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春从地上站起，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在桌案上铺展开来。但见山川河岳，道路连接，城池点点，笔力十分遒劲，画的尽管简陋，分明看得出来，是一副地图。
“一年来，追随大当家转战各地。小人暗暗留心鞑子边防重镇，此图便是根据实况所绘。”常遇春叉手请刘聚观看，一一指点，“突出海中的为山东；此处是河北；这里是大都；我们现在的位置，则在此处。”
赵过赞叹：“哥、哥哥人杰。”
刘聚钦佩之色流于言表，只从这副地图，就能看出常遇春不愧名将之名，非同寻常之辈。非胸有大志，谁会处处留心，把行踪过处，制成地图？
常遇春又一一指点图上标有特殊记号的地方：“此为鞑子兵屯之地，此为站赤驿道，此为屯粮之所。”躬身道，“遇春斗胆，愿给大当家试讲天下势。”
“快请起来，我洗耳恭听。”
常遇春起身，手指在地图上勾画圈围，侃侃而谈：“大当家请看。大周张士诚称雄江浙，天完徐寿辉傲据蕲黄，台州方国珍呼啸海上，芝麻李被击溃之后，余部在永义王赵君用带领下，连并濠州，横行淮泗。淮泗江南，处处烽火。安徽河南之地，则尽在宋小明王精兵覆翼之下。
“其间又有无数豪杰，或据一城，或连数州，数不胜数。
“更何况红巾之行，游击作战，出没难知；鞑子为守城所羁縻，动为所制。方今天下，便如漏屋着火，火头遍地，而鞑子只一个就水之桶，下手无处，张皇四措而已。
“我众敌寡，鞑子若集合重兵专攻一处，则天下皆知，八方援兵朝夕可聚；我形难测，鞑子扑灭一处火头，遑知又有几处焰苗趁机而起？此所以红巾势日张，而鞑子日趋疲于奔命。”
刘聚聚精会神，赵过屏息凝气，两人鸦雀无声，静悄悄听常遇春分析。
常遇春顿了顿，接着说道：“小人之见，江南太远，群雄遍地，大城有用之所，几乎皆被之占据，咱们人生地疏，去也无用。用武之地，恰在淮泗以北。宋小明王悍蔽一方，势力漫野遍天，虽是鞑子主攻方向，眼下形势，还是一片大好。”
说到这里，他忧虑转折：“不过，腹里重地，不比江南，稍有差池，鞑子京畿不保。俺认为，小明王目下虽如日之初生，光彩夺目令人不敢仰视，但是，却也正处在风口浪尖，最危险的地方。刘平章纵有大略，鞑子全力以赴的局面下，前途不好说。
“但，这也是大当家可用的机会。有他吸引鞑子注意，咱等正好借势崛起。”
“河南安徽都为小明王势力范围，咱们能去哪里？”刘聚提出疑问，他从没接触过这些，此时的战略眼光直等于无。
常遇春手指往地图最左侧空白处一圈：“便在这里。”
“陕、陕西。”赵过叫了出来。
“正是。”常遇春双目熠熠生辉，精神振奋，道，“关中，三秦之地，自古王者所居。东濒黄河，南据汉水，西抵羌戎，北届朔漠。有四塞之固，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人骏马之利。
“而且，自徐州芝麻李起事以来，陕西各地军马连遭征派。就在上个月，因小明王势大，俺听说，鞑子狗皇帝还又调了一支陕西兵马出关守河南。留在关内的军马，除凤翔的陕西蒙古军都万户府之外，再无其他。虽也令了一支人马严守潼关，鞑子军马空虚，又怎守得住？只要有三万之众，必可破关。
“一旦入关，长驱直入，数日可达长安。以之为基，外锁潼关拒鞑子军马，内则从容不迫席卷南北。大当家，得关中之地，易如唾掌。
“关中既定，得陕北陇西之骏马，冶横山秦岭诸脉之铜铁，又有延安临潼各地之盐利，聚三秦善战果敢之民，实在可战可守。大当家，得此地，进可成大业，退可保一方。”
