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忘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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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感情不像化学反应,也不像能量守恒定律,你越是希望找到规律,它越是强词夺理。忽然间到处满溢,忽然间呢,又什么都不剩。
好像,死亡都是有预示性的,是吗?
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是吗?
是啊,巧合得可怕呀。那天叫做元旦,是新一年的第一天。那天,尧睿还记得,是张孟扬骑着摩托第一次带着她从学校去了市图书馆,又带着她从市图书馆回了学校。那天,她第一次听到黄韵玲的《Arthur》就喜欢上了,还头脑发热地临时改了板报的内容。那天桑梓忽然醍醐灌顶地想开了,懂得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喜悦和享受。那天打电话给他,还被他耍了一顿,谁知道挂电话之前说的那句是真是假啊……这些都是巧合,是吗?
还是——这些都是积累已久,却未曾注意到的寻常细节呢?
或者说,要是那天他没有骑摩托车载自己一程;要是那天她没有问桑梓借walkman、问张夕借磁带,也没有听到那首歌,更没有在心底泛涌出奇特的感觉;要是那天她老老实实地按照老师交代写上“我们的目标是一类本科大学”;要是那天桑梓依然还是那么死脑筋地嚷嚷着说要自杀……还有……要是那天他不说那句“那个人就是你,尧睿”……
这家伙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而生活无法假设,更无法倒带,虽然它的确就好像一盘录像带。而那些最最伤人的片段总是在你记忆深处藏匿着,平时一晃而过或者卡住。只有在你最难过的时候,才会慢慢地浮出来,提醒你因为疏忽而放过了一些昨天还在,今天却没有,未来也永不会出现的机会。
“我为什么会难过呢?我明明就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才对。”尧睿不懂,任何人也不懂她为什么要哭。虽然在火葬场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哭了,但那是理科班的同学、是那些平时和张孟扬非常要好的女同学,而尧睿既不是理科班,又不是张孟扬的什么红颜知己,她为什么要哭?
老师到寿衣店定做了一个花圈的架子,而所有学生各做了一朵白花,去的时候别在领口,走的时候就解下来,拴到架子上。桑梓做了很多,满满的一书包,她平静地蹲在架子边扎着花,很多女生过去帮忙。
“这架子不能太空了,得扎满,一人一朵不够。”她说,“尧睿你还记得吗,2号早上你的晴雨花滴水了,真的滴水了。”
“那是楼上的衣服没晒干吧。”尧睿出神地说,“天很干燥,也没下雨,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是我当时明白就好了。要是我不吃早饭就去他家的话,或许能赶上叫他一起坐公车来学校。”
“别傻了。”尧睿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她赶紧捡起一朵纸花拴在架子上。
灵堂的布置真的很普通,没有任何显著的特点值得人记住。那只是一个三面是墙,一面大开的房子,进去的人围着棺柩鞠完躬,就从后边的暗门走出去,一个挨一个。棺口比台子面稍微矮一些,所以躺在里面的人看起来是陷进去的。挨着进去的时候,尧睿记得自己没敢看,匆匆鞠了一躬就跑出去。
后来,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因为送行的人太多,不耐烦了就来赶人,说市政府的大官死了也没见这么多送行的。老师和他们商量也行不通,好多男同学气得要命,可是这里实在不是打架的地方,只好忍,忍着拳头,还得忍着眼泪。终于还是妥协了,没进去的学生就在灵堂外面集体鞠躬,算是告别。
他的母亲由丈夫和班主任搀扶着去了里间,据说那里是火化的地方。有几个和张孟扬特别要好的哥们跟了进去,出来以后形容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炉子,擦得非常干净,连着一个按钮,只要轻轻一按,炉子里马上就会有火光,越烧越旺。
当时尧睿和桑梓就在旁边,桑梓听着,脸上是平静的神色。尧睿却想象不到他的父母是怎么按下那个按钮的。亲人死了,那痛就延伸到了自己身上,看着他在火里燃烧,是什么滋味呢?
火化要一个小时左右,老师学生们可以先回学校。尧睿问桑梓:“我们走吗?”
桑梓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尧睿明白她想一直送他到墓地为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好朋友的自己,理应陪她到底的自己,却无法再忍受这里的气氛。
“那,我先回去了。”尧睿低低地说,转身走去。
桑梓什么也没说,她慢慢地目送尧睿走出大门。
原佳、胡盈还有张夕当然都留了下来,她们都不放心桑梓。就算别人不知道,她们却清楚她的感受,那是她最大的秘密。如果不是张孟扬突如其来的死讯,他们甚至可能会像席慕容诗里所写的一样,拥有山冈满月般的回忆。
尧睿快步地走出了火葬场的范围,没有人跟上来。的确,她们也没有理由放着桑梓不管,来找她。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到底为了什么这么仓皇,这么失魂落魄呢?
