相距不过数尺,韩子衿又全无防备,眼看锋锐的流星锥距他心口已不足一寸,一场穿心之祸万难躲闪,哪知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银链竟倏忽凝在了半空,韩子衿一惊之下正自愕然,便听水倚篱“咯”的一声轻笑,纤手一抖,长长的银链“嗖”一声抽了回去,宛如灵蛇一般乖乖缠回到她腕上。
水倚篱见自己小伎俩得逞,眸光灵动,笑靥生花,神情又是调皮又是得意,道:“连名满江湖的‘潇湘子’也差点中招,若有谁半路上跑来寻我的麻烦,那可要小心了!”说着纤腕晃动,银链在腕间叮叮脆响。
韩子衿默然半晌,道:“听闻紫豪山山势险拔,水掌门有伤在身,独自上山当真无碍么?”
水倚篱嫣然一笑道:“韩大哥只管放心,小妹功夫低微不假,却也还不至于受这点轻伤便成废人。况且——”脸上一红,顿了一顿,轻声道:“况且紫豪山下小镇上的商家百姓小妹多有熟识,倘若到时当真无力上山,我劳烦哪一位上山去传句口讯,叫……叫人下来接应便是了。”说到这里,声音忽然轻了下去,目光温软柔婉,好似三月春水风中轻漾。
韩子衿胸中一紧,涩涩的闷得发慌,黯然心道:“在世人眼中,她已是御玄派名正言顺的少掌门夫人,我若执意相送,被人看到我们走在一起,难保没有闲语猜测传出。女儿家名节何其重要,我还是不要给她多添麻烦的好。”他虽然心中苦涩,脸上却仍挂着一贯温和有礼的淡淡微笑,道:“也好。时候不早,韩某不打扰了水掌门休息了,明日路上……还请多加小心。”说罢轻轻抱一抱拳,转身出门。
水倚篱叫道:“韩大哥!”
韩子衿脚步一顿,回身道:“水掌门还有吩咐?”
水倚篱秀眉微蹙,不放心的道:“你别去采药,好么?”
韩子衿笑笑不语,转身欲走。
水倚篱急道:“那三种毒草清晨毒性最烈,却也只有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带着晨露采下方有疗伤功效,万一采撷时稍不留神划伤了哪里,伤口沾上了草汁便万难救治,更何况还有那满山的毒蛇!韩大哥,你绝不能去冒这个险!”
韩子衿微笑道:“好。”走出房去,轻轻带上房门。
水倚篱望着韩子衿落寞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一阵莫名的难过,不由得对着房门愣愣出神,直到伤臂又开始隐隐胀痛,这才敛住心神盘膝而坐,以本门内功心法运气调息。
她本就未受内伤,只不过伤后失血过多损了元气,好在适才路上经韩子衿以内力相助调补,加之她自身的内功修为也素有根基,此时心无旁骛的潜神运功,不到三个时辰,真气已在体内行满一个小周天,元气也恢复了七八成。
当她调息已毕,睁开双眼的时候,窗外天色微白,已是平旦时分。
水倚篱精神为之一振,心道:“趁着清晨天气不热,不如现在就启程,也好早些赶回山上——嗯,不知韩大哥醒了没有,总要同他打声招呼再走。”想到这里,她一跃下地,轻轻打开房门,想听听韩子衿房中有无动静,却不料刚一开门便怔在了当地,动弹不得。
原来在她的房门外静静躺着三束藤草,正是迷津草、断情槿和赤炼藤三味,每味草药都整齐的扎成一小束,棵棵碧绿新嫩,茎叶上露珠尤在,显然是韩子衿一棵棵精心采下。
隔壁房间房门敞开,房内却空无一人,韩子衿早已人影不见。
水倚篱呆立许久,缓缓俯下身去将三束草药拾起,一低头,一滴泪珠“啪”一声落在断情槿纤弱单薄的叶子上,叶片微微一颤,几颗晶莹的露珠簌簌而落。正在这时,忽听得一阵踢踢拖拖的脚步声,昨晚引他们入房的小二捧着一只小小的青石药钵走过来,一见水倚篱立在门口,立刻赶上前来殷勤问好道:“姑娘起得这般早!您要的药钵药杵小的送来了,姑娘瞧,可还合用么?”
水倚篱便是一愣,道:“我没要过这些,怕是你送错房间了。”
小二赔笑道:“这是昨晚同姑娘一道的那位小爷临走时特别交代下的,小爷再三叮咛,小的怎么敢记错呢?”
水倚篱急声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二挠了挠头道:“夜里出去一趟,天擦亮才回来,付了帐便走了,临走留了门口那匹白马给姑娘,我还当姑娘知道的。”
水倚篱不及答话,几步奔出店门,但见东方初白,阡陌寂静,哪里还有“潇湘子”的影子?只有他那匹全身雪白的骏马,鞍辔利落,拴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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