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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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慌慌张张、衣服都没有穿整齐地绕到乾清宫时,不同于这几天以来的吵吵闹闹,大殿内正是一片肃静。
正在朝会,现在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乾清宫,我也只能站在侧门后不起眼的地方,尽力了解一点殿里的情况。
连呼吸声都可以听清的死寂又持续了一阵,终于,萧焕的声音响起,他轻咳了一声,口气淡漠:“诸位卿,可想好了?谁来主持会审?”
又是一阵沉默,隔了片刻,才有人出列,沉静回答:“臣吴琦膺,愿主持。”
位列第三的阁臣,分量还是不够。
戚承亮是从一品的大将军,还有爵位在身,按律在圣旨未下之前就算五军都督府也没有权力拿人。这次戚承亮回京,说是押解,其实是他为了避嫌,自愿返京的,别说囚车锁链,连副将和随从都带着,跟平时回来述职受赏没有什么两样。
况且贪赃和渎职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只要没有真的贻误军机,对于实务在身的武官来说,一般都是做罚俸降职就算了事。
不过我不信这就是掀起这次风波的主使者最后的目的,为了给一个武官降职,就值得几乎全朝的文官大动干戈。戚承亮还不至于大奸大恶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吧?
还正想,殿上萧焕就淡淡开口:“准吴卿所请,三法司五军都督府会审,十日后如若还无结果奏报,朕来殿审。”的55
这次殿下总算有了反应,各司的几个长官纷纷出列领旨。
此后萧焕又交待了几句,就此散朝。
这个朝会真是开得简短,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几日里以来的争执就被打住,跟我和炼在朝上时吵闹上几个时辰的情况真是天壤之别。
朝臣跪在地上送行,萧焕下殿从侧门回宫。我还是躲在门口,刚看到他的身影走出大殿,就顺手一推身边的小太监,让他把门关起来。
萧焕一身冠带朝服,似乎是没料到我来得这么快,惊得轻咳了两声:“苍苍你……”
我不等他话说完,低头拦腰把他抱起来就走。
“苍苍?苍苍?”他惊讶的叫我,却不敢乱动,语气有点哭笑不得。
毕竟是男人的体重,再加上累赘的朝服,原本觉得应该轻松走完的几步路居然抱得我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才把他放在登在殿外的软椅里,我还没说话,他就笑着:“怎么了苍苍?”
还敢问我怎么了?今天这次大朝,他从昨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计划了吧。他在廊下拿着那封弹劾的奏章,我不信他只看了一半,恐怕早就看完不知道多少遍,又翻回去细看的时候才让我给撞见。下午他装作清闲的样子跟我去凤来阁,回来后早早劝我睡觉时,暗地里就一直在盘算今天的事!
气得直想冷笑,我一仰头,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挥手撩开挡在他脸前的白玉旒,用嘴唇狠狠堵住他的嘴。
不管大殿四周侍立的太监隐约的抽气声,带着气几乎是在咬他的嘴唇,我一直吻到他吸不上气轻咳出声,才放开他,半跪在软椅上,一手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一手轻揉他的胸口。
他给我吻的黑瞳里都带了点水光,边咳边笑:“苍苍……在这里真的容易被人看到……”
“闭嘴!”躲在大殿侧门边鬼鬼祟祟站了那么久,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冷冷一眼回过去,“再啰嗦就地强暴你。”
他立刻听话闭嘴,脸上却还是一副忍笑的表情,只是给我抱着揉了半天胸口,还在不时很低的咳嗽。
是谁凌晨就爬起来冒着寒气上朝?自作自受!
暗暗的骂着低头,就觉得放在他胸口的手腕有点酸。
手被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握住,又抬起头,他静静的看着我,笑了笑:“苍苍,抱歉。”
又是随便道个歉就想糊弄过去!撑大和手腕一起开始酸的眼眶,我继续瞪他:“觉得抱歉了就今天晚上主动脱衣服给我看?”
“嗯?”他微挑长眉,“不用留给你扒?”
“没解释清楚。”我正色,“先主动脱一遍给我看,再重新穿上给我扒!”