他兴奋、富有煽动性的话，感染了刘聚，使得他暂时忘掉了自己的处境，悠然神往。神往是神往，冷静是冷静。他纵然对天下势一窍不通，也知道实际操作起来，绝不会像常遇春说的这么简单。
常遇春缓了口气，接着道：“最重要的是。年前九月，鞑子丞相脱脱总制诸王、诸省各翼军马，抽尽天下兵号称百万围困高邮。当其时也，高邮孤城，诚王士卒不过数万，负隅三月，鞑子竟疲师无功，一朝自溃，天下震惊。
“红巾为之张势，鞑子自此再无后力。大军百万，一时四散，散而无所之者，从红巾者甚多。犹如猛虎无了爪牙，腐朽之木一般，触之即倒。大当家，此，正我辈奋起之时。”
只是，刘聚问道：“三万人马，从何召来？”
常遇春转开地图，手指顺着洪洞县所在地，往下偏移一点：“这里，晋宁路路治临汾。”
晋宁路本名平阳路，因地震改名。三等分类里，属上等路，在山西西南诸路中，经济、人口首屈一指。但是，这并非常遇春的重点：“鞑子大都用粮，仰给江南漕运，年需三百万石。自方国珍雄行海上，张士诚占据高邮，漕运为之断绝。大都乏粮，河南诸地供给不足，乃从陕西延安诸地调集。
“粮粟，地产年有定数。大都征调，陕西细民就饿了肚子。数月来，俺留意观察，这晋宁路挨近陕西，还算富饶，引来大批陕西流民求食。人一多，粮就不够。弱者倒毙沟中道上尸体枕藉，强者也无非苟延残喘坐以待毙。
“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乱世之中四处流离，过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小民如羊，他们缺少的，只是一头肯领头的猛虎。大当家只要能夺下临汾，以回陕西为号，朝夕之间，十万众可致。”
随着常遇春语调放缓，刘聚沸腾的热血也渐渐回归原位，清醒起来。口中应和，学所看三国之类书中人物讲话：“有理，有理。将军所讲，令我有拨云见日之感。天以将军归我，如虎添翼。”
他盘算，行不行试过才知。
反正已是杀官造反之身，横行四五年，他的画影人形，很可能早悬挂各处元军地盘。既然如此，也不差再振臂一呼。何况，常遇春说的头头是道，凭他名将身份，刘聚还是比较相信他的，料来其谋划可行。
闻听刘聚之言，常遇春大喜过望。再度拜倒：“小人横戈在前，任供大当家驱驰，虽死犹生。”
“小、小、……”赵过跟着拜倒，激动的又说不出话来。
往昔见这位刘大当家，专好杀人放火，唯以酒色财气为务，毫无大志。常遇春早想脱身而去，一则因了刘聚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一则他还未曾选好可投之人，所以一直牵绊到今。
直到昨夜，攻下县衙，酒席上见刘聚不时皱眉，一改常态，隐约忧心忡忡的模样。酒居然也没曾多喝，常常神不思属，考虑什么生死相关的大事一般。不由引动了常遇春的疑惑。
众人多年杀官，不折不扣亡命之徒，还能有甚么生死大事？除非是更大的冒险，所以才犹豫不决。那么，什么险比杀官还大？答案呼之欲出。当然，他也知道，这是他以己心度彼腹。借鉴刘聚从前表现，他不敢肯定，怕自己猜错了，所以隐忍不发。
又到谈论今后行止，往日也不是谈论一次了。每次兄弟们稍微提及，刘聚就勃然大怒，讲甚么大丈夫岂可受制于人的套话，实则无非贪图眼前快活。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刘聚乡里老文，和憨大胆的陆千十二敢主动提起。
