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一个女人的悲情时代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是在一大摊粘得密密麻麻的性病广告与美容广告的隙缝发现这则启事:招仓管员一名,中专学历,有二年以上仓管经验者优先,性别不限。某某集团公司人事部。字迹有点模糊,分明不是刚贴的,这让我飘浮在半空中的心仍在半空中飘荡。我看看灰淡的天,几片灰淡的云停滞在灰淡的空中,这让我很是丧气。虽然没抱一丁点的希望,我还是循着上面的地址找去。
在故事的叙述之前先交待一下我的目前情况。两个月前,我用力地把二十一本材料明细帐甩在老板的办公桌上,使其发出铿铮有力的"砰"声,并对老板嗤嗤冷笑:老子不干了。然后扬长而去。虽说这个月的工资别想拿了,但心里还是觉得一阵痛快。这出剧其实是蓄谋已久的,但导火线却是刚来的成品库保管员。我在这里干了三年,这三年来什么都在长,唯独我的工资没长一个子儿,仓库我理得整整齐齐,帐目我做得清清净净,没亏空一枚螺钉,没浪费一只废品,工资却是一成不变的六百块。我要吃饭,我要买唱片,我要上网,我要买化妆品,我的日子过得极为捉襟见肘。别的女孩穿着鲜亮的esprit,抹着透亮的资生堂,顶着彩亮的发棒招摇过市,我只能穿着我发白的牛仔裤直发披肩地绕过大街小巷。新来的仓管员是刚从职校毕业的,毛躁丫头一个,第一个月的工资比我整整多了三百块,我还未伟大地拥有物置身外的的高尚品质,这让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不就是某某局的人介绍过来的吗,他妈的她比我值钱就让她干好了,不信我计水苇就没饭吃了。
报复后的快乐感让我把这个月的月票费去买了一件十分漂亮的裙子,淡蓝色的连衣裙,极细的腰,领口与胸扣有着美丽的蕾丝绣花。我穿着裙子极为煽动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勾住了很多男人的目光,我却是昂着头,像只骄傲的鹅。我是在这时看见李均的,从我的对面走来,穿着蓝色的衬衣蓝色的牛仔裤,脑后扎着一根辫,神情不羁,象时下很火的摇滚歌手。这时,秋后温厚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以及他移动的路上,这让我砰然心动。我发现我的身边无声地飘落很多梧桐的落叶。这景象像一张深刻的图片在多年后依旧让我记忆犹新。
长发男孩大凡有两种,一种是流氓,一种是搞艺术的。此人径自走进一家新开的理发店,这让我有点失望,但我还是想弄清他是属于那种人。有时我的好奇心有一种持久的冲击力,这是我自己也难以置信。
于是我天天往理发店里跑,洗头发,剪头发,煲头发,甚至染头发,我的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糟糕。最后我望着镜子对李均说:“这女的到底是谁?”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来往,我们常常到附近的音乐茶座,却很少喝茶,而是喝酒。我是那时开始学会喝酒的,大口大口地喝扎啤,心不跳脸不红。
李均有两个酒肉朋友,一个叫建中,一个叫王力,这些人感觉平庸得很。我觉得无聊,可我必须驱散我的寂寞,无所事事后突涌的寂寞,这种寂寞不管是晨昏还是阴睛,在每一经意或不经意的时刻如三月的烟雨在四处弥漫开来,我无处躲藏,可我又不想被它淹没。袭击与抵御如一根弦与音符的重叠翻滚,否则,弦只是静止的弦,音符只是没有生命的蝌蚪。于是,我注定一生都要与自己决战。
李均唯一有点艺术的表现是会拉二胡,总觉得象李均这样外表有点前卫内心有些颓废的人拉二胡这种极传统的乐器有点不伦不类,而且他什么都拉,不管是否适合于二胡。化蝶,二泉印月且不说,红河谷,秋日私语乃至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也拿过来死呜咽一阵。我常揶揄他:“全世界的精粹都让你一个人糟粕掉了。”他依旧故我地咿咿呀呀,让我好气又好笑,这便是李均的可爱之处。
我说李均你是跟谁学的,爷爷还是外公?