尧睿在石阶上走着,两边是绿色的常青树,使这个充满死亡的地方看起来终于有那么一点生气。如果不是怀里那热热的豆浆,恐怕她已经手脚冰凉了。
那豆浆是张孟扬的父母预备的,整整一面包车。火葬场也是个要排队的地方,他们提前了一个星期预约,还给了不少钱疏通,才排在今天,但却是凌晨6点。因为8点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位政府大官等着火化,工作人员没想到来凭吊的学生会那么多,导致延误了大官的入土时间,这才发了急。
清晨5点半天还没亮时,张孟扬的父母已经站在灵堂门口,给来的学生发豆浆和蛋糕,都是热的,他们担心这群孩子没吃早饭。从张孟扬的母亲手里接过那袋豆浆时,尧睿还犹豫了一下,这是真的吧?这么烫烫的温度,香香的味道,真的不是做梦,他确实是死了,在元旦节过完的第二天。而今天是他出殡的日子,元月八号。
在无人的台阶上,尧睿打开豆浆袋子喝了一口。特别奇怪,这么冷的天,而且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那袋豆浆却始终是烫的,温度一点没冷,拿在手上,就像热水袋一样,可以捂手。
她17岁,几天前还是个高高兴兴的女孩,几天后就来了一趟火葬场,送的还是她身边的人。是的,人生需要经历,但她没想过有来火葬场的经历,更没想过自己短短17年的岁月里,竟先后送别了两个身边的人,一个男人,一个男孩。共同的特点是,他们都骑过摩托载她;不同的是,一个死于电击,一个死于车祸。
胡盈她们都很奇怪为什么尧睿那天会突然走掉,但是她们也没问什么。某个晚上,桑梓忽然对尧睿说:“尧睿,你说过你喜欢我,是吗?”
尧睿不知如何回答,但她还是说:“是呀。”
“不是那种朋友之间的喜欢,是吗?”
“是呀。”
“你确定吗?”
尧睿平和地说:“是的。”
桑梓说:“你过来,我们抱着睡觉吧。”
尧睿怔一下,她忽然又不明白桑梓的想法了,大概她一直都没了解过。
桑梓抱着尧睿说:“尧睿,你说,被人喜欢又是什么感觉呢?”
尧睿猛地一震。
桑梓幽幽地说:“我真想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滋味,是不是比喜欢别人好受多了?”
不好,不好,喜欢你的那人是个混账,你还不如永远被人忘记的好。

尧睿想喊,可是嗓子堵住了。好像武侠片里被人点了哑**,说不出话,只听到桑梓飘忽的声音在耳边静静地响。
“我终于发现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去喜欢别人,只被人喜欢就好。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人什么时候会离开,对不对?喜欢那人,就好像把自己的心给他;他一走,心就没有了。我只有一颗心,我能失去几次呢?”
没错,张孟扬带走的东西比留下的多得多。或者说,他什么也没留下,一点、一丝、一毫,和童话里说的完全一样,人鱼消失的时候就像泡沫一般飞散。
人的感情不像化学反应,也不像能量守恒定律,你越是希望找到规律,它越是强词夺理。忽然间到处满溢,忽然间呢,又什么都不剩。
“尧睿,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了,好吗?”桑梓说,“我不想再想起来。这个,就当是我们的约定吧。”
桑梓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力士香皂的味道,是玫瑰味的。尧睿点点头,微微吸了下鼻子,“好啊。”
答应桑梓,不光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让她们俩都能同时忘记一个名字,女孩们结成了最初也是最后的联盟。
黑板上席慕容的诗歌在一个礼拜后擦去,换成了指定的内容。不久又换成了青少年犯罪的题材……就在这一次次的更换中,时间缓慢地流逝着,一年过去了。
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学生们却不是很紧张。大概是因为他们打从进这所学校起,就已经把所有空闲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一天毕竟只有24小时,就算师长们有心补课,也无力挪出那第25个小时出来。
最后的一个学期开学没多久,桑梓就收拾了东西,打算搬出寝室,理由是参加艺术学校强化班,已经请了两个月的假。
把行李打包后,尧睿说:“我会把卷子练习册什么的送到你家去。”
桑梓点点头,“有空也可以来找我。”
“你以后真的会做一个画家吗?”
“那你呢,你会做一个作家吗?”
尧睿微笑一下,桑梓也跟着笑了。
“真羡慕啊,我们每天都要考试,你却可以跑去玩画画,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原佳的抱怨让张夕嗤之以鼻,“得了吧,平时我们打电动的时候桑梓都还要扛着画板去美院,那时候你怎么不羡慕?”
“我也会画画啊。”
“你看那么多漫画还不会涂两笔,不跟弱智的一样了吗?”
张夕和原佳抬杠之时,向来都是其余三人闲话家常的时间。胡盈看看桑梓,又看看尧睿,微笑着说:“再见面可能就是高考前的填报志愿大会了,认识以来还没有分开过两个月这么长时间啊。”
桑梓转身走了几步。尧睿和她并肩而行,“我这个星期六就去找你。”
“可是学校补课呢?”