没看罗秀才之流，就不发表意见，但凭刘聚言谈？
可，今日刘聚果然大不同往日，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加入讨论。提及甚么朱元璋，常遇春倒也偶有耳闻，听说这人兵马虽少，部属严肃，和形同流寇的大部分红巾截然不同，像有大志之人。
但是，这个人，连向来留心天下势的常遇春，也仅仅略有所知。而一向酒色阵里打滚的刘聚竟然也知道，听语气，还颇是赞赏。能赞赏有大志者的，本身岂能无大志？
常遇春怀疑，刘聚往昔做派只是一种伪装，静候时机。而大丈夫云云的话，还真有可能是他肺腑之言。毕竟，一个没一点本事的人，又怎能纵横剽掠腹里数年，使得鞑子束手无策？就拿巡夜来说，仅他一年所见，风雨无阻，雪下三尺，刘聚也是夜夜如此。这等坚韧性格，一般人物怎么能做的到。
——他却不知，刘聚之巡夜，为的是安全第一。保不住命，酒色怎享用？
再到分散金银之时，破天荒又见一向贪财的刘聚要主动拿出他那一份赏赐给自己，一副笼络人心的姿态。他的怀疑顿时变成确定，刘聚果是真人不露相，待机而动。
那为何现在要动？联想到上个月小明王称帝的消息，常遇春恍然大悟，大约是刘聚因此受到刺激。不愿沉沦，起了争雄图霸的念头。
但是，他还是不能确定自己观察、推测、猜度的对不对。辗转思考了一夜，下了决定。全盘兜出他这几个月以来的谋划计策，以此来试探。
刘聚答应，便留下来，竭力辅佐。若是不答应，也算是尽了一点报恩的念头，寻机离去罢了。
等赵过结巴完，常遇春止下思绪，端端正正拜了三拜：“如此，便请大当家召众头领，聚会大堂，以定举止。”
——
1，高邮。
高邮自为张士诚占据，数度攻伐无果。
因高邮连通东西，关涉江南漕运，地位极其重要。至正十四年九月，“诏脱脱以太师、中书右丞相，总制诸王、诸省各翼军马，董督总兵、领兵大小官出征高邮，黜陟予夺，一切庶政，悉听便宜行事，省、台、院、部诸司听选官属从行，禀受节制。西域、西番皆发兵来助，旌旗累千里，金鼓震野，出师之盛，未有过之者。”
十一月，大兵至高邮。“脱脱师号百万，声势甚盛。及抵城下，毛葫卢军已有登其城者。忌功者曰：“不得总兵官命，如何辄自先登！”乃召还。及再攻之，不下。”
十二月，“诏以脱脱老师费财，已逾三月，坐视寇盗，恬不为意。削脱脱官爵，安置淮安路。以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知枢密院事雪雪代将其兵，统其军。”
“脱脱总天下兵围高邮，日事攻击，矢石雨注，堕其外城，城中几不支，震恐，自分亡在旦夕。日议降附，又恐罪在不赦。围者亦指日望成功。
忽有诏旨来卸军，军中闻之，皆大哭。当诏未开读时，参议龚伯遂进曰：‘丞相出师时，尝被密旨。今奉密旨，一意进讨可也。诏书且勿开，开则大事去矣。’脱脱摇首曰：‘不可。’遂受诏。
城中闻诏解脱脱权，勇气百倍，出城拒敌，诸卫铁甲军抱不平者，尽皆散去，或相聚山林为盗，大军百万，一时四散，高邮不可得而复矣。
先是，诸大臣子弟从行者，哈麻历告其家，阴遣人来军中曰：‘诏书且至，不即散者，当族诛。’故散之之遽如此。
其散而无所之者，多从红军，如铁甲一军入襄阳，号铁甲兵者是也。”
2，毛葫芦军。
地主武装。
至正十四年五月，“立南阳、邓州等处毛胡芦义兵万户府，募土人为军，免其差役，令讨贼自效。因其乡人自相团结，号毛胡芦，故以名之。”
3，脱脱。
元末名相。师从吴直方，元朝君臣中通晓儒学的不多人物之一。