李均说是跟一个唱戏的。这倒令我有点好奇。
花旦吧。我故意说。
是男的,在戏班里拉二胡的,别人都叫他阿力。那年我只有七八岁,电影院就在我家附近,但看上去又破又旧,墙上有一个大窟窿,我们常趁管门的老头不备一个在旁放哨一个爬墙,有时不巧被发现常拽大腿,卖乖一声不响下来还好,若犟一个挣扎一个硬拽裤子就易脱落,有时会露出整个**蛋。不过那时的影院无非重复地放映《神雕侠侣传》《地道战》《碧玉簪》之类的电影。一次来了戏班子,唱越剧的,电影院便成了戏院。我的一间房租给了男戏子,那拉二胡的阿力喜欢一个唱花旦的,偏阿力又长得丑,所以在停戏时就呜呜咽咽凄凄怨怨地把一根弦折腾来折腾去,我听得常常想掉泪,于是常常端来小板凳坐在阿力的旁边,我说我想拉,阿力就手把手地教我。其实我觉得阿力并不丑,但别人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说,于是只得认为阿力也是丑的,你不能苛求一个小孩有极其独立的思想,但我认为那仅是外表,我觉得阿力很可亲,这并没有和外表的丑冲突。
后来呢,阿力与花旦有没有戏?我听得入迷。
后来是那花旦和一个小白脸好上了,阿力便再也没法在戏班子呆下去,他说他要离开这了,这把二胡对他来说已无意义,就送给了我,留作纪念。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阿力,只听说他在马戏团呆过一段时间后,好象去贩卖布匹了,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戏班子的阿力,戏班子的二胡,拉二胡的李均,离开李均时,我的脑中一直倒颠着这几个字。
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李均,我想是由于二胡的缘故。在暗红色把手的楼梯口,我看见林珊珊抱着一大袋零食,脸上是小女孩式的兴奋,我对着林珊珊笑笑,可怜的女孩,她以为她的痴情与关爱就可以俘虏一个男人的心,象李均这样的男人。
可现在的问题是我失业了,我无所事事,我必须找事做。我不能老呆在家里看酗酒的老爸老是一副欲神欲仙欲鬼欲疯的样子,否则我想我也会发疯的,然后管所有稍微有点慈目的女人叫妈妈。我没见过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是淹死在我家旁边的河里。在清寂的夜晚我常常会听到哭声,一个女人的哭声,象是从河中传过来的,这令我感到害怕,又是一种诱惑,然后我一生都在承受这种声音。
一次我和爸吵架了,吵得很厉害,记不清为了什么而吵架,我叫道:“你害死了妈妈,为什么不把我也害死,你可以一干二净。”爸呆在桌子旁,脸色惨白目光空洞。我狠狠地摔门出去,在外流浪了一个星期。在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爸伏在掉了漆的木桌上,喃喃的念着我的名字,旁边横七竖八地放着些空酒瓶,整整瘦了一圈,满脸的胡茬,还有愈加明显的白头发,爸老了呀爸,那一刻我哭了。门前的桑叶绿了,妈妈,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妈妈,可我们却没法相聚。
和李均醉酒时,我常常会哭得一塌涂地,现在李均是我唯一可以诉说的朋友,我已经远离了所有以前的朋友,我们以哥们相称。
我讨厌酒,它害了爸爸,但我现在要它来害我,它是唯一可以让我麻醉的东西,好东西,它可以让我颠倒过来想世界,看,我脚下踩着星星,星星,很多很多的星星。
你不要再喝了。李均第一次对我吼道。
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阳光透过吱呀吱呀的木窗是一片金灿,而我发现自己头痛欲裂。而李均歪在一张旧沙发上沉沉睡去,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使原本坚毅的线条竟然变得十分柔和,象个熟睡的婴儿。我对睡着的李均说,你爱我吗?我知道他不会听见,所以才会问。因为我不想知道答案。