“请假好了。”
“班主任会来查寝室,会打电话回家问。”
“那就旷课好了,难道开除我吗?”尧睿没所谓地说。
桑梓忽然伸出手,把尧睿的刘海扰到耳后,“别为我干这种事。”
尧睿沉默了片刻,说:“不光是为你。”她想了想又说,“人要为自己活着,不为老师、家人,更不为什么短命的高考。”
出了寝室大门,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尧睿站在人行道上,桑梓站在慢车道上,尧睿忽然侧着脸,亲吻了一下桑梓的脸颊。时间是下午3点,街上路人众多,但是行色匆匆,谁也没注意到街角边发生的这一幕。
桑梓慢慢抬起头,看了尧睿一眼后拎着行李穿过慢车道的车辆,走到站台等车。
她的四个伙伴在人行道上目送她,两个站到了慢车道,自行车流绕开她们,继续流向城市的角落,桑梓上了37路车,那辆车很挤,车门一关上,就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桑梓离开寝室的那个晚上,四个女孩偷偷去超市买了啤酒回来喝。那是她们第一次喝酒,因为想知道醉是什么感觉。桑梓走了,于是她们缺失了一部分,很需要填补,不管材料是什么。
全部喝完以后胡盈纳闷地说:“脸发烫,嘴里发苦,这就是醉了吗?”
“这么难受,有什么好玩的,有病的人才喝。”
张夕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没想到我们这么能喝,难怪男人怕跟女人拼酒。”
尧睿嘴里含了一颗话梅,双手放在脑后,躺在地面,两腿跷在床上,瓶子放在脸旁。插了根吸管在瓶口,绵绵不绝地将啤酒吸进嘴巴。
“喝酒的妙处在于,”胡盈说,“不管你醉不醉,都不用再想任何事。”
尧睿“扑”的一声吐掉吸管和话梅核,爬起来往外走。
“去哪呢?”躺在门口的原佳被她跌跌撞撞地踩了一脚,问。
“堡里,吹吹风。”
没人跟出来,尧睿歪七扭八却格外敏捷地踩在垃圾桶上翻过了宿舍的墙,虽然在另一面摔了下去,但是没觉得疼,比她爬男厕所折花藤来得不知道舒服多少。从地上爬起来后,她又一颠一颠地来到珊瑚堡里,随便找块石头,开始还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躺着,直愣愣地盯着天空。
被摇醒的时候是午夜两点,那一帮朋友见她久久未归,都翻墙出来寻找。那夜她们没有回宿舍,因为谁也没力气了。于是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大排档,继续喝酒,喝到哈欠连天。
奇迹的是她们竟然没有被宿舍管理员和班主任发现夜不归宿的事儿。
星期六,尧睿带着一包零食去美院的写生练习室找到桑梓时,把这件事告诉她,她竟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真好……不过我也不差就是,上午上静物素描,下午上油彩,每天过得都很充实。”
中午休息的时候,桑梓和尧睿坐在顶楼小天台的栏杆上吃盒饭,楼下来往的人无不吃惊地抬头看。
“他们看着我们干什么?”尧睿奇怪地问。
桑梓淡淡一笑说:“他们是怕我们掉下去吧。”
“掉下去又怎样?”尧睿晃晃腿,“这里才三楼,又摔不死。”
“听说人在心里痛到极点的时候,是不会在身体上有任何感觉的。”桑梓扒了一口饭,忽然有点儿得意地伸出手来说,“果然,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尧睿偏头去看,只见她白皙的手背上有三个创可贴,但只有一条半结口的疤,可见多长。
尧睿撇撇嘴角,讽刺地说:“疯子,瞧你那点出息。”
连她都觉得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平静,那么自然。
“对了。”桑梓拿出一张纸,“艺术学院不是有戏剧科吗,今年新开了一个专业,戏剧编剧。怎么样,试试吧,这是简章。”
“我也成艺术类考生了?”尧睿戏谑地接过来,“好啊,我马上就跟班主任请两个月的假,恶补文学常识去。”
“那我们就可以整天泡在一起了。”桑梓高兴地说。
尧睿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班主任,班主任正为她无故缺席礼拜六的补课要拿她问罪,见她自己送上门来少不了一顿雷霆。尧睿不慌不忙拿出简章递过去,说自己要请假直到戏剧学院的考试结束。
班主任疑惑地看了看,最终说了一句:“下次打个招呼。”就放行。
尧睿的离开不像桑梓那样在剩下的人中引起悲观情绪,她们拍着马屁来送行:“好哎,我们不但有一个画家,还有一个编剧了,加油。”
“你可算脱离苦海了,我们继续熬油。”
尧睿豪迈地拍了拍大家的肩膀,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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