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苍苍-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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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丰琰觉得自己已经过了相信一些东西的年纪。
每一个年轻侠士挂在嘴边上的正义公理,每一个投身江湖的少年子弟所深信不疑的兄弟义气,在他的眼里已经越来越像一个笑话。
所以,当盐帮三当家魏西辰的死讯传到他耳中那天,他也只是略微的沉默了一下,然后熟练的在来人的眼中端出一幅悲痛欲绝的面容:“魏当家义薄云天,如今英年早逝,真是我武林之痛啊。”
来人连忙感谢,捧出丧帖礼貌一番。
收下丧帖,送走了前来报丧的盐帮弟子。悲伤的面具一带就立刻褪去,作为漕运大帮十二连环坞的帮主,这天钟丰琰照旧处理帮内的事物,下午察看账目,晚间还到花楼中请几个州府官员喝了一顿花酒。
夜里回家,有些微醺的走在自家的庭院中,钟丰琰恍惚的听到有人在叫,声音很耳熟:“小三!”
他发愣的回过头去问跟在身边的亲信:“你听到有人说话了么?”
惊讶的忘着他,亲信马上回答:“没有,帮主。”
“小三!小三!”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清亮而年轻,带着戏谑的笑,亲密的叫那个人,重现着一段早就被忘却的记忆:“小三!又在偷喝大哥的女儿红,小心我去告诉大哥啊,有你好受!”
钟丰琰终于慢慢记起,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是年轻时候的他自己。
是那个相信所有的正义都将被弘扬,所有的罪恶都将被清除,有一个义兄和一个义弟,深信不疑的认为自己可以随时为兄弟洒尽一腔热血的那个年轻的他。
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前?后来的铁掌大侠严瞬开,十二连环坞的帮主钟丰琰,还有盐帮的三当家魏西辰,曾经是义结金兰,相约来闯荡江湖的异姓兄弟。
不怎么响亮的打了一个酒嗝,钟丰琰无声的笑了起来。
那天,跟在十二连环坞龙头帮主钟丰琰身边的亲信,讶异的看着自家帮主在发了一阵愣之后,忽然笑得弯下腰去,只是尚且带着一丝来不及收拾的怅然的笑脸,在灯光下看来,居然透着些悲凉。
这一天,是德佑七年的八月初九,盐帮三当家魏西辰死去的第七天。
这一天,未归山庄的温昱闲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打败,另一则传奇带来的另一拨江湖潮涌即将来临。
这一天,滇北的一座古城中,美丽优雅的灵碧教教主陈落墨,用轻淡的口吻念了一首旧诗,然后下令自己教中的光明圣堂和间柳堂,去取那个叫做萧云从的年轻的性命。
在很多人没有预料到的时刻,风云早已无声聚涌。
德佑七年十月初三,京郊凌府别院吹戈小筑。
“收官!”兴致很高的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一身棕袍的清癯中年人合掌笑着:“猜猜我赢你了多少子?”
白衣的丽人略带沮丧的推了棋盘,索性耍赖:“不数了……总归我赢不过你就是!”
中年人笑着,也真的不再去官子,闲闲的拈了一粒棋子敲着棋盘:“说起来也有几年没见了吧,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抬腕支了头,白衣丽人一举手一投足间,无不是优雅雍容:“左右教里也没什么事。怎么,利大哥不想见我?”
中年人笑了起来:“你这是在挤兑我不是?我是怕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白衣丽人也掩嘴笑了,打趣的说:“这么说我要是真无事,难道就不敢登你这个三宝殿了啊?”
给她逗得一阵笑,隔了一会儿,中年人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手间的棋子,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面前的紫檀木棋盘,在清脆的撞击声中开口:“落墨,你难道真要置焕儿于死地?”
没料到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白衣丽人僵了一下,才浅笑着开口:“我怎么没听你叫过他焕儿,你不都一直叫他‘龙椅上的那个人’么?”
“再怎么说,这孩子出生以后,第一个抱他的人是我。”中年人说着,眯了眼,似乎已经沉浸到往日的回忆中:“真是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孩子啊,不哭也不闹,只是用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你……”
沉默了一下,白衣丽人从桌前起身,话声中,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冷冽:“你不用在想着用这种话激我了,如果心软的话,七年前我就软了。”
像是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中年人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极轻的叹息了一声,淡淡的:“落墨,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肩膀只颤了一下,白衣丽人的声音冷然:“谁让他也是咱们睿宗陛下的儿子?”