我去一家听起来派头挺大的某某电器公司,在走进铁红色大门时犹豫了一会,我想起镜子里的自己,我没法改变我眼睛的色调,忧郁而锐利的,它和我的灵魂是一致的,脆弱而叛逆,但已开始萎黄的脸化过淡状还有一点美好清纯的样子,这令我找回一点自信,化妆品是一样好东西,我依赖它们就象依赖毒品。我看到一排的贴梗海棠对我露出小小的红红的脸,象是微笑,这令我产生一种预感,很好的预感。
我被领到一个房间,一个如粮仓般狭促的房间,这里只有一台电脑与一张简单的木桌,名为人力资源部。木桌上一个脑袋作了反应性的腾升,那是有着黏稠的,想扮酷挑染了却看起来一片干枯的脑袋,这头发象是粘上去的,与脑袋毫无相关,还有一张脸,绝对平淡的,在后来的看到她粘乎乎地依在她高大的男友旁边时,我突然发现那张脸有了水果的光辉,生动了,原来恐龙也可以变美女。
恐龙从头顶到脚跟把我细细打量一番,我想那应是食草性的,否则我会有生命之忧。恐龙让我填了张表格,又对我发了一番话,看得出来她对我相当满意的。有人对她史琼史琼地叫,原来恐龙叫史琼,史琼带我到经理室,我让自己的笑容保持青春甜美的状态,经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有着犀利的目光,我喜欢有犀利目光的男人,虽然我不会跟他上床。最后叫我明天就可以上班,我的脸上有恰到好处的最柔和的笑。我发现阳光很好。我发现内心有苗绿新鲜的芽在蠢蠢欲动。
我跑出公司大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告诉李均,我找到工作了,不用天昏地暗黑白颠到地活着了。我疯疯颠颠地跑,象个玩疯的小丫头,跑到李均的理发店,李均没在,于是跑到他住的地方,门虚掩着,我掂手掂脚地走,想吓他一跳,然后给他一个惊喜。我看到他的背。一个被人拥抱着的背。他在和一个女人拥抱在一起。我脑中一片空白,象冬天惨淡的天空,然后眼中有湿冷的东西在滑动。我悄然退出去,重掩上门,我发现我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很疼,这种疼痛在以后很久的日子里都没有如此出现过,除了麻木。我想我是爱着李均。现在才知道,我是离不开他。
我住到了公司的宿舍,和史琼同一房间。我想这样可以很好地去遗忘李均,还有遗忘那段疯疯颠颠任意沉陷的颓废时光,我报了英语培训班,离宿舍较近,这是比较热闹的路段。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很好地忘掉李均,可在路上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幻觉,发现他出现在每一个拐角的路口,每次下班的时候,我目光在不自觉地搜索着,期望李均会突然出现在公司的门口,然后告诉我是怎么打听到我在这里的。我在不厌其烦地作着此类的期待,象一个没完没了的老太婆。我问自己,计水苇,你到底是怎么了,但没人回答我。我只看到满天的星星,然后泪流满面。
我走到阳台,只是想看看天空。所谓的阳台,仅是一条很高的水泥栏杆作着将室内的一切封死的企图,没有植物,也没有镂空的缝。我想起了家,和爬满了藤科植物的阳台,有蓝色牵牛花,红色菟丝花,有吊兰,永远牵牵绊绊,充满悬念,那才是家。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向这幢楼走来,一个已经当了四年海兵却仍在当兵的男人,一个爱脑袋聪明的女人胜过爱脸蛋漂亮女人的男人,因为史琼一向以聪明女人自居。我知道我必须将房间让出来给他们,必竟是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在一起。我说今天我回家,我和史琼相视一笑。
我到超市买了爸爱吃的五香豆与几瓶干红葡萄酒,希望能用红酒替代白酒,这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天天见面眼中会象长肉刺,很碍眼,乃至非吵几句才把肉刺消平,隔着一段时间彼此都很和和气气,那些鸡毛蒜皮的不是已忘得精光。现在我和爸正在和气阶段。
我撑厨,经过菜市场时我买了些乱跳的虾蛄与很新鲜的蔬菜,我说爸,你该多吃些新鲜的,别老是吃咸鱼干,你看你都变成咸鱼干了。爸呵呵笑,爸变成咸鱼干没事,反正老了,只要苇囡儿还鲜能嫁个好人家。苇囡是我的乳名。
爸说对了,李均有没有找到你?
