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连横奇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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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去了,周元却疑惑起来。一个掌管军中刑名的军司马,在东镇军中只是个中等的军职,若论职位,是没有资格晋见自己的。可这个梁衍不一样,他是东镇世族清和梁家的子弟,职官在他的身上便成了并非至关重要的东西。作为大周龙兴之地,东镇的世族势力并没有因为新政而受到削弱。梁、冯、司徒这三家始终是支撑东镇的主要力量,这三家子弟在加冠前后的青年时期,在东镇的实际地位并不取决于官职的大小,而取决于他在本族内的地位和所占有的土地的多少、所承袭的爵位的高低。青年贵胄的官职,最多只表示着他是否有了实际功业而已。
这位梁衍,便是东镇世族中涌现出来的佼佼者,加冠次年便做到了军司马,一时名动东镇。究其原因,一来梁衍是征东大将军梁义直的嫡系长孙,加冠之后便立刻赐勋骑都尉,在族内领授了土地百里;二来这梁衍才华横溢,性格又坦诚热烈,在贵胄子弟中大有人气。所以,青年梁衍在琅邪城中已经是声名鹊起的人物了。
周元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梁衍,是自己自彭城大败后回来的第九年。那次,梁义直陪周元巡视淮地,带着他十四岁的长孙梁衍。那时,周元心思沉重,明月初升便在船头独自徘徊。
“大王欲报‘钟离之耻’,便当动手!”一个脆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一个英俊少年在月光下竟如玉树临风,不由惊奇:“你是何人?妄言孤心!”
少年拱手回答:“布衣梁衍,不敢妄言!”
周元恍然,却也对少年梁衍的老成之气颇有兴致:“算我欲报大仇,却当如何动手?”
少年梁衍竟没有片刻犹豫,高声回答:“改革军制,彻底变法!”
周元顿时楞怔,此时孝武帝任用郑吉为相主持第二次变法,成效已然显现。不禁莞尔:“为何不效法郑丞相,此次变法可是效果显著啊!”
“郑吉不足效法!”少年依旧毫不犹豫。
“却是为何?”周元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周子民说“郑吉不足效法”,竟有些认真了。
“郑吉治表不治根,故不足效法!”
周元当真惊讶了!一个弱冠少年,对国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确坚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啊。他关切地询问了梁衍的族脉,年龄、喜好,还谈天说地地考察了一番梁衍的学问,结果是大吃一惊——这个少年对《诗》三百篇,几乎倒背如流!对天下流传的《春秋》、《孙子兵法》、《六韬》等,竟也是如数家珍!不知不觉,他和这个少年梁衍在船头月下竟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个通宵。
自那天以后,周元便有了在自己东镇进行一次变法的志向。倏忽数年过去了,其中发生了很多事,变法居然就被这样无休止地耽搁下来了。渐渐地,梁衍也二十多岁了,虽也曾经几次召见过,但绝口没有再听变法之事。使得他隐隐的疑惑乃至于惋惜,这个才俊之士是否因为成名太早,而雄心不再……
就在沉思中,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站在院中,“卑职梁衍见过大王。”
周元恍然:“义直啊,过来吧!”
梁衍走到近前,却见周元面色苍白地坐在石墩上,不由得失声惊问:“大王可有不适?请及早请名医诊治!”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周元制止了,他略带疲惫地笑道:“略受风寒,咳嗽而已。坐下说吧,深夜晋见,定有什么要事吧!”
梁衍告罪后坐到对面的石墩上拱手道:“启禀大王,卑职得斥候来报,朝廷派鸿胪寺卿程泽东来,旬日将到琅邪。”
“晓得了,无非是邀我结盟罢了。如今天下,我和谁结盟也不会和何洋那厮结盟!”
“大王差矣。此次盟约绝非寻常,这是上天赐予大王的一个大好时机!”
“噢!此话怎讲?”周元谈谈笑了,觉得这个才俊之士又故做惊人之语了。
“卑职请大王思之:十余年来,东镇变法搁置不行,因由何在?国内动乱,即位风波。多年来,朝野无半点安定,我东镇又为何洋打压之对象,岂能谈得上变法?若无变法,大王又岂能有机会夺回我大周神器。此次西镇王睿夺权可说是与何洋反目成仇。而何洋欲勾联我东镇,正是大好时机!”
周元已经霍然坐起:“接着说!”
“西镇、东镇天各一方,根本没有威胁可言。有也是相对何洋而言,只要西镇够强大,何洋就不敢贸然地对其余各镇动手。但是我等亦不可让西镇独大,此次何洋派人来结盟,我等亦可趁此机会让西镇明白离开了我等,其也断无完存之理!”
“那何不借此机会与西镇联合起来,东西夹击共灭何洋呢?”