回到养心殿之后,就是照旧开始一天的生活,上午他召见大臣议事,中午如果有空闲,就在一起吃饭。我上午去景阳宫看一下孩子们的功课,料理宫里一些杂事,午饭后准时去凤来阁。一切都像回到他没病之前的样子,如果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更加的琐碎和平静。
午后去西暖阁向他告别时,我俯身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他抬起头淡笑着目送我出门。
到了凤来阁之后,照例是一堆逞凶斗狠的江湖事务,风波虽大,也比朝上那些乱晃的暗刀子痛快明白许多。
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慕颜捧着茶杯坐在我身边闲聊,随意的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关于萧焕的:“你跟白阁主有些不对吧?”
我听了之后愣愣,才说:“什么不对?”
他淡看我一眼:“不要对我说你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从白阁主这次昏倒醒来后,你连在他面前说句话都不敢大声了,你还敢说没有不对?”
劈头盖脑的一顿话,说得我一阵发愣,缓了缓才笑:“也没到有不对的地步吧,可能我还是有点后怕,过几天就好了。”
“白阁主的身体的确也是让人不担心不行。”他抱着茶杯,“还记得三年前我给海南剑派掌门刺了一剑,又拖着不治结果回来后在床上足足躺了1个月那次不?你知道无杀见我后做了什么?她一拳打在我伤口上,还带着三个小鬼跑到总堂,硬是两个月都没再见我。吓得我如今再跟人动手,一定提前掂量一下,确定对方连我一根小指头都伤不了才敢出手。”
我只知道前几年无杀跟慕颜大闹了一场,急得慕颜一天写几封飞鸽传书到玉龙雪山去,还不知道原来是因为那次慕颜受伤的事,忍不住笑起来:“还真像是无杀会做的事……”
“像是她会做的事,也是八年前的你会做的事。”慕颜悠悠的,“所以我才说你跟白阁主有些不对。”
八年前?八年前知道他积劳成疾到昏倒,我会怎么做?大概会跳起来骂他,说不定也会像无杀一样,干脆赌气几个月不见他,或许还会干出点别的气急发狂的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连生气,都要小心翼翼。”慕颜侧头看了我一眼,把杯子放在桌上,出去前最后向我摇了摇头,“实在太不像你了。”
我愣了愣,才“哼”一声笑出来,这家伙,莫名其妙说这么一通话,简直像故意跑来嘲笑我的。
笑过之后抱着茶杯出了一阵神,反正也没什么事了,正想怎么打发剩下,前面突然有个弟子跑过来通报,说是有个打扮富贵的妇人要见我。
稍微有点奇怪贵妇怎么会找到凤来阁来,我还是到前面的会客厅迎接,刚进到厅内我就站住,脑袋里翻过无数种称呼,才选了一个叫出来:“武姐姐。”
听到声音,正站在窗前出神的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妇人连忙转过身来,看到我就笑了,端丽的容颜还是当年的样子:“皇后娘娘。”
“在这里不是这么叫的,”我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在这里要叫我凌阁主或者凌夫人。”
来的人是武怜茗,当年她出宫嫁人之后,曾经给我写过两封信告诉我近来的状况,我也曾回过她信。后来就这么零零散散的,也都在联系。我知道她的夫君是一个不常在京城的官员,她对我的近况大概也有了解,因为每次我都是从凤来阁内把信送出去的,所以她可能是从历次送信的小厮口中推断到了我在凤来阁内。
听我这么说,武怜茗微怔一下,然后才笑起来,却不再称呼我皇后娘娘:“您还是这么爱闹。”接着笑着向我解释,“本来是想到宫内拜访的,但是那里规矩实在太多,”她又犹豫了一下,“耳目也多……所以我就冒昧问了送信的小哥,找到这里来了,没想到您真的在这里。”
平时通信的时候她可没这么客气,我一直都觉得武怜茗和幸懿雍以及其他宫里的女人不同,心思要单纯善良的多,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还在跟她通信。笑了笑,我开门见山的开口:“武姐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武怜茗顿了很久,再抬起头时,明亮的大眼睛居然有些红:“娘娘,求您帮帮我夫君。”她深吸了口气,“我的夫君,是威远侯。”

威远侯戚承亮?我记得他的原配诰命夫人是个容貌不起眼的中年妇人:“武姐姐,你是……戚将军的妾?”