李均?他找过我?
是呀,几乎隔两三天就跑过来问你在不在,李均呀人到是不错,最近好象把他那家理发店改成什么形象设计室,还不是一样的搞美发的,干什么不好,偏干这个,无论是怎么清白,名声就不那么好听。

最后爸唠叨些什么我全没听进去,我胡乱扒了些饭就往外走,我说爸你慢慢喝吧,我出去一下,就回来的。
我在李均的店口徘徊了好久,最终还是没进去。我的头发已经盖过肩头,隐约残留染过的痕迹,柔顺地伏在我的背后。只有淡淡的痕迹。我把手插在蓝色的牛仔裤兜,没有表情也没有目地,顺着这条路懒散地逛着,只有眼底的忧郁。路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我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方向。
浓郁的香樟树长出了青色的籽,发着亮泽,如晶亮亮的瞳仁,我把它放在手心,然后抛向天空,它在天空升起的时候我看到墨黑的天上晶亮亮的星星,落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寂寞。我的身后散落一地的香樟籽,而寂寞的感觉愈加强烈。
我走进了一家酒吧,要了一瓶红酒。我喜欢听现场的音乐,喜欢阔叶植物与丧失了生命的木桩散发一种憨厚的热带雨林的气息,更喜欢酒吧蓝调而颓靡的氛围,无可否认,我是个内心颓靡的女子。感觉一个男人坐在我旁边,我没理他,继续喝我的酒,一杯一杯地灌,沉陷于酒吧歌手感伤而颓意的声音。这是一首老狼的歌。
“有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就象是我忽远忽近/告诉你它来自我的心/带来一支苍老的歌/对着你轻轻的说/我不在乎春夏秋冬花开花落
任凭这夜越来越深/你在我心中越来越沉/压得我不能翻身作自己的主人/任凭这灯越来越昏/你在我眼中越来越真/看得清你满脸的风尘/
任凭这天空越来越湛蓝/你在我身边越来越平凡/可是有些说过的话一直没能改变/任凭这旅途越来越孤单/你在我面前越来越茫然/丢不下的行李是我不变的心”
我突然间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身边的那个男人开始说话了:“失恋了?”酒精已在我的体内发生作用,嗜酒如命的父亲并没有把对酒精的抵制能力的基因遗传于我。我的脑袋昏沉,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似乎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我使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了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恋了。
我想回家,老爸在家等我。我含糊不清地喃喃。
我站了起来,却发现我的脚步不听大脑神经的指挥,趔趄而混乱。这脚怎么像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他妈的混蛋。我含糊低声地咀咒着。以前醉酒时李均总会扶我回去。可现在我得靠自己回去。
这个男人在叫着我的名字,“水苇,你醉了,我送你回去。”他几乎是架着我走路,我挣扎着说不用了,我能回去,可发现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个男人一直送我到家门口,我说谢谢了,你可以回去了,你真是侠肝义胆古心热肠的好人,改天拜谢。这个男人摇摇头,一付啼笑皆非的样子,说快进去吧,早去睡了,小心明天起不了。
稀奇,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人,我觉得匪夷所思。怪了,这男人好象叫过我的名字,他是谁,不过我没有正眼看过他。我脑中杂七糟八地塞满了这些问题,还有酒精带给我的混乱。忽然踩到了一个软兮兮的物体,同时还有碰到易拉罐时发出的砰砰脆响,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半。
然后,一个人抱住了我。
是我,我等了你一个晚上,知道你会来的。是李均,他的头发已理得很短。
这个送你的男人是谁,告诉我真话。李均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认识,我在酒吧喝醉了酒他就送我回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真的。
但我并没有把那天看到情形去责问他,或让他作出合理的解释,更不会问那个女人是谁。害怕这是个伤疤,再度撩会让自己更加疼痛。
我觉得他爱的是我。我紧紧抱着他,害怕一松手他就会走得很远,象一场梦。
当我把几份单子交给叶宗明的手上时,叶宗明一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摸了摸头发,并不乱,早上是梳过,摸了摸眼睛,在眼皮里,鼻子,嘴巴,耳朵,一样也没少。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劲吗?我忍不住要问。
中午请你吃饭怎么样?