梁衍道:“现下何洋之势如天上日月,根本无人能与之争锋。而现在的西镇刚刚经历了权力更迭,想那王睿初掌大权,手下军将未必对其信服。虽然西镇拥有雄兵十余万,但实力必定大损。而我东镇虽经郑丞相之变法,但世族领土并未触动,但凡军国大事,不聚各族首领不能施行,王命不出二百里。如此陈腐旧制,民不能聚,财不能聚,兵不能齐,如何与何洋抗衡?当此之时,惟有彻底变法,而同意与何洋联军便是为变法赢得时间……”
“你是说……”周元明白了,他坐不住了,“依你之见,该如何行动?”
梁衍坚决果断道:“我王可同意程泽结盟之请求,并且立刻调兵,其间可以借此机会将世族手中的武装全部收到自己手中。只要集军权于一手,才能雷厉风行地进行变法。至于那支西征大军可由一能体会大王心思之人带领,到达阵前后相机而动,只一点务必要保存实力。”
“那变法之事?”
“只要大军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东镇,便是收回世族领地,彻底变法之时!”
“啪!”周元拍案而起,却又猛然打住,盯着梁衍笑道:“义直啊!你可是世族贵胄,想过没有,变法大潮一起,你们清和梁家也将被淹没啊?”
梁衍此时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声音竟出奇地平静淡漠:“极心无二屡,尽公不顾私。义直愿做郑丞相第二。”
“好!”周元一把抓住梁衍的手激动地说道,“你真的不负你祖父将他名字赐给你作为字的一番心意啊!你既然敢做魏公,孤又为何不能做孝武皇帝呢!”
“大王有此鸿鹄之志,东镇大幸也!”
周元哈哈大笑:“来人,上酒!孤要与爱卿痛饮一番!”
片刻酒来,周元与梁衍边饮酒边议论。变法大计便逐渐明晰起来。酒过三巡,周元便宣来掌书记当场记录,赐封梁衍为上护军勋位,军司马升迁征东将军。
次日清晨,一支马队簇拥着一辆诰车,向泗水疾驰而去。
等待了几日,终于见到对面地平线上出现了尘土,红旗招展,忙高声大喊道:“对面可是程大人!”话音刚落,便见对面红色马队分列,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出,车上一人遥遥拱手高声急迫道:“正是程泽,阁下是!”梁衍拱手笑道:“程大人别来无恙,在下乃是东镇征东将军梁衍,奉我家大王之命前来迎接大人!”
程泽乍一听,眼前这位英挺青年乃是东镇军中二号人物不禁一楞,但一想在这东镇梁家乃是最大的世族,这青年能这么年轻就居此高位也就不足为奇了。于是心中不禁有了一丝看轻之意,口中说道:“有劳梁将军了!”梁衍也从中听出了,却面不改色地说道:“哪里哪里。梁衍给大人带路!”说完,大喊一声:“开路!”
一阵号角,马队粼粼上路。梁衍来时已经安排好沿途驿站的迎送事宜,军食、马料、宿营等几乎没有任何耽搁。三天行程,便到了琅邪。
安排进馆驿后,程泽便要求晋见齐王千岁。梁衍立刻带其进宫,商谈许久。程泽回到馆驿已是雄鸡高唱。
辰时日上三竿,齐王府的银安殿聚满了东镇权臣。
对于这联军结盟的大事,在没有柱石阶层的认同,也是孤掌难鸣的。在东镇,没有世族大臣的认同,同心协力便是一句空话。将最终的决策权交由议会,对于世族大臣来说是一种尊严和体面,对于周元来说,则是进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周元想借这机会,来看清下那些世族的立场。银安殿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座位,权臣贵胄全数到齐,几乎是座无虚席。
当梁衍站出来的时候,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目光炯炯得盯着这个红衣高冠大袖翩翩的新贵,艳羡妒忌赞赏气愤,还夹杂着说不清的滋味,一齐从锐利的目光和各异的神色中涌现出来。梁衍却是旁若无人,从容地深深一躬:“大王,朝廷派使前来与我东镇商议联军结盟之事。臣请大王决断!”
“噢!传使者上来!”周元道。
随着报号声,程泽步入大殿,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级台阶下深深一躬:“程泽见过齐王殿下!”
“程大人无须多礼,请入座!”周元虚手示意,便有女官将程泽引导到王座左侧一个显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
“诸位!”周元轻轻咳嗽一声,不疾不徐地开口道:“现在程大人到此,意在与我东镇磋商联盟之事。今日朝会,便是议决之时。众位若有疑难,尽可垂询于程大人,以便程大人为我解惑释疑!”寥寥数语极为得体,却又留下极大的回旋余地。程泽听得仔细,不由得暗暗佩服这老齐王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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