她连忙向我解释:“夫君和夫人都对我很好的,”说着略微带些涩然的笑了,“虽然我是从宫内出来的,但是夫君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待我也从来都不比夫人差。”
张了张嘴,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武怜茗是官家小姐出身,再加上容貌出众,当年如果不是进宫,只怕夫君不是青年才俊,也得要家世煊赫,决不会去做别人的妾。
看出我的局促,武怜茗笑了笑:“娘娘您也不必在意,当初进宫,也是我爹娘恋慕富贵,自愿送我入宫的,我一直都没有怪过您和万岁爷。”她说着,突然起身,郑重向我一拜:“我知道夫君这次的情况很凶险,我今天来,只求娘娘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能帮助夫君脱困。”
她都这么说了,我只好也站起来,扶她站起:“当年在山海关的时候,戚将军差不多都算救过我的命了,不用武姐姐说,我也会尽力。”
武怜茗起身看着我,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感激和泪光:“多谢娘娘。”
很多年不见,武怜茗我们两个又说了很多话,一直聊了一个多时辰。她刚才说戚承亮和他的正室对她很好不是假话,她脸上丰盈的水光和幸福安宁的神情是做不了假的。
很长的谈话中,武怜茗没有一句提到过萧焕,实际上这几年的通信里,她也从来没对萧焕的情况问过只字片语。当时那个追逐着萧焕的身影,甘愿为他守灵的女子仿佛已经不见了踪迹。
知道抓住眼前的幸福,失去的就不再追悔留恋,或许在当年那些玲珑剔透机关算尽的女子中,她才是真正聪明的那一个。
送走了武怜茗,我抬头看看天色,虽然还有些早,但是阁里也没什么事了,于是就提前回宫。
转过影壁,走进殿前的小院时,就听到西暖阁内有说笑的声音,我还正疑惑是怎么回事,冯五福就迎了上来,一向笑嘻嘻的圆胖脸上,表情有点不大自然,居然分外客气:“奴才见过皇后娘娘,您回来了?”
“是啊,”我点头向里面走,“是谁在里面?荧公主和李统领回来了么?”
“回娘娘,是……”冯五福还没说完,西暖阁的门就打开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说好了啊,万岁爷,明天您要带我去!”
我已经走到了暖阁门口,听到萧焕的声音里带着笑:“不行,我说过了,明天我没有空闲。”
我笑着插了一句嘴:“去哪儿啊?”
“去看大戏!”门内那个一身淡粉衣衫的少女飞快接口,接着突然“呀”得一声跳起来,回头看到穿着便服的我,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您是……皇后娘娘?”
“我不像?”我笑着看她。
“像的像的,”她连连点头,还吐了吐舌头,“就是太年轻太漂亮了点……”
让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这么说成就感可不大,我笑笑:“你叫什么名字?很会说话啊。”
“这个是礼部段爱卿的女儿。”萧焕从桌前站起来,笑着说。
“我叫静雪,我爹是三品侍郎。”那个少女快嘴快舌的接口,“我还以为今天只能见到皇上万岁爷,没想到连皇后娘娘也见到了,真是赚够本了。”
“段静雪?”我笑着看她,“好名字啊。见到万岁爷就算了,见到我有什么高兴的?”
“当然要见皇后娘娘了!”段静雪说着,嘟起粉色的嘴唇,“见了皇后娘娘,才能跟民间的传说对上号儿啊。”
“啊?还有我的传说?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段静雪看了看我,大大的眼睛并不闲着,边说边又往萧焕身上溜了一圈:“大家都传说啊,说皇后娘娘和皇上伉俪情深,当年皇上被柳太后陷害流落江湖,是皇后娘娘拼命才把皇上找回来的。还有说书先生在天桥天天讲呢!”
“是不是说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把皇上救回来了啊?”我笑。
“是啊是啊,”段静雪拼命点头,“皇后娘娘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真的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啊,还经过火焰山女儿国盘丝洞。”我笑笑的。
“但是我觉得值啊。”段静雪吐吐舌头,“能把皇上救回来,就算再多个八十一难我也愿意!”