你加薪了?
没有。
升职了?
没有。
是泡到妞了吧?我轻声说。
嘿嘿,也没有。他也压低声音说。
这家伙八成是哪根神经烧坏了,突然变得这么慷慨。你既肯请我又有什么不乐于接受的,白省了我五块钱餐费。
我要了份七分熟的粘板牛排与一份鸡柳汉堡包,你既请我,我又有什么不好意思饱餐一顿的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水苇姑娘能否应答?
和工作有关吗?
一点也没关系。
说就说吧。我在肚子里嘀咕着,有屁就放吧,用不着如此咽咽吞吞的。
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男人,一个能给她温暖的男人。
不是爱情吗?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现在有所谓的爱情吗?现在的爱情就像这块牛排,只有肉的味道,顶多还有点辛辣的酱味,不出一个小时就是排泄物了。
这便是你的爱情观?
我不知道,我是个很矛盾的人,底子里,我是个传统女人,而思想上,叛逆而颓废。我没法把自己统一起来。奇怪,今天怎么老对叶宗明说心里话,莫不是这一餐饭的功劳?
如果一个女人失恋了,她会做什么?
渴酒,泡吧。我不假思索地说。
我昨天就碰到这样一个女人。叶宗明不紧不慢地说。
是吗?我心里有点发毛。
而且那个女人醉得一塌胡涂,若不是我惜香怜玉侠义心肠送她到家,她可能被人贩子卖到某花柳之地做青楼女子了。哎呀,女人呀女人。
我想我半张着嘴,拿叉的手作弧形状停滞在空中的姿态简直象个白痴。
史琼说我这样的人只适合做情人,而不适应做妻子。因为我出奇地慵懒与马虎,当然是指在工作之外的生活中。平时穿的鞋没有变成全灰色的我是绝对不擦的,我喜欢穿长裙长裤,这并不表明我很淑女,因为这省去了费各色长袜的脑筋,特别是连衣裙,一套就脑袋到脚跟,穿也省力,脱也省力,更不用配来配去还有讲究谐调,一想起搭配我就会头疼。常常把拖鞋乱套一气,不管它是左只的还是右只的公的还是母红的还是绿的穿在脚丫就ok,至于袜子内衣穿反了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有时看书看迷糊了还会拿着脸盆去打饭。
我就这么的一个人,我深知此理,所以很早以前我就不期望哪个男人把我调教成贤妻良母,况且我喜欢自由,当我看到裴多斐的“若有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时,我把这句诗奉为我的人生至高准则。
可是我现在累了,经过公园门口时,我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小女孩,两条辫子扎得很高,左手牵着父亲,右手拉着母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叫幸福的东西,我的内心莫名地痛了起来,然后象贼般地落荒而逃。
昏黄迷离的路灯下,我在寒风中颤抖时,我需要一个男人向我走来,给我披上厚厚的外衣,然后拥着我慢慢地走。我孤独的灵魂游离我的身体时,我需要一点爱,一点温暖。然后我会为一个人而改变自己。或许我的灵魂可能永远孤独。
在我愿意改变自己时,我遇上了李均,我希望二胡的声音象一根极细的线,绕过我的心脏,然后永远走不出那根线。我很累了,我需要在一个泊口有停下来的片刻,是的,片刻,不说永远。于勒.桑多说过,“只是为过去的秀发满头,我们今天才秃顶”,是的,只为现在的秀发满头,我们不在乎以后是白发还是秃顶。
我有周期性的失眠症,脑中常有无数杂乱的片段在相互撞击,无法入眠,直至额头发烫,目光眩晕,脸色黯淡,然后我会选择在凌晨独自漫步。我的灵魂一直在我的身体以外存生。
我一直拒绝白炽光的惨淡苍白与冷漠,就象困在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地方,体温在突然间冷却,直至没有温度。我喜欢昏黄的灯光,它让我亲近温暖,思绪在暧昧的陈旧中陷下去,陷下去,像听一些很老的歌,像《酒干倘卖无》,《是否》,《你的样子》那样的歌,象很小时抱着八十年代走私过来的样式笨重的收音机,一次次听着陈汝佳眉目间的忧悒,齐秦磁性的粗犷,罗大佑的自吟自得,还有台湾民谣的暧昧与火热。那是一个热烈的歌谣时代。
我看到李均的窗口还亮着灯,这让我欣喜,这光让我感觉现实中我所能把握的一点温度,并不遥远。走到门口时,我听到一声尖叫,在寂静的空气中有清洌的水花,然后是一片混乱的声响。