侍君忠，侍亲孝。忠，从他百万大军甘愿自解就可看出，孝，“诏免太师马札儿台官，安置西宁州”时，他请与父俱行。后来马扎尔又被贬到甘肃，他一直跟从，直到半年后，“马札儿台薨，召脱脱还京师。”
至正九年，“佛朗国进天马，黑色五明，高大神骏，置之群马中，如橐驼而立羊群。时，脱脱尚未复相，顺帝言：‘人中有脱脱，马中有佛朗国马，皆世杰出者也。’”
顺帝宠妃奇氏言“脱脱好人，不宜久在外。”
自小聪慧能有礼。“太师马札儿为小官时，尝赁屋以居。居有桃树未实，至熟时，脱脱尚幼，一日尽采以贮小奩。太师归，思问曰：‘此桃何在？’脱脱曰：‘当时赁屋时，未尝言及此也，当还其主。’太师深喜之，所以他日亦拜相为太师云。”
权相伯颜，是他的伯父，骄横跋扈。他忧虑会因此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不测之祸，和父亲马扎儿谋定，趁他柳林打猎，关闭城门，奏请顺帝，贬往南恩州，半路病死。
马扎尔代替相位，收受贿赂毫不顾忌。脱脱又劝他自辞相位，而有他来接任。可谓有远见而不避亲。任丞相之后，颇重文教，复开科举，修辽金宋史书。
但他毕竟是代表蒙元统治阶层的，韩山童、芝麻李反后，“朝廷省吏抱牍题曰‘谋反事’。脱脱观其牍，改题曰：‘河南汉人谋反事。’欲尽诛之。”当时的有识之士，从此就知，元朝国运不长了，“汉人岂能尽诛”。
而且，变钞、开河，这两个导致红巾起义的直接导火线，也都是在他任内进行的。
4，伯颜。
他跋扈的本钱是握有军权，有七衙卫军在其手中。
“专权蠹政，贪恶无比。”由太傅晋位太师，拜中书省右丞相，上柱国，晋封秦王，又称一字王，兼领诸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去官职名称总计二百四十六字，总领文武大权，但凡稍有实权之署，甚至天文、医人、修史、养马，皆归其管，自称大丞相。
因他位高权重，所以满朝文武都巴结他。
至元四年，他过生日，“百官填拥，中丞耿焕年迈拥倒在地，踏伤其胁而出。”人多到这种程度。“有谗佞者，云：薛禅二字，往日人皆可用，世祖皇帝尊号之后，遂不敢称。今伯颜太师功德隆重，可以以薛禅名字。”又有人云：“凡省官提调军马者必佩以虎符，今太师功高德重，难与诸人相同，宜造龙凤牌宠异之。遂造。”又有人云：“所授宣命，难与百官一体，当用金字尊荣。后乃用金书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八字，余仍墨笔。”
据说他和太皇太后有私，“数往其宫中，或通宵不出”。时人谓“上把君欺，下把民虐”。
做为蒙元统治阶层，他的民族歧视也一如前辈。
“汉儿南人不得持寸铁，禁天下百姓养马。”不说这两条元朝统治者的老生常谈，他曾提议尽杀张王刘李赵五姓，只因算命的说他将来死在南人之手。
他看不起汉人，曾对顺帝说“陛下有太子，休叫读汉儿人书，汉儿人书好生欺负人，往时我行，有把马者，久不见，问之，云往应举未回，我不想科举都是这等人得了。”遂罢科举。
因他的这些做为，江南一度传言他要“拘刷天下童男童女”，拘刷的意思，就是征要。士民百姓无不相信，“望风成婚”。——这不能不说是西游记小儿国中吃小儿的一个来历。
他死之后，寄棺驿舍。滑稽者题于壁云：“百千万定犹嫌少，垛积金银北斗边。可惜太师无运智，不将些子到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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