“因为皇上是皇上?”我笑着看她。
“不是啊!”她立刻瞪大眼睛,仿佛很不可置信,“不管皇上是不是皇上,都绝对值得的!”
“嗯,”我笑,“皇上的脸很好看吧?”
“呃……”段静雪一下咽住。
我一步一步勾着段静雪说话,萧焕早就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了,这时候“哧”一声轻笑出来:“好了苍苍,别逗静雪了。”
我也不避讳,回身就揽住他的腰:“家里有美人,当然忍不住就想炫耀一下嘛。”
他也没有避开,笑着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今天都还好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会比你更需要。”我瞥了他一眼顶回去。
“咯咯,”段静雪忽然清脆的笑起来,一手遮住嘴,大眼睛弯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感情真的很好啊。”她说着,放下手敛衽行礼,巧笑不变,“静雪刚才已经和皇上倒过别了,现在向皇后娘娘告退。”
说完,看着我笑笑眨眼:“对了,皇后娘娘,皇上真的很好看,方才静雪忘了答了。”
一套礼节轻盈快速,丝毫不乱,人转眼间已经退了出去。
我回头看萧焕,他笑了笑:“静雪是五福放进来的,她的父亲段庆肃想把她送到后宫里来。”
真受不了这帮每天拼命想办法要帮萧焕扩充后宫的人,萧焕那个永不再纳嫔妃的诏书都颁五年了竟然还不气馁,毅力可嘉。
“啊……”我点点头,“看出来了,五福那个胖子刚才看到我就一脸被捉奸的表情,皇后娘娘还叫得特别客气,不过宫女现在不缺。”
他笑起来:“苍苍,你今天有火气吧。”
“你也看出来了?”我扬眉,“刚才我的敌意表现得有那么明显?比你昨天在一水院表现得还明显?”
他轻笑:“还差那么一点儿?”
我满意点头:“所以说我还是很大度的。”
停了一下,我转过身面对他,抬头:“萧大哥,我很生气。这次你一声不响的瞒着我累到晕倒,今天你悄悄瞒着我上朝,我很生气。气到想把你绑到床上,不停骂上一天一夜。”看着他,我深吸一口气,“不过我想了,这么做你会听到头疼,我也会骂到喉咙疼,所以还是算了。但是我很生气,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也看着我,他挑起唇角笑了:“我知道。”微顿了一下,还是笑,“对不起,苍苍。”
反正我总是对他的笑容没办法,只好也跟着挑挑嘴角,然后点起脚尖,仰头,吻住他的嘴唇。
他低头,托住我的腰。
不再是早上那个赌气惩罚意思占主要的吻,我的心跳渐渐快得就要跳出胸膛,手臂也收紧搂住他的脖子。
居然不知道过了多久,衣角突然被人拽了拽,身边响起一个声音:“爹、娘,你们抱好久了。”
一口口水差点呛进喉咙里,我和萧焕瞬间推开对方。
一手去摸嘴上还有没有留着口水,一手胡乱去整有些凌乱的衣衫,我气息还是不稳:“那个……嗯……小邪啊,谁带你来的?”抬眼看到萧焕也胀红了脸颊,正在整被我无意识揪乱的玉冠。
真是再没有这么狼狈的父母。
“五福公公。”小邪一指门外,冯五福只冒出个脑袋,立刻就缩了回去。
这个死胖老头!一定是看段静雪的事情败露,怕我找他算帐,就去把小邪引来救急。
我恨得牙齿痒痒,吸着气咬牙:“萧大哥啊,我看还是把冯公公这个月的饷银啊封赏啊全都免了吧,反正他有别人的银子收……”
萧焕轻咳了一声:“两个月。”
小邪站在一边,手里还抱着一个冯五福给的东瀛布娃娃,瞥着嘴看我们俩:“老羞成怒。”
很长久的和一个人待在一起会怎么样?
很早以前我以为只有慢慢互相忍让。为了对方把自己压到再也不能开怀畅笑,再也无法觉得自己还是自己。后来才渐渐明白,原来很长久的和一个人在一起,还可以坦诚着敞开胸怀,把自己变得更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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