中年人也不再说话,幽静的园子里顷刻间只剩下秋虫的低鸣。

白衣丽人手腕伸向腰间,一抖腕,手中已经握住了一柄软剑。柔韧的剑身,雪亮的剑面,反射出奇异的浅绿,随风微微摇曳,宛如一支刚抽出嫩枝的柳条。
把软剑轻放在石桌上,白衣丽人开口:“请利大哥把这柄杨柳风转交到那个小姑娘手中。”她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说,“至于怎么促成接下来的事,相信利大哥自有主张。”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喃喃的念着剑身上的铭文,中年人用指肚抚过光滑一如少女肌肤的剑身。
这柄摇曳生姿的名剑上,银钩铁划的铭文,写的偏偏是这么悲切的情诗。
“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淡淡笑了笑,中年人把手指从剑身上抬开,“如你所愿,落墨,无论如何,我会促成那个结局。”
得到了保证,白衣丽人轻笑起来,侧身一福:“那落墨就写过利大哥了。”又婉丽一笑,“那么落墨先告辞了。”
微微颔首,注视着她清丽的身影消失在花木的掩映中,中年人终于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长剑,在嘴角扯出一丝微苦的笑容,喃喃自语:“从不心软么?希望你真的不曾后悔过,落墨。”
杨柳风,传说中能够克制帝王之剑王风的唯一利刃,在辗转流传了数代之后,躺在了他的面前。
微微的笑了起来,首辅府最得力的幕僚,被属下称为‘利先生’的棕衣中年人握住三尺软剑,中指弹上剑脊,铮然有声。
起身握剑横劈,内力到处,青锋疏忽挺直,剑光急风过处,落叶枯黄翻飞,零落满地。
“所恨年年赠别离。”雪亮的剑光映着中年人的脸,映出了那张清癯的脸上隐含的悲凉,“这么多年了,还是赠别离……”
他起身把剑收在手中,走出小院。招手叫过一个站在门外的文士模样的青年:“远江,你去给冼血送信,叫他带着大小姐留在江南,不必回来了。”
拱手答应,儒雅的青年笑了笑:“先生,先前不是要罗先生尽快把小姐带回来么?”
“尽快带回来,是怕跟那个人纠葛太深,如今是惟恐纠葛不深……”回答着属下的疑问,中年人微眯上幽深的眼眸:“纠葛不深……怎么会成孽缘?”
笑着沉默了一下,被称为“远江”的青年文士又笑笑:“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不再跟他说话,中年人负手走开,他的很急,直到走得远了,还能看到握在他手上的长剑,雪亮而莹绿的淡薄光芒。
“杨柳风啊……”很轻的说了,一身白衣的青年淡淡一笑,俊逸的长眉微微挑起,“原来是孽缘。”
说完,也跟上中年人的步伐,消失在深秋的花园中。
挽出的刀光逼退最后一个敌人,徐来颇有些无可奈何:“我说,对付你的人怎么痴傻见长了?这几天尽派来些杂兵,闭着眼睛都能打发,我都快打瞌睡了!能不能来点有意思的?”
“大概是看派高手来也不怎么奏效,所以才拖住咱们的精力,以图后事。”轻甩手中的王风,萧焕把剑重新拢到袖中,随口答了。
“有种了面对面明刀明枪,最烦这种阴损招数!”为这几天不断捣乱的宵小头疼,徐来忍不住破口骂。
“的确让人心烦,”萧焕正拢着手低头若有所思,突然开口,“我好像想到,如何能让这帮人不再烦人……”
“当真?”徐来立刻兴奋起来,“那还不赶紧?我不是怕打架,我就怕打无聊的架!”
“说不准吧,试一试。”说着,萧焕抬头看徐来,“要麻烦徐兄去查一个事了。”
徐来痛快点头:“你啰嗦什么?还不赶快说是什么事?”
给他说的笑了起来,萧焕也点头:“好,马上告诉你……”
细细的说出心中的疑惑和打算,看着徐来皱眉认真倾听,萧焕的唇边也不自觉露出了一丝带着暖意的淡笑:身为一个并不见得有多深交情的朋友,徐来本可以置身之外,就算在伸手略略相助之后再退出,也没有什么不妥。然而他却留了下来,不管什么危险艰难,都留下来真心帮他,从未退缩。就连刚才的埋怨,恐怕也不是真的不耐烦,而是担心自己身子不好,被那些人拖累到,才假装的吧。
说完了该说的话,笑了笑,萧焕看着徐来的眼睛:“徐兄,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是我今生之幸。”
被他说的一愣,徐来随即皱起浓黑的长眉,眼角却还是有一丝赧然露了出来:“这话彼此明白就好了,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
这次是萧焕听了他的话后,“哧”的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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