我冲了进去,看见鲜红的血从林珊珊裸露的手腕一滴滴地落下,掉在光滑的水磨地面,打着晕,如一朵朵红色木槿在欢烈地盛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角落发着晶亮的光。
怎么啦?我问李均。
我怎么知道她会干这样的傻事。李均目光呆滞而混乱,然后飞快地撕下一块布,包扎林珊珊的伤口,抱起林珊珊就走,林珊珊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弱。而我象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被晾在冷冷的风中,目睹一场别人的闹剧。
回到家时,我接到李均的电话。声音有点沙哑。
总算没什么大事,医生说送得及时,应该没什么大碍。
噢。我只是想静静地听。
她想和我结婚,但她的爱令我窒息,我觉得累,甚至有些烦厌,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她。真的,水苇,在内心,我一直给你保留了一份空间,但你是个捉摸不定的女孩,象风一样地难以捉摸,我没法知道你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特别在你找到了工作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失去了你的任何消息,我发疯般地找你,但都没找到,找到你家,而你爸爸什么都不知道。你仿佛在地球上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内心的虚空,是林珊珊填补了这份虚空。
再次见到你时,我发现爱的是你,我想和林珊珊分手,但你也看到了这情形了,我简直没法摆脱她。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做。他无助的声音象个孩子,我多么想在他身边抚慰着他。可我无能为力,对谁都无能为力,包括自己,我知道,我已在失去一种东西,是我亲手把它埋藏。
林珊珊是个好女孩,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此痴情的女子已很少。我缓缓的说。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个对爱很执着的人,虽然,我爱李均。但我不知道这份压得很深的感觉是不是在多年以后不留一丝痕迹,我不知道。我是个奉信悲剧的女子,圆满与我无关。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如果没有林珊珊,我会给他肯定的回答,可是——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我们都累了,好好地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在恳求他。话筒里是一片寂静,然后我听到嘟嘟的挂号声。我感觉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史琼与她的男友在订婚的地点上发生了分歧,史琼是山东人,说到山东,她男友说到湖北老家,说不拢一块。史琼脾气很大,洗脸时把不锈钢脸盆弄得咣啷响,听得我心惊肉跳,我趁机溜了出去。
我是在一个热闹的超市里碰到李均的,一手推着购物车,购物篮里是满满的婴儿用品,一手挽着挺着鼓胀胀腹部的林珊珊,林珊珊是一副幸福女人的模样。水苇,还好吗?李均的眼中已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还好。我笑着说。
林珊珊也对我微笑着,眼中没有往日的敌意,象一个胜利的女人看着弱小的动物。
过几天我们就要结婚了。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应着。而在心脏流动的液体却在一点点冷却,凝结,冰冻。
一定要喝我们的喜酒哟。我走出去好远,依然能听到一个娇柔的女声在我的耳边不断地回荡,挥都挥不去。我感到彻骨的寒意。
我在一个叫blue的酒吧喝醉了酒,醉得一塌胡涂,一个叫叶宗明的男人架着我回家。
我得了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天大把大把地服用谷维素与维生素b1,有时只好借助安定片得以安稳的睡眠,象个更年期综合症的妇女,可我只有24岁呀。
我拉开了窗,只有一轮惨白的月,所有的星星都暗淡下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